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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超伟
作者简介
薛超伟,1988年生于浙江温州,201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MFA创意写作班。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
序号
016
微·虚构
换 亲
当时下月村有腿的都在路上跑。附近的几个村也听到消息,向下月村涌来。进村的石子路被踏出暴雨声,另有一条道要跨河,人们走上百步桥,凝滞住了,不断推挤,人群有所松动。人们扑进院子,排在前面的人想挤进屋子,有些难度,把门板卸了扔在一边,也只多出两个身位。
一个少年坐在村里的茅坑上,伙伴跑过的时候喊了他一声,他在踏板上捡块碎瓦片,挨着屁股,又跑过一个伙伴喊:“人被吊起来了,快去看啊!”他听了,把瓦片一扔,提着裤子追前面的身影。
村子另一头有个小女孩,事发当时她正在路上捡甘蔗皮,长辈告诉她有些人会躲在园里偷吃甘蔗,她就去甘蔗园一路往家捡,那天路上的行人特别多特别急,她也没在意,捡得专注,竹筐越重她越畅快,捡到家门口已接近傍晚,归来的人群又从她身边走过,那些人脸上或慌张或亢奋,五颜六色。
三十多年后,当初的少年和女孩坐在我家饭桌上,以父亲和母亲的身份向我讲述那件旧案。我不断追问细节,然而细节已不可考。
陈强摸螺蛳回来,衣服湿了,脱下来晾在院子的竹竿上,光着膀子在边上等。李顺弟的媳妇阿七出来晒衣服,看了眼陈强,笑一笑。陈强走到水井边上,离她近一点。他看她,从辫子看起,往下看到穿凉鞋的脚,然后目光原路抹回去。她不紧不慢地晒衣服。他把水桶扔到井里,一阵哐啷,阿七朝他闪一眼。陈强打水上来,掬一捧含在嘴里,吞一半,剩下一半从嘴里喷出来。水溅到她脚面上,她恼怒地看他。他道歉,俯下身要去擦她脚上的水迹,她连连后退。看着她转身往屋里逃,陈强说:“你的脚脖子上有颗痣。”
陈家在村里有些声望,陈志光年轻时候是地下交通员。儿子陈强没有继承优良传统,从小闯祸,经常被陈志光打出家门。他在街上溜达,看到谁在门口吃东西就伸手要,有时候对方不给,他就把东西拍落在地,捡起来吃。陈强长到十多岁,下地出工,干半天跑回家睡觉,傍晚晃荡回来,队长扣他工分,他就骂,骂出旋律。队长问你骂谁呢?他说我在唱歌。后来分田到户,陈强解放了,再没下过田,偶尔也挥舞锄头,是跟人打架。陈志光催儿子干活,陈强说:“你去啊。”陈志光说:“老子厂里有活。”陈强说:“要不你去田里,我去厂里。”陈志光说:“你以为厂里好干,你这身板,半年就累死了。”最后是陈志光的妻子阿乃,扛着锄头下田。
阿乃比陈志光焦心。隔壁李家有四个儿子,本来五个,夭折一个。老李曾跪在陈志光面前借粮,陈志光给了些番薯丝,李家几个孩子凸起眼睛,伸手猛抓,大张着嘴,把生番薯丝放进喉咙底。就是这么户人家,后来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儿子们老实肯干,都讨上了媳妇,其中李顺弟、李行福,比陈强岁数小。前两年,阿乃的两个女儿还没嫁人,有段时间家里口粮紧张,陈强也想替家里分担,那阵子专门拜过师父,学会了做贼。阿乃看着屋后多出的化肥、农具,对陈强说:“你不干活,倒喜欢拿这些。”后来陈强摸进人家睡房找金器,被发现,他夺路而逃。村人便知道,陈志光养了个贼儿子。陈志光把东西还给上门寻赃的村人,找不着的就赔钱。陈强说父亲是脑瘫,让人这么好骗,陈志光说对对对,我肯定脑瘫,不然早年就该把你扔到山上去。陈强说,我随时能把自己扔到山上,山上凉快,还有野果吃。阿乃把谷袋提到隔壁,李顺弟给她按比例换番薯丝,多倒了一大把。阿乃说:“这怎么好意思。”他的新媳妇在旁边说:“大娘,自己人客气什么。”阿乃打量着阿七的面貌,说:“顺弟真有福气。”夫妻俩笑笑。之后几天,每到饭点,阿乃嚼一口番薯丝,就叹一口气。陈志光骂:“你用嘴拉屁?”
阿乃把嘴闭了一年有余,等全家重新吃上白饭,她又开始叹气。陈志光问她怎么了。阿乃说:“我想儿媳了。”陈志光说:“哪来的儿媳,你鬼上身了。”
阿乃托了媒人介绍对象。媒人一个礼拜后再次登门,讪讪地笑。阿乃问:“你没讲他爹在工厂里吗?”
媒人说:“讲了。”
阿乃问:“你没讲他爹是老革命吗?”
