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天晚上放学，周小郁都是跟在李牧后面上楼回家。楼道里堆满各种杂物，开始他们还磕磕绊绊，很快就轻车熟路了，凭感觉就能轻巧避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牧跟周小郁一样的情况，也是因为读中学爸妈在这里买的学区房。俩人在同一所学校，家也住对门，来回一起走。
那人就在楼道转弯处的一家门口站着，走在前面的李牧躲了过去，小郁走得有点偏，结果一头撞进那人怀里。
小郁哎呦一声，没撞疼，是吓了一跳。
李牧也吓一跳，说咋了咋了。
这时一双手在黑暗中握住小郁窄小腰身将她稳妥移开，然后有个男人说，别怕。
李牧两步窜下楼梯，说你谁啊？
这时门开了，一道亮光透出来。
亮光里，小郁抬头看清楚了眼前的男人。
从那一刻起，十三岁的小郁便没能再忘记冯江河那张脸。
那是一张小郁从来没有见过的俊逸和生动的脸。
2
冯江河的脸，轮廓清晰到锋利。三十岁的样子，亮晶晶的眸子，浓密的黑发。
之前小郁觉得英语老师是英俊的，但跟冯江河一比，脑子里的英语老师黯然失色。全世界好像都黯然失色。
小郁的嘴巴微张，半天没合上。
冯江河问了好几声小郁都没接话，她没反应过来。
门内的灯光里，一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女人也温和问道，怎么了小姑娘？
小郁也没接女人的话，直到李牧扯了小郁一把，以一个少年自以为是的霸气说，小郁他咋着你了？
小郁突然恼了，一把甩开李牧，什么咋着我了？你凶巴巴地干嘛，赶紧走。
然后小郁也不管李牧，抬腿上楼，三两步就跑出了二楼的灯光，隐身到了黑暗里。跑到三楼，才听到李牧在后面闷闷地跟上来。
后来小郁在小区窄促的院子里碰到过几次冯江河，有时早上她跟李牧一起去上学，会碰到冯江河跑步回来。
冯江河已经认得了小郁，碰到，会笑着喊她一声，小郁，上学去啊？
小郁便唔一声，拔腿走得飞快。
有一次李牧跟小郁说，小郁你发现没，二楼那个男的长得挺像陈坤的。
小郁就白了李牧一眼，说哪里像了？陈坤难看死了。
李牧说你不是一直喜欢陈坤吗？
小郁说你才喜欢陈坤呢！
李牧说小郁你最近怎么了，老发脾气。
小郁说你管我呢。
但小郁承认，冯江河真的挺像陈坤的。
那种眼神，那种下颌的轮廓。还有他穿了西装的样子，不像《像雾像雨又像风》里的陈坤，而是像《金粉世家》里的陈坤。
身上有股子少爷气。
可是小郁就是不想李牧说，这种感觉，她只想自己知道，不想有人分享。
3
初二下学期的时候，冯江河开始给小郁补习英语。冯江河的公司是做进出口贸易的，他英语非常棒。小郁妈无意中知道了，便去求助于他。
听说给小郁补课，冯江河一口应允下来，跟小郁妈说，他保证半学期后，小郁英语成绩突破九十分。
并且，冯江河说他不收费。
不要钱当然不合适，当时的补习费用，大多每小时五十元的样子。小郁妈就按照这个给冯江河付费，冯江河也就没再推辞。
冯江河也没食言，两个月后的期末考试，小郁的英语从七十分左右冲到了九十三分。
但并不是冯江河有什么诀窍，甚至冯江河很快就发现了，对于补课这事儿，小郁是抵触的，不管他用什么方式她的心思好像都是飘着的，注意力完全不集中。
后来冯江河就说了一句话，冯江河说，小郁你再这样的话，以后我就不再来了。
小郁在愣了半天后说，我学。
所以小郁自己知道，冯江河也知道，小郁的英文不是他补出来的，是小郁自己拼出来的。
而冯江河收的补习费，也基本都花在了小郁身上，偷偷给她买巧克力买书里那种会下雪的镇纸买学校和家长都不让她们买的口红……
有一次，小郁对冯江河说，冯江河你对我真好。
冯江河说，首先小郁你要叫我老师，叫叔叔也行。另外，你知道吗小郁，你陈阿姨怀孕了，我想要个女儿，跟你一样的女儿。
冯江河的妻子姓陈。
冯江河脸上是充满期待和喜悦的，但少女的心突然充满了浓烈的失落感。
那种无能为力的失落。
4
一年后，小郁考上了重点高中。那是她跟冯江河的约定，冯江河说如果小郁成功了，他就带她去看大海。
但冯江河食言了，冯江河在那年夏天被公司派去青岛负责分公司的发展，他带着妻子和半岁的女儿离开的时候，甚至都没跟小郁打个招呼。
很快有别的住户搬过来，也是为了孩子上学买的房。小郁在那天中午从二楼经过，看到换了的房门，无能为力的失落感再一次席卷而来。
小郁带着那种失落和一种莫名其妙的赌气进了高中。
李牧却没考上重点中学，他成绩一直不太好，又生性顽劣，不管家长后来怎么催怎么拼，到底也没能改变大局。
高中三年，小郁没有再和李牧见过面。两家住的房子也都转手卖掉了。然后在小郁读高三的时候，有次路过那个小区，发现竟然在拆迁。
小郁在那片尘土飞扬的废墟边站了片刻，用力深呼吸，失落感依然来得……无可奈何。
