1,
那是一个怪胎。
生下来他看了一眼,三条腿, 肚子奇鼓,他就说扔。老婆不肯,喂了两天奶。老陆心想,早晚也养不活,喂出感情来了以后更难受。第三天夜里,他趁老婆睡着,乳房还在滴着乳汁,他无声无息地把儿子抱走,扔到了桥底下。
老陆狠狠心,掉头就跑。那一路耳朵里都是小猫一样的哭声。没办法,老陆心想,不要怪爹狠心,就算你能长大,也得恨自个儿的命。
老陆的老婆在家里没完没了的哭了三个月,后来又怀了孕,生下个健康的男孩,这才消停。
但是老陆从此以后听不得幼猫叫。那声音一刀一刀地,剜他的心。
2,
一晃十几年过去,一天老陆到城南办事儿,等人的时候在路边吃了碗凉皮。
卖凉皮的是个小伙子,推一小车,车子三面玻璃,自己这一面挡着个花布帘子,看年龄,十来岁左右。
男孩给旁边一张小桌的客人端凉皮过去,老陆发现他有点跛。再仔细一看,他的脚脖子,一边粗,一边细。
凉皮也吃不下去了,美味得有些来路不正,美味得提醒着他的残忍。
“小伙子哪一年的?”
“89年的。”
是他扔掉孩子的那一年。
“有家吗?”
“有哇,跟我妈在一块儿过。”
路上好像撞倒了别人的孩子,被人骂,又好像逼停了两辆轿车,急刹车的声音之后司机叫他去别的地方死。像幻觉一样,回到家里,他看着小儿子正在认认真真的写作业,老婆在看偶像剧,笑声不断,他忍住了什么都没有说。
3,
老陆开始经常去那一家吃凉皮,得知小伙子叫龙天赐,小名小天儿。
有天晚上坐到7点多,来了个中年女人:“小天儿,快收摊子,今儿你妹过生日,咱出去吃。”
老陆仔细看那女人,也有点跛。
母子情深。小天儿说:“妈我自己来”,“妈你别拿这个,这个重”,“妈我今儿生意不错”,“我给我妹的礼物早就买好了”……
老陆在边上帮着收马扎和折叠小桌,中年女人不停地说谢谢。
老陆说:“你们娘俩儿都有点不方便,我帮你们吧。”
“不存在不存在,”女人说:“这么多年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哪有什么秘方,就那么做呗。”
俩人走远了,老陆像铜像一样站在那儿。
4,
老陆再来的时候,开始等女人。
女人每晚来帮小天儿收摊子,聊多了,熟了,偶尔也感叹一下自己命苦。
有次小天儿感冒,没来,女人一个人来卖凉皮,老陆在边上帮忙抹桌子招呼客人。有熟人经过,开些荤玩笑,女人脸红了。
忙完一波,女人在老陆身边坐下来,从车把手上挂的暖瓶里给他倒了杯热水。
“小天儿……真能干啊。”老陆说。
“这娃是捡的。”
“啊?”他努力想要做出自然的吃惊,却表演得有点过于卖力。为了听到接下来的故事,他已经暖场很长一段时间了。
“89年夏天,我还在印刷厂上班,有天夜里回家,听到有小孩哭,找半天,发现在桥底下。谁那么狠心呐把活小孩都扔了。打开一看,是三条腿,我吓一跳。那时候刚结婚,好几年没怀上孩子,我还是给抱回去了。小天儿是面糊喂大的,命硬。十岁时带他去检查,医生说他本来应该是双胞胎,另一个娃儿没发育好,长他身上了,这叫寄生胎。做了两回大手术,把多的那条腿拿掉了,但他自己的左腿吧,营养被多的那条腿吸收了,短一截,还细。这孩子特懂事,后来我生了个女儿,他对他妹妹特好。我要出去打零工挣钱嘛,他妹都是他带大的。”
“你老公呢?”