媒人说:“讲了。”
“哎哟,都讲了。”媒人说,“不过,比起老陈,你儿子更有名。”
春播的时候,阿乃独自在田里干活。插秧之前翻整土地,她干了一上午,累得站不住,坐在田坎上喝水。抬头望一眼,男人们在田野漫开。有几块田里也只有女人,那是家里男人去外地打工了。阿乃看到李家的几个兄弟,站成一排插秧。他们已经分家,还没有分田。阿乃觉得他们很有姿态,双腿扎在泥地里,侧弯着身子,像雕像一样。四座雕像列在田间,给泥水上色。阿乃想到儿子,那是一尊睡佛,晚上会显灵,飞出窗户。阿乃被水呛到,不住咳嗽,咳到泪水涌出。本来没什么情绪,她下意识抹了把泪,注意到这个动作,忽然有点伤心。她又看看李家的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有卖相,尤其是李顺弟和李行福,听说有一米八。她不知道一米八是什么概念,只知道,每次站一处说话,她抬头,目光够到人家的鼻孔。将来,他们的儿子会有一米九,孙子有两米。阿乃把搪瓷杯磕在地上,拄起锄头,往地里拖。阿乃抡锄头,起先发狠劲,渐渐的又使不上力。这不是办法,她想,明天还是得去找养牛人阿青,雇他把田给犁了。
午间,陆续有人送饭到田头。阿乃收拾东西回家。走到半道,见阿七担着竹编饭桶过来。阿七看起来纤细,像一段柳树条,担得却很稳。阿七先跟阿乃打招呼,阿乃应着。阿七说:“大娘不要上去了,过来一起吃吧。”阿乃知道她是客气话,说:“家里还有一张嘴等着喂饭呢。”阿七说:“我看到阿强在春勇家院子里打扑克,你路过喊一下他。”阿七从阿乃身边过去,阿乃回身看,阿七瘦长,屁股却不小,担子随着她扭动轻轻晃。
陈强盛好饭,夹些菜在饭碗里,准备端春勇家吃。阿乃喊住他,让他坐好。阿乃问陈强什么时候娶亲。陈强说:“什么时候。去年好不好?去年讨上媳妇的话,今年就有娃了。”
阿乃说:“讲什么鬼话。娘问你,你天天在外面厮混,没几个姑娘跟着一起玩?”
“有啊。”
“你就没睡一个过来?”
阿乃说:“傻儿子,做贼你怎么就敢。”
“人又不好偷,她有脚会跑。”
阿乃问:“娶个阿七那样的女人怎么样?”
“很好啊。那女的有意思,我说她脚脖子上有痣,她的耳朵红了。”
阿乃说:“女人有意思的地方,可不只这两处。”
陈强坐在院子的水井边上,想着阿七会不会走出来。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李顺弟扛着农具回来了。他从篱笆门过来,看到陈强,叫了声阿强哥。这是他小时候对陈强的称呼。陈强很久没听过了,有点奇怪。陈强也想回句亲切的,一时间忘了李顺弟以前叫什么,他们几个又有小名又有外号。陈强只得应了声,无话,看他把农具一件件靠在墙边。这时,陈强想起从前有一次他把李顺弟的铁环折成四方形,让李顺弟拿去滚。李顺弟一边哭一边试图还原铁环,结果弯成了多边形,哭声拔高,追进陈强的耳朵。陈强抱起李顺弟,把他的两脚穿进井口,说:“再哭,我放手了。”李顺弟勒住哭声,不规则地抽噎。陈强记起李顺弟的外号了,叫“爱哭佬”。
田里灌好水,阿乃喊陈强去插秧。陈强松垮地干了一天,第二天不愿再去。阿乃说:“我去叫阿七帮忙。”陈强不作声,一会儿戴着草帽站在家门口。阿乃叫上了隔壁夫妻俩。四人走在路上,阿乃说:“阿七你这肚子还没动静。”阿七笑笑说:“我也烦恼呢。”陈强跟李顺弟走一起,李顺弟还是老样子,说话慢吞吞,声音一会儿嵌在鼻孔里,一会儿卷在舌头底下,叫人听不清。陈强应付几句,找阿七说话。阿七说话带香味的,很爱笑,像温顺的母鸡,把咯咯咯分批次吐出。
到了田里开始干活。陈强站在阿七边上,阿七脚脖上的痣被泥水点掉了,找不见,他只能偷瞧她别的地方,手里握着一把秧苗,差点掐死。阿七是那种抗晒的皮肤,从不见黑,最多晒到红,在日光下晃眼。陈强又在她后脖颈找到了一颗痣,接着是胳膊肘,最后他发现,她的耳轮后面有一颗小痣。他听说跟女人睡觉,要嘬耳朵的,那这颗痣也要被含在男人嘴里了。他正想着,那颗痣迅速远离,阿七转过头说:“阿强,你得快点了。”他抬头看,四个人的进度正好形成了一个斜线,陈强在这一头,李顺弟在另一头。阿七拉开陈强一个身位,他为了看她,身体不知不觉已经转了九十度。陈强心想,阿七是知道的。
