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者:金小贝; 图片来自网络)
1
老更看见秀秀的时候,气得差点昏死过去。
移民村那排赭红色的围墙旁边,杨树毛毛铺天盖地,跟下了三月桃花雪似的,村前的那条水沟就看不太清了。有个穿红衣的身子从里面冒了一下头,很快又缩回去。
老更揪了心,三步两步跨过去,就看见杨天英弯在秀秀前面,撅着屁股给她绑鞋带,红上衣在风里招摇。
两只短尾巴的波尔山羊在一米之外啃着稀稀疏疏的青草,瘦得像个瘪三儿。
秀秀一脸笑容地看着杨天英的秃顶,还用手摸着他难看的耳朵,连老更走到了身边都没有发现。
“秀秀!”老更喊了一声。
秀秀和杨天英都吃了一惊,站起身。
“秀秀,走,回家!”老更又喊了一声。
秀秀还在楞着的当口,老更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使劲拉扯了一下。
“哎哟!”秀秀叫道,“疼!”
老更铁青着脸,攥着秀秀的手。秀秀几乎是从沟里连滚带爬走了上来。
2
这已经是第五次发现秀秀和杨天英单独呆在一起了。
以前有人给老更带信儿,老更不信。
以前秀秀还算听话。
老更出去割草的时候,秀秀就像羊尾巴一样跟在后面,看见刺秧花就会小心翼翼地蹲下去,用纤细的食指和拇指揪断,捏着秧子让他看。
“爷爷,下次你的腿再流血就不怕了。”
老更的眼睛就会湿湿的。
秀秀五岁的时候,有一次跟着他到后面坡地上溜花生。农村人收完花生,地里总会留下很多枝枝蔓蔓弄不干净,勤快人就去再扒拉一遍,看见没摘完的花生就摘下来,一晌也能弄一篮子。
那次捡的是北头老黑金家的地。
老黑金是个鳏夫,又懒,地里留的花生就多。
老更一边扒拉土,一边扭头对秀秀说:“手脚麻利点,今儿能弄两篮子。”
扭过头的那一瞬间,他“哎哟”一声,摔在地上。
秀秀喊了一声“爷爷”,跑过去,老更右腿膝盖已经流下来一道血水,把干得嘣嘣响的黄土都溻湿了。
这个地方原来有块石头做的地界,被土埋了一半,只露出了尖尖的头。
老更又叫唤了几声。
秀秀眼泪流了出来:“爷爷,咋弄,咋弄。”
老更一屁股坐在地上,吩咐秀秀:“你去地边,采几棵刺秧子。”
“爷爷,啥是刺秧子?”
“就是叶子上长有很多刺,铺摊在地上,好大一坨那种。你忘了,上回给你指过。”
秀秀“哦”了一声,撒开脚丫子就向地边跑。老更看见她在地头左瞅瞅,右扭扭,蹲下来。
“小心点,别扎住手了。”老更喊。
“知道了。”
不一会儿,秀秀双手捧着好大一棵刺秧子跑过来。
老更给她扎的冲天辫儿在蓝天下竖着,跟年画里的娃娃一样。
老更慌忙接过刺秧子,在满是老茧的手掌心里搓,搓成一堆草泥,伸直膝盖,敷在伤口上。
秀秀一眼不眨地盯着看。
“咦,真的不流血了。”秀秀惊奇地笑起来,“以后我多出去弄刺秧子,你要是再流血了就不怕。”
“坏秀秀,哪有你咒着爷爷流血的。”老更说。
他这才看见秀秀的小手心红彤彤的,连手背上都扎了小刺。
“秀秀。”老更拉过秀秀的手,慌忙扒拉她的手背。
3
老更越想越难受。他黑着脸攥着秀秀的胳膊,仿佛听不见秀秀的叫疼声。
家里的平房已经翻新,变成了两层的楼房。门口一扇朱红色的大铁门,镶了金黄色的钉碗,还有金黄色的门鼻,看上去很气派。
是儿子儿媳去年夏天回来盖的。
儿子说:“家里就你和秀秀,我们在外面打工也不放心,没个院墙不行。”本来只是想翻新一下,弄着弄着就成了楼。
反正不差钱。儿子说。
儿子儿媳给秀秀单独布置了一个房间,还学着城里人,买了好几个洋娃娃堆在秀秀的床上。
“秀秀,你可要听爷爷话。”临走的时候,他俩说。
秀秀没说话,连声招呼都没有,好像她爹妈弄的这些都与她无关。
——这可与前几年不一样。
前几年,只要爹妈回来,秀秀就会扑上去,钻在他们怀里不下来。每次爹妈坐班车走,她都会哭得噎不过气。
现在不行了。具体是从那一年不行的,老更记不清了。总之,秀秀越来越不亲她的爹妈了,过年看见她们大包小包的进到院子里,也不上前迎接,更不要说亲热了。
“秀秀是咋的啦。”儿媳有些心慌,就趁在家的时候,拼命对秀秀好。
“秀秀,来妈妈给你扎头发。”
“秀秀,你想穿什么颜色的羽绒服。”“秀秀,明天咱俩一块儿去赶集好不好。”
秀秀看一眼她妈妈,说声“好”,就再也不说话了。
没亲热几天,他们就又出门打工了。
走的时候,儿媳喊了一声:“秀秀。”
秀秀眼睛一直盯着电视上的彭于晏,嘴里嚼着口香糖,拉的笔直的头发盖在半张脸上,一条时尚的破洞牛仔裤紧紧地裹着她逐渐发育的身体,一动也没动。