随后高考成绩下来，小郁的选择余地很大，却固执填报了青岛海洋大学，不惜浪费了几十分的分数。
几年后，已经没有人再记得冯江河，至少小郁妈都不记得了，从来没有提起过。小郁却一直记得。
冯江河是这么多年来，是小郁唯一的方向。
小郁知道这个方向前途未卜，那是个已为人夫为人父的男人，但是她管不住自己。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一直没管住。
只能前行。
5
李牧站在那里，转头看到小郁的时候，眼神分明带着意料之中的小得意。
李牧说没想到吧？
没错，小郁没想到，一是她不咋想起李牧了，再就是依着李牧中学的成绩，他最后能考个差不多的专科也就不错了。
没想到李牧竟然开挂地考进了海洋大学，又一次跟小郁并肩了。
李牧说，我就知道咱们的缘分没那么浅。
小郁说去你的吧。
小郁还是笑了，她当然知道跟李牧在千里之外的海边城市重逢不是巧合。李牧，应该是一直以小郁为方向。
但小郁没说穿，小郁不想说穿。甚至笑过后，小郁心里生出了些许酸软的歉意，或者她的方向曾经在最年少的时候也跟李牧一致过，却在十三岁那个晚上拐了弯。
小郁不能告诉李牧。
两人都学的金融，但并没有分在一个班。
小郁在每个周末都选择不同路线的公交车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李牧开始跟过几次，后来觉得枯燥，偶尔去跟男同学踢球或游泳，小郁也乐得一个人。
李牧就这点儿好，小郁当然知道李牧心里想什么，但她不说，他也不说，不让小郁为难。
直到那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小郁才终于在这个城市某个靠近海边的边缘位置，找到了与冯江河当年供职的同名的一家公司。
冯江河一年前自己开了家公司单干了，而公司地点，离小郁的学校其实非常近，这两个多月，小郁经过那个地方很多次都没有留意。
她绕城市地找他，原来他离她，也不过两站路。
6
小郁没急着去找冯江河，直到寒假后回来的第二个学期过了一半，天气渐渐暖了，城市葱绿起来，小郁才决定去和冯江河，重逢。
尽管之前，小郁在没有课的下午，不止一次偷偷在那栋写字楼下，看到过冯江河。
隔了四年多，除了气质上更加成熟了些，冯江河的面容没有任何变化。
但小郁不同，十三岁到十九岁，一个女孩子变化最大的六年，小郁长到了一米七，从一个青涩单薄的小女孩，长成了蓬勃葱郁的女子，纤细而饱满。
小郁设定的重逢，是在见面的那一刻，冯江河在愣怔后惊喜万分地喊出她的名字。
但小郁没想到，她静静站在冯江河对面的时候，他压根就没认出她来。
咖啡馆暖色的光线里，冯江河抬头看了一眼小郁，有些诧异，只是诧异，片刻问道，姑娘，你找我有事吗？
小郁嘴巴微微张开，半天没答出来。她盯着冯江河的眼睛，那里面全然是疑惑和陌生。
冯江河是真的不认得小郁了，冯江河一下子，就将小郁那种重逢后彼此的、欣喜万状的想象搁浅。
但是什么都没有。
这种搁浅的滞涩让小郁放弃了坦白身份的冲动，她笑起来，然后在冯江河对面坐下，说是啊，有点小事，你能请我喝杯咖啡吗？
冯江河一扬眉，不胜荣幸。
那天小郁喝了杯最不喜欢的清咖，苦涩，微酸。小郁觉得那是她跟冯江河重逢的真实味道。
然后直到冯江河离开，小郁都没有说出她是谁。
他们聊了会儿天，关于咖啡，这家咖啡馆，冯江河一个字没问小郁的来历，好像漠不关心。
冯江河走后，小郁又在咖啡馆坐了会儿，然后她去前台找到咖啡馆的馆主，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人，小郁问对方，你们需要钟点服务生吗？
女人抬头看了看小郁，笑起来。
李牧未置可否，但晚上小郁做工的话，他会在小郁下班前过去接她。两人一起赶在宿舍关门前步行回学校。
经常可以见到冯江河，他倒是为小郁在咖啡馆打工意外了一次。
后来，小郁给冯江河送咖啡，他会给她放下一些小费。
小郁收下来，笑着说谢谢。
小郁有时站在那里偷偷看冯江河，他每次也就是喝杯咖啡，或者发一会儿呆，偶尔聊会儿微信，不知道跟什么人。
7
见面渐渐频繁，也算熟了。
有一次，小郁把咖啡给冯江河端过去放下后，冯江河例外地没有支付小费，而是抬起头认真地跟小郁说，我请你吃顿饭吧？
小郁一愣，随即笑起来，说你都还不知道我叫什么？
冯江河也笑，名字有什么重要的？
小郁没吭声，冯江河连她的名字都不想知道，却要请她吃饭。
但小郁答应了，小郁……想跟冯江河在一起。她这些年所走的路，不过是为了这一个目的，离冯江河近一些，再近一些。
其实内容一般，无非是更精致些的西餐。但餐馆环境典雅，在一家酒店的露台，在海边不远处。可以看到夜色中的大海。
小郁突然想起当年冯江河说，她考上重点高中他带她去看海——如果当年冯江河兑现了承诺，也不会比这一刻更浪漫了吧？