黄昏时收工回家,四人串成一串走在田埂上,阿乃跟田间的乡亲们招呼:诶,走归啦走归啦,等下把秧插到脚趾窝去啦。有个不相熟的问她:“今天儿女都来啦?”阿乃说:“是啊,一个顶老太婆两个。”阿乃满意地走,路上讲很多话。对李顺弟说你要使上牛劲了,快点下个崽,这么好的媳妇浪费了。对阿七说,你啊,长得像富贵人家的小姐,干起活来却一点不拖沓。
回到家,阿乃从衣橱里摸钞票出来,到隔壁给李顺弟结算工钱。李顺弟不肯收,两人推挡了一阵。阿七站在边上没说话。阿乃说:“顺弟,快收着,你这样子,以后怎么敢找你帮忙。”阿七说:“大娘这么说了,拿着吧,有来有往嘛。”李顺弟听了,接过钞票。阿乃笑着说:“你这孩子,真老实。阿强跟你换一换就好了。”
隔天,插秧的后劲上来了,阿乃直不起腰,起床后弓着背忙活一阵,又躺下,陈强一直躺着。临近中午,陈强在后屋喊母亲,让她把饭端到床边来。阿乃在前屋喊:“等一下吧,还没做呢。”陈强说:“我早饭没吃,饿得不行了。”阿乃说:“喊你吃你不吃。哎,有个儿媳妇就好了,这时候就有人伺候了。”陈强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呼救。阿乃说:“你不是会飞吗,飞到灶台啊。”陈强说:“飞也得用腰力啊。”阿乃叹口气说:“你啊,还没讨上媳妇,腰就坏了。”陈强说:“什么都能扯上媳妇,你这么急,倒是给我找一个。”阿乃说:“都托过三个媒人了。”陈强说:“家里太穷,老革命混得太差了。”阿乃气笑了:“你真是不自知。”陈强盯着房梁看了一会儿,说:“两个姐夫家有妹妹吗?给咱家一个做媳妇嘛。”阿乃说:“只有一个十岁出头的,其他都嫁出去了。”陈强说:“等她长大吧。”阿乃说:“你就剩一张嘴,吃些米饭,讲些废话。”陈强说:“你们两个对未来没有计划,当初嫁姐姐,就该想好了,换个媳妇过来。”阿乃又发出笑声,那笑像浓痰卡在喉咙里,冲出来又牵引回去。陈强说:“我打一辈子光棍算了,娶个媳妇还得养着,费劲。”说完,他翻个身,展平自己,腰的反馈让他面部起皱。躺得无聊,他拉开裤子看了眼下面,汹涌而寂静,裤带啪嗒撞回肚皮。
阿乃每天下一趟田,看看秧苗长势,扶植倒苗。回来后又去菜园打理。过了几天,阿乃去供销社买除草剂。营业员认识阿乃,从阿乃进门开始,营业员就一直盯着她。阿乃已经习惯这种眼神,她去籴米,去买豆腐,人家都格外看顾她。阿乃有时候会故意在店里走来走去,或者靠着柜台,脚一踮一踮,引得营业员用目光去啄她。这回她没有那样的闲心,很快买好了。正要出门,碰到阿七来打醋,阿乃收住脚,站阿七旁边跟她说话。营业员把漏斗插进阿七的醋瓶里,眼睛跟踪瓶中的水位。阿乃说:“这个时节鲶鱼放籽,水渠里密密麻麻的鲶鱼,很多人在捞啊,抢啊,伸手就能抓到一条。”阿七说:“顺弟也跟我讲起。”阿乃说:“我就是看到顺弟了,那孩子站那边看,看着看着,摇摇头走了。”阿七说:“他是那样的,说鱼可怜。”打完醋,两人走出店门。阿乃不讲鱼了,闲聊了一路,到家门口,她指指阿七的肚子说:“有去医院看看吗?”阿七皱起眉头,还是答:“看过了。”说完,她进了屋子。
阿乃经常逮个机会去隔壁,今天借东西,明天还东西,找阿七说话。很快,两人开始压低嗓子讲悄悄话。每天傍晚,阿乃浇完菜,站在李顺弟家门边,看着阿七纺纱,跟她说话。说前头那一排房子的孙家,儿媳妇改嫁了,已经是第二回了;说住河头边的长脚,老婆在外面撞亲家,生的小儿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长脚照样同她恩爱;说豆腐坊的阿珍⋯⋯阿乃讲很多,有些阿七听过的,便跟阿乃互相补充细节。到李顺弟回来,阿乃就不讲了,招呼一声回家。
有一次阿乃讲着讲着,声音渐小,到最细声的时候,阿七脸上现出错愕。阿七停止纺纱,让阿乃别讲,转过身往里走。阿乃没有收声,用话语追打阿七。两个人争执起来。一会儿,阿七提高音量,用本嗓说:“好了,够了吧,你出去。”阿乃说:“你怎么⋯⋯”阿七推了阿乃一把,阿乃被自己话哽住,打了个嗝,阿七加力又推了一把,阿乃跌出门外,阿七关上门。阿乃左腿带右腿,右腿拖左腿,跋涉回自己屋子。
阿乃对陈志光说:“坏了。”
“怎么了?”