4
秀秀十一岁,成大姑娘了。
自从老更发现秀秀偷偷往床底下塞东西,他就知道了——那是秀秀买的卫生巾。
他不知道该怎样给秀秀讲这方面的知识,只能看着孩子一个人悄悄地长大,悄悄地成熟。
老更不缺钱,儿子给的都花不完。他就把这些钱给秀秀,她想买啥就买啥,他从来不管。
他也觉着秀秀跟着他不行,一个快进坟的老头儿,一个半大姑娘。
他曾经对儿子提过叫秀秀跟着他们,儿子一脸为难地说:“爹,你说咋跟。白天一天到晚忙,厂里又不让带小孩,我和彩铃住的又是员工宿舍,都是分开住。秀秀去一是不方便,二是也没地方住。广州的学费恁贵,再说只能上幼儿园,小学还得回来上。”
老更就不再提这事儿了。
他知道儿子儿媳这么多年在外,苦也没少吃。于是他想,算了,在家谁给你钱呀,不出去咋能行。
可是秀秀终于越来越不听话了。还喜欢在外面跑。开始老更没注意,后来见秀秀晚上放学回来得总是很晚,就起了疑心。
他偷偷跟过几次,都没发现什么。
有几次和秀秀碰在西河堤上,秀秀背着粉红色的书包,裙子上沾了些泥巴和草屑。
“秀秀,干啥回来这么晚?”老更问。
秀秀就不在乎地笑:“钻在草窝里玩了会儿手机,一玩就忘了时候。”
老更就放下心来:“放学要先写作业知道不?”
“知道啦。”秀秀不耐烦起来。
5
这次,老更伤了心。
但他不敢嚷嚷,更不敢去找杨天英算账。杨天英是个外来户,泼皮不要脸,谁都不怕。
而且老更怕坏了秀秀的名声。
女孩子,一旦名声坏了,就什么都完了。他只能狠狠地拿眼剜杨天英,他希望杨天英还有点人性,不要对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下手,他甚至想好了要到杨天英家里去警告他,离他孙女远一点。杨天英的腿有点毛病,干不了重活,妻子和儿子出去打工了,家里只有他一个。
第一次发现秀秀和杨天英走得近,还是秀秀的同学铁蛋告诉他的。铁蛋的爹妈也在外打工,以前上学时总和秀秀一起,吃了饭就来叫秀秀。后来秀秀不和他一起了,总是独来独往。他就偷偷跟踪秀秀。没几天,他就来向老更告状:“我看见秀秀坐在杨天英腿上,不要脸。”
老更吓坏了,骂铁蛋不许胡说,铁蛋发誓:“我要是胡说,叫雷劈死我。”
老更信了,赶紧问对铁蛋说:“千万别告诉别人,你要是能保守秘密,我一天给你一块钱。”
铁蛋可高兴了,不但保守了秘密,还每天向老更报告秀秀的行踪。
老更第一次逮住秀秀的时候,秀秀正坐在杨天英的腿上。
杨天英曲着双腿,摇着扇子,看着秀秀,脸上带着笑。
秀秀说话的时候还打着手势,笑起来的时候整齐的米牙全漏了出来。小脸蛋红扑扑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她的微微隆起的胸脯随着笑声在杨天英的腿上颠簸,笑了一阵儿,还用胳膊绕了杨天英的脖子,几乎要贴上去了。
老更的血往上涌。
他“咚”的一声踢开了门,把秀秀从杨天英的腿上拽下来,临走时,狠狠地啐了一口:“死瘸子!”
今天,已经是第五次了。
6
“秀秀,你说你对得起谁?你,要有点脸皮呀。”老更终于忍不住了。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骂秀秀,而且还是骂得这么难听。
他几乎说不出口,但还是说了出来。说的时候,他不敢看秀秀。做爷爷的,因为这种事教训孙女,他觉得丢人,觉得羞愤。他的心很疼,住了口,抬头看秀秀,看见了秀秀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内心的火“腾”地又被点燃了。
“一个女孩子家,要有脸!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老更的嘴唇哆嗦着,他扬起了手。
秀秀冷冷地看着他,嘴唇挑衅地翘起,马尾辫凌乱地散在脑后,看上去和村子里偷人被抓到的婆娘没什么两样。
老更被她的样子刺疼了,狠狠地打了下去。
“啪!”
秀秀睁大了眼。她用手捂住左脸,眼睛里倏忽间闪过慌乱、胆怯、受伤、羞辱的神色。
她愣了几秒钟,突然像一个泼妇一样哭喊:“打吧,打死我吧。我就是喜欢去找杨天英。他是个瘸子我也不嫌弃。只有他把我当闺女一样稀罕,他会抱我,亲我,还哄我笑,让我撒娇。我爹妈从来没有这样对我好过。就会给我钱,就会给我钱,要钱有个屁用啊!”
老更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