一瞬间，小郁的心融化成水。她看着冯江河，目光里，所有情思全部打开。
然后，冯江河并未退却，而是将小郁流泻的情思照单全收——他起身走到小郁身边，一句话没说便把小郁拉起来带进了怀里。
冯江河在小郁耳边说，你喜欢我？
小郁没吭声，因为说来话长。
不吭声算是默许，冯江河笑起来，边笑边拥着小郁离开露台。
没错那是家酒店，露台的背后，是宽大华丽的卧房。冯江河径直将小郁带到卧房的床边。
小郁的心快要跳到疯狂，所有毛孔都抗拒地张开，所有心情却在迫不及待地迎合。
冯江河的手轻车熟路，如同多年前的夜晚小郁在黑暗的楼道中跟着李牧游刃有余。
小郁闭上眼睛，却听到冯江河问，第一次么？
小郁惊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向后一撤，冯江河没防备，停留在小郁后背的手掌滑落下来。
小郁定定看着冯江河。
冯江河再次笑起来，走到茶几旁摸起他黑色的皮包，打开后拿出两万块钱走到小郁跟前，把钱放在她手中。
冯江河说，行有行规，不能让你吃亏。
小郁在愣怔了半分钟后，一把把钱扔掉，几乎同时，小郁一个耳光甩在了冯江河脸上。
小郁说冯江河，你真特么地无耻！
小郁冲出酒店的时候，听到冯江河在后面问，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小郁头也没回，顺着酒店透明的观光电梯飞速下滑的时候，眼泪突然汹涌而至。
8
小郁辞了咖啡馆的工，把多出来的时间扔到了图书馆。
李牧也没问为什么，倒是乐得跟小郁在图书馆耗着。
日子突然慢下来，慢得像风平浪静时退潮的海水，一波一波，不急不缓。
这么过了一个学期，又一个，小郁始终都没有跟李牧明确地说点儿什么。好像对李牧，感觉上还是缺了点什么，他触不到她心里的点。
但小郁也慢慢习惯了李牧的存在，他好像不着急，但也不三心二意，就那么目标笃定地在小郁视线左右晃荡着。
有时候他们一起外出，路过咖啡馆，小郁会突然一下子想起冯江河，心里忍不住突地打个颤。她还是没能忘了他。
开始是忘不掉他的好，如今是忘不掉他的渣。
那是小郁心里的暗伤。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时间里愈合。
但小郁不知道，她那道伤口，李牧看得一清二楚。
李牧从来没告诉小郁，为了跟她比肩，高中三年他是怎么拼过来的。
他也从来没告诉小郁，全国那么大，好的大学那么多，他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
但他知道小郁为什么来了这个城市。就像李牧一早知道小郁的英语成绩为什么突飞猛进，为什么她能一咬牙考进重点高中。
小郁见到冯江河的那一晚，少女惊讶和光芒四射的眼神，在那个瞬间，如同一蓬荆棘刺进了少年李牧的心。
李牧知道小郁的方向就如同知道自己，但是，他必须阻止小郁前行。
为了小郁，也为了自己。
所以李牧来了青岛，比小郁早一步找到了冯江河。
李牧跟冯江河说，如果你曾经以父辈之心疼爱过小郁，就斩断她的念头。
那是一条死路，李牧知道，小郁其实也知道，人生阅历丰富的冯江河就更知道。
但生硬阻拦无济于事，只会激发小郁的斗志，李牧知道这一点，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让小郁改变方向。
冯江河说，交给我。
然后冯江河就在小郁制造的重逢里，开始演出自己的角色，一个看上去道貌岸然，内心低俗无耻的流氓。
毁坏自己在一个女孩心里的形象并不难，何况日后不会再见。
冯江河当然也不能告诉小郁，他不仅第一眼就认出了她，他还真的生了个女儿，长得也真的有点像她。
而冯江河当初选择离开，也只因为……通透如他，一早就看穿了少女的心事。他的离开，固然最重要是为了事业发展，但也是为了顺便避开小郁。
没想到小郁如此固执，非要碰得头破血流才肯罢休。
但有什么不能理解呢？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前世的债奋不顾身。小郁如此，李牧如此，作为一个女孩的父亲的冯江河，其实也是如此。
也只有前世的债清了，每个人的这辈子，路才会踏实，心才会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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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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