“我跟阿七讲了件事,老脸丢了。”
陈志光看着阿乃,等她继续讲下去。
阿乃说:“我老早开始在外面打听,最后还是从阿七嘴里听到的,她说她肚子是好的,是李顺弟不会生。”
“你被鬼缠住了,关心这个干嘛?”
“我跟阿七说,有困难的话就讲,我们家可以帮忙,我们家的阿强⋯⋯”阿乃讲着讲着,声音化进了口水里。
陈志光问:“你是说?”
阿乃说:“是。”
陈志光说:“你真是死太迟了。”
陈强酝酿多天,没有摸进阿七的房间。当初陈强做贼首次败露后,陈志光教诲过:“你这样偷下去,把村里人得罪光,死了没人送葬。”陈强说:“他们死了我还没死呢。”陈志光说:“你老子和老娘呢?你一个人抬得动棺材?”陈强听进去了,此后不在村里下手,跑到邻村邻乡作案。偶有失手,被抓住痛打,也进过两回看守所。看过阿七的痣,陈强夜里烧心,睁开眼望房梁,能看到眉间火光。好几次他走在星星下头,打量李顺弟的房子,盼望世上死人,如果看到流星他就摸进屋。守了半个月没见着,他朝邻乡奔去。五个晚上他撬进八间房子,站在人家睡房门口,也不看,只是听。听到寂静、鼾声、梦话和辗转,有睡不着的在夜谈,男的讲话,女的叹气,女的开始讲话了,男的叹气。陈强怀疑,人们在夜晚都不做的。他要是有个女人,他会把她做到鸡鸣声里。他走在夜路上,鞋底跟影子摩擦,下身偏向右侧,跟裤管摩擦。
过几日,陈强抓了几条鲶鱼回来,阿乃分出两条,送到隔壁。阿乃进屋,放下鱼,跟阿七交代了几句,走出门。过程中,阿七没说话。黄昏,阿乃竖耳朵,听到阿七拖凳子出来刮鱼鳞。鱼下锅的时候,阿乃又跑到阿七家里,自说自话地教她,什么时候放料,什么时候起锅。阿乃第三次进到隔壁屋,手里端着一碗枣儿酒,李顺弟正探头盯桌上的鱼。阿乃说:“顺弟,不喜欢鱼啊。”李顺弟说:“之前看它们在水里,胡须竖起来好有趣。”阿七说:“胡须没留,放心吃吧。”阿乃把枣儿酒端给顺弟,说:“配酒吃有味道。”
晚间,阿乃听到外面有人呕吐。她走到门口,看到李顺弟伸长脖子,脖子里头像是藏了一条完整的鲶鱼。阿乃说:“不要紧吧?”李顺弟摆摆手,继续呕,向野草当头淋下。阿乃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看窗外树影。阿乃被树影摇进梦里,一会儿,被自己的呼噜呛醒。见陈志光也醒着,她说:“我看到,李家那几个小孩豁出命抓番薯丝,生吞下去,连带老鼠屎都滚进肚子。”陈志光说:“怎么突然讲起这个,好些年了。”阿乃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说:“梦到了。”
李顺弟吃早饭,扒一口番薯粥,大叫一声。张开嘴给阿七看,满口疮,阿七面部抽动。她煮了凉茶,让他喝了一碗,又给他带上一大茶缸去菜园。李顺弟给甜瓜施肥的时候闹肚子,不得不一次次蹲下。几次后他站不起身,索性一直蹲着,木着双腿使劲。声响很大,撕裂和破碎。他扯藤叶擦屁股,看一眼,有些奇怪,甜瓜叶变成了枫叶,经络里有红色流动,滴坠而下。
出菜园,李顺弟找地方上的老中医抓了一副药,回家让阿七熬了,只说是治口疮的。他没有声张,身上得的都是丢人的病,如今又添一个。他说话大舌头,因为这,有些人以为他是傻子。阿七不嫌弃,反而觉得他憨厚可爱。但慢慢的,阿七的表情也在变化。夜里弄那事,他找不着也听不到她的表情,有一次她说:“快点快点,白费这么大劲,又长不出庄稼。”他不回话,继续弄,阿七也觉得话重了,由着他。他越磨越小,最后掉出去,还在门口磨。她惊恐地推开他。
阿七每天熬中药,李顺弟喝了不见好。这天醒来他不住地咳嗽,感觉自己在燃烧,从肚里烧到喉咙,嘴里的疮爬到嘴角。阿七露出害怕的表情,说:“我陪你去医院吧。”李顺弟说:“慌什么?过几天就好了。”他出门,拉开裤子小便,窜出一条红色的细线,细线在他的咳嗽中扭动。李顺弟偷偷跑到镇上的卫生院,支吾出病症,医生说是尿路感染,吃点消炎药看看。李顺弟抖索着说,大便也出血。医生说,可能是痔疮,也可能是肠道问题,可以做个指检,裤子脱了看看。李顺弟看看门里门外的人,摆手说,我先吃消炎药。
两天后清早,阿七说:“今天别出工了,休息吧。”李顺弟咳了一阵说:“怎么了?”阿七说:“我听了一整晚你的鼻息。”李顺弟说:“你一夜没睡?”阿七说:“怎么睡,你像吸不上气一样。”李顺弟说:“别说笑了,打呼把你吓成这样。”说着他起身去取农具。阿七看着丈夫出门,感觉他变矮变小了,人竟然会往回长。