“我出了一次车祸,腿瘸了,他跟别人跑了。”
女人说:“你是不是要跟我们学秘方?我真不瞒你,没秘方,就凭感觉做。这是小生意,也赚不了多少钱。”
“不不不,”老陆说:“我天天上这儿来,是喜欢小天儿,也觉得你挺不容易的。”
女人脸又红了。
5,
女人叫珍,太多年没有感情的滋润,一张脸像沙漠。老陆常来,珍就也变得常来,笑脸还多了起来。老陆发现这一点后有点难受,但也只能更殷勤。
一天晚上收摊子,老陆要帮忙,珍没有拒绝。
他们住在一个城中村,两间小卧室,珍和女儿一间,小天儿一间。女儿补课还没回来,珍打发小天儿去超市买东西。
“去李记路那家超市买啊,他家的肉便宜。”
小天儿懂事地走了。
两人坐在沙发上,相顾无言。不知道是珍先紧张的还是老陆先紧张的,两人都紧张起来,崩着身子不说话。
珍说:“我给你倒水。”
“我不渴。”他站起来拉她。崩着的那根弦叭一声断了,珍先变得柔软,老陆也变得柔韧。
“李记路那家超市,远得很。”她在提示他。
他便抱住她。
“我没有歹意。”他说:“如果你觉得我侵犯了你,我就松手。”
珍却抱得更紧。
“为什么总来帮我?”
所以他更不能走。
他带着一种感激和同情,解开了珍的衣服。珍粗腰大膀,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他知道他必须做下去,给一个女人被爱的假象。
珍背上有很多痣,他一颗一颗摸过去,心疼地说:“背上长痣不好啊,一颗痣就是一座山,只能痣背人,不能人背痣。”
“我看看你背上有痣吗?”得到了性满足的珍像个小女孩:“也有哎。”
“大吗?”
“你摸摸。”珍把他的手绕到背后来,扳着他的肘子让他往上够,“摸到没?”“摸到了摸到了,手回不了位了,快帮我扳回来。”珍咯咯地笑。
“我家也种了一盆月季,”他说:“你这个剪得不好,下次我来帮你修剪。”
6,
老陆经常来偷情,顺便修好了家里的水管,电灯,嘎吱乱响的厕所门,还给小天儿换了一个轻便的手推车。有时候老陆给珍钱,她不要,他就放在她床头柜里。
珍知道他有家,也不纠缠。他来,就是二人世界,他走,就是人家的男人。
老婆也曾经觉得不对劲,问他:“你最近在城南也有业务?马芳说她在那边见了你两回。”
老陆琢磨着是不是要把这事儿告诉老婆,他一直没说,刚开始是怕打乱家庭生活,后来跟珍好上了,更没法说。现在老婆快发现了,他得找借口。比如说他不是去偷人,是去看儿子的。但是再一想,女人都感性,万一偷看了一眼要去认,被珍知道了真相,她不伤心吗?所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第二天小天儿卖凉皮,老陆没忍住,问他:“你恨不恨你亲爹妈呀?”
“恨。”
“那要是他们有天后悔了,来认你,你咋办?”
“来一个杀一个,来俩杀一双。”小天镇定地用刀子在凉皮上划着格子,然后把刀“嘭”一声扎在菜板上,再抓一撮黄瓜丝和豆芽,扔在一个盆里面扣起来晃。
老陆彻底死了跟老婆摊牌的心。她爱咋闹咋闹吧,有些事,一辈子不给她知道也好。他以后偷情注意点儿就是了。
7,
老陆和珍做了十年的情人。
后来老陆还帮她找了个活儿,在一家朋友开的超市对件数,不用出卖体力。
一天晚上,老陆刚睡下,忽然收到珍发的微信。她一般不会晚上给他发微信,老陆心里紧了一下,打开看,是一张诊断报告,后面有一排歪歪扭扭的字,珍的字:“我自愿放弃治疗。”
他再去仔细看那张报告,肺癌晚期。
老陆的头轰一声大了。
“同学病了。”老陆慌慌张张地穿裤子起身,他老婆鄙视地翻身过去,冲他放了一个屁。
老陆扣错了扣子,衣领子歪着,跑到街上给珍打电话:“什么时候知道的?”
“为什么放弃治疗?”
