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版《红楼梦》中的贾迎春(金莉莉饰)。
《红楼梦》和《金瓶梅》的作者冷静客观、不动声色地展示了几个卑微人物背后深藏着的可怜可恨,以及他们命运的内在逻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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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年底的江歌、刘鑫事件刷新了我们对于人性恶的认识底线。在此案中,凶手陈世峰的冷血残忍反而被社交媒体冷落或无视,舆论一直将矛头指向一再被揭破谎言的刘鑫。自私、无担当、冷血、凉薄……她的所作所为,引发了一轮舆论讨伐的狂潮。
对于此事,一个网友的评论最有代表性:如此之凉薄,怎么还能怪网友苛责?在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文学作品里,总有些命运悲惨者让人感觉复杂,想吐出一句“可怜者必有可恨之处”。可怜又可恨的背后,往往就是怯懦、自私、凉薄引发的连锁反应。
《红楼梦》里,迎春是很不起眼的一个人。“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无害亦无用。但她的下人,却是最胆大妄为的。她的乳母聚众赌博,是赌首之一,还偷了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拿去典了银子做赌本。迎春的大丫鬟绣橘要去回禀管事的凤姐,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
王熙凤(邓婕饰)。
迎春的懦弱无能,不仅让乳母胆大妄为,也让乳母的媳妇王柱儿家的毫无顾忌。王柱儿家的抱怨跟着迎春没有油水可捞,不像跟着宝玉的那些下人;还反咬一口,说自己倒贴了迎春和住在这里的邢岫烟三十多两银子。到了此刻,迎春还是步步退让,说首饰她也不要了,若是事发太太问起,她也只说是自己丢了,只求她们别再吵闹,让她得个安静。绣橘气急落泪,司棋抱病还要起身处理。一团混乱之中,迎春还能若无其事,躺在床上看她的《太上感应篇》。
迎春的作为,让来看她的黛玉、探春啼笑皆非。正如黛玉所说,她实在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就是说,来吃人的野兽都蹲在台阶上了,她还不知死活地在屋里慢条斯理地说些因果报应的空话。迎春嫁给孙绍祖这样的“中山狼”,一再被凌辱践踏的命运,似乎从一开始就被定下来了。因为,她这样的女子,从未给自己争取任何一点主动权,活着,不过是在步步后退。
《金瓶梅》里,除了潘金莲,武大还有个前妻,前妻死后留下了一个女儿,叫迎儿。迎儿出场时才十二三岁,完全没有存在感。潘金莲把迎儿当丫头使唤,而且“朝打暮骂,不予饭吃”,武大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忍气吞声、放任不管,任凭迎儿在潘金莲的手下苦苦求生。
2011版《水浒传》中的潘金莲(甘婷婷饰)。
潘金莲有次拿迎儿撒气,说迎儿偷吃了一个饺子,剥去迎儿身上衣服,拿马鞭打了几十下,打得迎儿“杀猪也似叫”。打完她让迎儿给她打扇,还未解气,又让迎儿“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迎儿竟然真的伸过脸来,“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才饶了他”。这让人惊惧的一幕,是迎儿非人生活的一个细节,可想而知,迎儿被虐打已成习惯,早已放弃了躲避和反抗,对一切折磨都逆来顺受。
郓哥来向武大揭发王婆家里的猫腻时,武大曾向郓哥形容迎儿“这两日有些精神错乱,见了我,不做欢喜”—可怜迎儿在潘金莲的百般虐待、父亲的装聋作哑之下,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所以武大被西门庆踢伤,躺在床上叫天天不应时,迎儿已经习惯性“吃妇人禁住”,不敢近前。潘金莲不给汤水,迎儿也不敢给。武大被设计毒死,迎儿丝毫不敢求救、有所作为。假如武大生前能稍微维护、关怀一下女儿,也不至于无声地惨死;假如平日迎儿能有点滴的温暖和保护,也不至于胆小如鼠,不管不问亲生父亲的生与死。
武大郎。
《金瓶梅》作者的厉害之处在于,他冷静客观、不动声色地展示了武大和迎儿这两个卑微人物背后深藏着的可怜可恨,以及他们命运的内在逻辑性。人性多元,远不只黑白两色,每个人都会有怯懦、自私和身不由己的时刻,所以我们会对那些底线以内、符合人之常情的缺点予以宽容。但世事难料,罪与罚最终会以何种方式、何种面貌呈现,往往会出人意表,又在情理之中。
那首刻在新英格兰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上的诗,适用于不同时代的每一个人:“最后他们迫害到我头上,我环顾四周,却再也没有人能为我说话。”——任何人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都是平庸之恶,自私凉薄者,终有一天,会迎来命运相应的苛责。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5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