是个好天。过于好了,地里晒,几个兄弟做活做得直喘气。燕子低回,叽叽地掠过去,又啾啾地掠过去,像在重复某个时刻。李顺弟也在重复,不停咳不停喘。李宗庆说:“你都这样了还下田,快回去吧。”李宗发说:“就撒个肥料,不缺人手。”李顺弟说:“我没事,嗓子有点不舒服。”李行福抢过李顺弟的锄头,把化肥篮塞给他。李行福看见三哥被篮子推了个踉跄,应该是错觉。李顺弟边走边抛肥料,有几只燕子飞过,他向它们撒了一把,燕子乱了飞行节奏,李顺弟笑起来。他顿住笑,笑让他难受,肥料也抛不匀,他得理顺呼吸,这么克制着,他继续走继续撒。走到头,他转身去撒下一条道。哥哥和弟弟分散在田地里,一个在低头锄草,另外的在撒肥,扬手两道白雾,被阳光衬得好看。有点微风,地上绿色的都在轻轻晃动,偶尔有黑色的从天上往下歇,露出白肚皮在田间蹦跳,飞飞停停。是个好天,过于好了。
首先是李行福听到风声。或许不是风声,像数不清的燕子彼此刮擦翅膀,呼啸着向这边扑来。之后,李宗庆李宗发也注意到声响,抬起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奇观。旁边田里的人向他们张望。李行福看向李顺弟。后者立在那里,像未插稳的稻秧。李行福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了,是三哥在呼吸。
李顺弟被抬回家,放在床上。李行福跑出去借车。亲属接到消息赶来,围拢在床边。李顺弟睁着眼睛竭力呼吸。他看着他们,他们看着他。他用力吸气,也用力看人,他们经受不住,别过头去。阿七从后院挖土,兑了肥皂水,扶起李顺弟灌进嘴里,李顺弟滚动喉咙,下不去,他咳得床板震动,嘴和鼻孔涌出血沫。阿七尖叫着退后,碗摔在地上。二叔摇摇头,指着李顺弟紫色的指甲和嘴唇给众人看,说:“发紫绀了,是农药中毒,看老三这吸气的样子,不行了。”李宗发推开他:“就你懂!”李行福跑进门,说找不到三轮车,借了一架板车。众人将李顺弟抬上板车,李行福拉着跑,几个人跟在后面护着。板车一路拉到县医院,连人带车抬进走廊。
阿乃看到几个人拥着板车跑出院子,她捂着胸口。之前外头吵闹的时候,她走到隔壁看,发现一群人围住李顺弟,在观看他怎样喘气。她站了一会儿,往回走。进屋后耳边还有柴灶鼓风机的声音,机器时断时续,带得火苗一窜一窜,她感觉眼睛疼。她关上门,转而听到知了声,夏天最热的时候,人在田里一声都不想出,知了却在鬼叫。她走到前屋,声音也跟来,变成口哨,没有旋律,只有啸鸣。阿乃堵上耳朵,噪声没了,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阿乃回到后屋,打开门,放空气进来,放李顺弟的呼吸进来。过一会儿那声音变得颠簸,人们把李顺弟抬到板车上。多种声音同时响起,越来越近,路过阿乃,阿乃看了眼李顺弟。李顺弟正斜着眼看她。
板车走后,阿乃把手按在胸口,护住心脏。不断有人进到李顺弟家。他们在议论,阿乃听不清。一会儿她听到阿七的哭声。一会儿,有个名字掉到她耳朵里。她听到了,他们在讲:阿乃。
李顺弟死了,坐板车回家。屋里屋外站了好些人。阿七靠着墙抹眼泪,看到板车过来,跑出去。见李顺弟还睁着眼睛,也不喘了,她笑起来。再走近一点,她明白了,仍然笑,收不回。她带着笑站在那,双手僵在空中,没有着落。三兄弟把李顺弟抬出来,众人让开一条路,亲属在后屋支起六张凳子,放上床板,让李顺弟躺上去。阿七走进来,脸上不再带有表情。她看李顺弟鼻子嘴巴一片血污,从墙上取来毛巾,帮他擦拭,擦干净了,现出唇边一圈溃烂。他们拿白布盖住他。
做完这些,他们开始说话。李顺弟说:“三哥到最后都是清醒的。我们说他没救了,他听得到,医生说不要白费钱了,他也听得到。可他说不了话,所以一直睁着眼睛,他看我们,是让我们救他。”
李宗庆说:“老三不会想不开的,他下田最出力,不想活的人哪会这样。”
李宗发说:“是有人害了老三。”
众人附和。一个表亲说:“我们刚刚也在研究。大家都同意,是阿乃干的。”
另一个补充:“也可能是阿乃挑唆了谁。”
众人把眼睛看向阿七。