“晚期,治了没用,受罪还花钱。”
“你等着,我现在过来。”
珍一见到老陆,就趴到他肩膀上哭起来,从小声抽泣到天崩地裂:“医生说要马上住院,叫家属来,我说没家属。那个时候,我唯一想到的就是你。”
老陆的眼睛也湿了。
“我要从现在开始准备后事。”女人真神奇,她抹一把脸,就恢复了一种狠绝。
“我想了一天,我就两套房子,城中村这一套,是快拆迁的,还有一套,早年在镇子上买的,30多平方,我想给两个孩子一人留一套。”珍说:“怎么分好呢,女儿还小,又是亲生的,肯定想把城中村这一套给她。但是街坊邻居肯定要嚼舌头,看看,不是亲的还是不一样。要叫女儿补点钱给小天儿呢,孩子这么小,怎么补钱?再说拆迁怎么赔还不知道——不叫她补钱给她哥,不公平,叫她补钱吧,抛开亲生的这条不说,我良心上也过不去,她哥比她懂事多了,我被车撞的那段时间瘫痪在床,都是小天儿照顾的。”她语言密集,语无伦次。
“再说我死了还指望她哥养她。”她停了半天又补了一句。
老陆的内心也在挣扎,通过她的想法来看,她给两个孩子的爱,确实是有所不同的。但是能责怪她吗,自己一个连亲生儿子都扔掉的人,又有什么资格。
珍又说:“不过我了解小天儿,就算我留给他不值钱的那套,他还是会把妹妹带大。”
她自己都乱了。
老陆更乱。
他能估计到城中村的房子拆了可以赔到多少钱,比她在镇子上买的房子多出几倍是没问题的。
小天儿命苦,又残疾,现在二十多岁了还没谈到对象,如果再没有房子,他这辈子该多苦?他妹不一样,女孩,读书成绩又好,有没有房子都没那么重要。
“我该怎么办?”珍问他。
“小天儿是男孩,谈对象名下得有房子,再说你也说了,他比他妹懂事,我觉得这个事儿,还是得偏向弱者。”
老陆从自己的话里听出了卑鄙和残忍,但是他说下去,强迫自己信服。
“小天儿不是个不懂感恩的孩子,要不你就跟他立个协议,房子到时候赔款数额超过多少,就让他给他妹存下来一部分。”
他马上又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得马上去住院。”
“我说了不治。”她很倔:“你陪我一晚上吧。”
晚上老陆没有走,他们开了一间房,一直紧紧抱在一起。珍一夜都没睡,但是有一会儿老陆迷瞪着了,他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见自己背上的那颗痣长出头来,是一条丑陋的蛇。
8,
珍的病情恶化很快。三个月后她就病危了。她听从了老陆的建议,把城中村的房子留给养子,把小房子给了女儿,然后让小天儿写了协议,赔偿款拿出一部分来在他妹妹满18岁以后交给她。
“你说,我应该在墓碑上写什么呢?”
珍艰难地说:“老陆,谢谢你对我好了这么多年。”
有一句话哽在他嗓子里,哽了十多年。老陆吞了一口唾沫,把它咽了下去。
“你值得。”他说。
“你什么也不要操心,我都会帮你打理好。”
珍说:“好,我睡一会儿。”
老陆听到她胸腔里咕噜了一声,只见她的躯体突然僵直了,牙关重新咬紧,腰部略微塌陷,四肢缓缓散开,她再也没有醒来。
9,
老陆帮珍办完后事,老婆天天在家里吵。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嗯?都有人看到你跟一个老瘸子逛街!”
老陆不说话。
“我哪点不好,你还在外面找人?找就找吧,还找个又老又丑的!”
老陆继续沉默。
“你这个驴杀的,你算什么男人,当父亲,你能把自己亲生儿子扔了,连畜生都不如;当老公,你在外面找瘸子胡搞,你有点忠诚吗,你这辈子对得起谁?”
老陆突然怒了:“我谁都对得起!”
两人乒乒乓乓打了一架,老陆真觉得自己谁都对得起。该给老婆的他都给了,该弥补儿子的他也都补了,他不爱珍,也还是装模作样给了她一场爱。他付出这么多,凭什么还要受到指责。
打完架,两口子冷静了一下,开始收拾残局。茶几砸破了,茶具都摔了,花盆也碎了,土壤到处都是。老陆扫到一半,看到月季被砸得稀烂,流出粉红色的汁液,他忽然感到一种来势不可挡的悲凉,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红肿的眼皮下涌出,在他铅灰色的脸上流淌。他终于精疲力竭,瘫在凌乱的地上,像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手心,脚背,胸口,痛到前所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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