亲属说:“前阵子有人看见阿乃去供销社买农药,阿七也走过来,两人说了些暗语。”
邻居说:“阿乃跟阿七走得很近,几天前突然吵了起来。”
乡人说:“阿乃的儿子很喜欢阿七。”
阿七抬起头看他们,他们移开视线。她走到床板边上,手伸进白布,掏出李顺弟的手。她抓着他,看着那些人,说:“如果是我做的,我马上死,我乔村的爹马上死,我乔村的娘马上死。”
他们看着阿七,等了一会儿。没有发生什么。
李行福走到院子里,隔壁门关着,他过去叫门,没人应。他后退,一脚踹开。过了一分钟,他从屋子里出来,说:“逃了。”
一些人追出去,余下的聚在屋子里商量对策。他们讲着讲偏了,长辈们开始忆苦,并说起死者幼时的乖巧和可怜。他们开始啜泣。李行福坐起身四处打量,分家后有几年没进过这间屋子了,跟小时候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家具挪了位置。那座两门橱旧了很多。以前四个兄弟和陈家三姐弟在一起玩,很热闹。玩捉迷藏,大家四处乱窜,陈家的屋子受欢迎,家具是最多的,有藏身之处。小孩都喜欢躲进两门橱,它往往是最先被搜寻的地方,可每次还是有人会藏进去。不知道是什么魔力。
追捕阿乃的人回来了,说一直跑到轮船码头,都没见到阿乃,路上的人也说没见着。长辈说,别追了,她房子在这里,我们就在这等。李行福说:“阿乃不回来,陈强总会回来,陈志光总会回来。不急。”他看了眼门外,说:“太阳快落山了,陈强,陈志光,谁先回来,就让谁偿命。”姑母吸了口气,说:“你这孩子,说话太吓人。”李行福看向她的方向,猛然站起身。她被盯得发毛,向众人求援:“我没说错嘛。”李行福走过去,挡开她,踢掉凳子。他面前是二门橱。刚才从这里面传出一个声响,沉闷,滞顿。从前玩游戏的时候,每次听到这个声音,他就忍住笑,故意在橱子周边、床底找来找去,再回来打开它。
橱门洞开,现出男男女女的衣服和一堆杂物。李行福扯了一把,它们扑出来。他的目光对上一双睁圆的眼睛。阿乃缩在里面,过分枯萎,像一张贴画。亲属还在问,行福你做什么,李行福一把将阿乃捉出来,丢在地上。屋内一片哗然。阿乃想站起来,因为腿麻,挣扎了几秒,李行福抬脚踢在她脸上。阿乃仰躺在地上,大喊:“不是我!不要打我!”李行福笑:“还没审,你就招了。”他说:“哥,拿条绳子过来。”李宗庆说:“要不,等她家里人到齐了,先看有什么说法。”李行福说:“绳子。”
阿乃被缚住双手,吊在自家房梁下。村里村外的人听到消息,都往这边跑,下月村扬起尘土。陈强在打扑克,有人过来喊:“阿强,你娘被吊起来了。”陈强骂:“你娘才被吊起来呢,吊起来操。”他继续甩扑克牌,转头看,那人没回骂他,顺着来路往回跑。陈强愣神,随即从牌桌上跌出去,起身飞奔,奔到自家院子,被人潮挡住了。他看见那些人的表情像过节一样,松懈下来,心想应该是搞错了。他往人群里挤,被挤的人瞪他。有个人说,咦,这不是陈强吗?那人喊起来:阿乃的儿子来了。众人起哄:哦哟,三只手来了;这事肯定有他一份;吊阿乃没什么意思,该把他吊起来。真的伸过来几只手拽陈强,他抡胳膊,乱踢乱蹬,从人堆里挣脱出来。陈强拉开距离盯他们,喉咙里喊一句:“狗生的。”有人叫:“杀人凶手,别放跑了!”他们朝他聚拢过来。陈强望了望被人头填满的院子,喊:“狗生的有胆动我娘试试,老子⋯⋯”陈强想讲句有用的,喉咙痒,咳了两声,他失去了机会,那些人离他近了。他倒退着走了几步,转身朝村外跑。
屋里人调整了绳子高度,下身没有固定,推她一把就打转,她用脚尖奋力抵住地面。阿乃说:“真的不是我。”阿乃说:“放了我吧。都是自己人,做了半辈子邻居,这样难看。”阿乃喊他们的名字,一个个喊过去,喊到某个人,那人走上前,扇了她一巴掌。阿乃不出声了。
“全村人都说,你把我弟害了,想让阿七做你儿媳妇。”李宗庆说。
“没有,没有这事。”阿乃说。
“阿七说,你让顺弟喝枣儿酒,他当晚就吐。”姑母说。
“不是,跟酒没关系。顺弟不吃鲶鱼,他说鲶鱼有胡须,他是吃了鲶鱼才吐的。”阿乃说。
众人听了笑起来,笑得谨慎短促。
“你家有多少钞票,去买这种洋货?”李宗庆端着一瓶除草剂,问她。
“我一个人锄不过来,就买这个试试。”
李宗庆继续讲,李行福拦住他说:“别东一句西一句。”李行福转向阿乃,说:“我就确定两个事。第一,你为什么害怕,为什么躲起来?”
“我听到了,听到顺弟的声音,头皮发胀。后来,又听到你们在讲,说我放了药,说我教唆了谁⋯⋯”
李行福说:“好。正好是第二件事,你有没有教唆别人放药?”
阿乃拼命摇头。
李行福说:“好,硬气。”
阿乃慌了,大喊:“我没放药!”
李行福说:“我们几个从小喊你大娘,你就这么对我们。”
阿乃说:“不是我!顺弟是吃了鲶鱼!”
李行福说:“养出个贼儿子,能指望你是什么好东西。”
阿乃脸色变了,说:“狗生的,别在那耍狠,也不看看你们以前什么狗相!”
李行福竖起拇指,说:“硬气。”
他抓住阿乃双肋,不让她晃动,用膝盖顶进她肚子,阿乃弓起后背,身体浮在半空。这个状况发生了四次,阿乃落下来。李行福退后,衣服裤子上沾满呕吐物。阿乃讲不出话,鼻孔里喷出鼻涕、眼泪、半消化的食物。
众人看着。姑母说:“别闹出人命了。”
李行福回头,指着姑母,对旁边说:“大家帮忙,把长辈都请出去。”他们出门的时候,屋外的群众趁机往里挤,没挤进去的,争着向他们打听情况。
等阿乃平缓下来,嘴角的涎水沥干,李行福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阿乃一次呼吸吐一个字:“我没有放药。”
李行福冲她耳朵喊:“那你为什么要躲?你没有害他为什么要躲?”
阿乃喘了一会儿,说:“老四,大娘求你了。你小时候饿得啃木头,大娘分出粮给你吃⋯⋯你放我一条命吧。”
李行福环视在场的人,无声交流了看法。他转身对阿乃说:“行,你都这么说了,行。我们兄弟几个,一人打你一下,多一下没有,就当报恩了。”
李行福在屋里看了一圈,拎一把条凳,在手里掂了掂,走到阿乃面前,侧过身,抡起条凳朝阿乃脑袋斜劈下去。观看的人本能地眨了眼睛。阿乃看上去没什么反应,比之前要恬淡一些,两眼对着不同的方向,血从散乱的头发里爬出来,由额丘往下扭。李行福把条凳递给李宗庆。李宗庆接了,走过去,举起条凳,砸在阿乃侧腰。阿乃像从昏死状态醒转过来,突然睁大眼睛,呲牙喊:“娘诶,爹诶!”李宗发接过条凳,比划了下,打在阿乃大腿外侧。阿乃左侧身体塌陷下去,被绳子牵住。李宗发看了眼李行福,又看看众人,把条凳扔到一边。
“哎哟,打坏了,要花老多钞票咯。”阿乃变着调子呻吟,嘴里往外吐血。她哭起来。
院子里乱哄哄的。门边的人朝外看了一会儿,对屋里说:“像是她儿子来了。”阿乃微微抬起头。这时候外面有人喊,盖过人群的声响:“狗生的有胆动我娘试试。”里里外外的人都笑了。阿乃的嘴角也扯开一点。
李家的人把阿乃放下来,替她解开绳子。李行福推阿乃走到门口。院子里站满人,看到阿乃出来,他们脸上生动起来。李行福继续推阿乃,她没处落脚,往前踉跄,倒在人堆里,几只手撑住她。
“好了。”李行福说,“我跟阿乃约定了,我们兄弟每人打阿乃一下,我们三个打过了,还剩下顺弟。他现在躺着,都僵了,你们谁帮个手?”
他们踊跃喊:“我来,我来!”原先撑着阿乃的几个人把她托举起来,往呼声最高的地方递过去。途中,一些拳头已经砸在阿乃的身上。阿乃在他们手里翻滚,脸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她在院子上方打转。阿乃哭叫着,哭不匀称。她喊出金属刮擦的声效:“狗生的,你们一百代都是狗生的!”
有些人怯,伸手摸一把,后面就有人把手支援过去,叠住前面的落在阿乃身上。阿乃哭声渐弱。他们打得混乱,有时候砸在旁边人的脑袋上,引起不满。他们终于托不住,阿乃掉在地上。很多腿脚盖在她身上,严严实实。有人为了能体验一脚,从人两腿间送过去。某一刻开始,阿乃的身体不再给出反馈。他们踢在粮食麻袋上。
公安到达之前,众人都已停手。人群扩开一点,有的钉在围墙上,有的攀在檐头,有的在树上长出来,显出远观的模样。公安勘查现场,询问群众,得出确凿的结论。李家三兄弟,以及另外的数名亲属,被公安带走。一行人被押着出院子,陈志光仓皇而来。他盯着他们看,似乎想问句话,李行福冲他点点头说:“阿伯落班回来啦?”
阿乃被村里人放在门板上。陈志光跪在阿乃身边,手想放在她脸颊上,喊一喊她,没地方搭,他说:“阿乃,你整天疯疯癫癫,我料到你会出事故,长长记性也好,没料到是这样啊⋯⋯”陈志光嚎哭,眼泪砸陷阿乃脸上的烂肉。人们看了一会儿,慢慢散去。陈志光哭了一会儿,隔壁也响起哭声。晚间,两家哭声重新引起注意,前后排房子里的人端着饭碗出来,不远不近地张望。
夜里,陈强奔回家。陈志光坐在墙边,跟阿乃讲话。陈强看着白布单,无声掉泪。三人静默了许久,陈强先出声,要找隔壁拼命。陈志光说:“拼什么命,那些人都要进牢关的。”陈强说:“好几个没被抓,我听说了。”陈志光划火柴点上灯,放在阿乃身边,掀开白布给陈强看。父子俩在煤油灯下观看阿乃破碎的面部。灯火跳动,阿乃的表情在变化。陈强蹲不住,瘫在地上。陈志光盖回白布,说:“你找谁拼命?我问过了,村里村外认识不认识的,好多都动手了。”陈强说:“都疯了。”陈志光说:“你欠了那么多旧账,哪天他们找个机会,把你也吊起来。”陈强不说话,一阵风来,他跟灯火一同觳觫。陈志光说:“这地方我不敢呆了,也不想跟那些鬼怪说话。我打算去别处住一段。”陈强说:“搬去哪?”陈志光说:“去凤头山吧,你大舅那。也让你娘在那里落葬了。”
鸡鸣四起。陈志光把阿乃裹了,绑在陈强背上。陈强感觉有点沉。母亲是小小的个子,背起来竟然有份量。他想,这辈子好像没有背过母亲,也没有帮她分担点什么。两个人带着简单行李,走进半浓半淡的夜色。陈志光走得很快,陈强碎步跑,喘气。他感觉母亲在往下滑,他向后环着母亲,托住她僵硬的身体。他们到了轮船码头。菜市已开始忙碌,一些人担着担子路过。船还没来,河面宽阔,对岸的村落沉在水里。等了一会儿,两人有点焦躁。陈强托着母亲的双腿,不断转身看路过的人,他们的脚步踏出追兵的声响。陈强四顾,寻找远处云雾中的凤头山,身后追兵踩着他心跳,忽然,肩头上母亲对他说:“阿强,你不是会飞吗?”
父亲和母亲在饭桌上向我讲述这件三十多年前的旧案。我不断追问细节,然而细节已不可考。
我问,那么阿乃究竟是不是凶手?父亲说,我觉得不是。母亲说,怎么不是。父亲说,我就在现场,几个小孩在树杈上看,人山人海,他们没说几句话,当场把阿乃打死了。母亲说,公安都来了,还能搞错吗?父亲说,那个年代,村里的公安没什么用的。我问,难道李顺弟具体什么死因,没有定论?父亲母亲互相询问对方,最后总结:都三十多年了,谁知道呢。
我问,那阿七后来怎么样了?
父亲有些惊讶,拍桌说,对,阿七怎么给忘了。大家都讲阿乃毒死了李顺弟,想让阿七嫁给陈强。都这么讲,也只讲到这,都没人讲阿七去哪了。
过了几天,父亲从酒桌回来,说他打听到了,阿七改嫁到山里去了。母亲说,大概觉得丢脸吧。我问,哪座山?父亲说,他们好像是说凤头。
我说,凤头山?你们说陈强背着阿乃跑到凤头山去了。
母亲说,看来,阿七还是嫁给陈强了吧?
父亲说,不会,恰好在同一座山而已,嫁给他的话,这事早传遍乡里了。
母亲说,那么偏僻的地方,说不准,人死了都没人知道,更别说结婚。要是阿七真嫁给陈强了,那他们没打错人。是阿乃教唆阿七谋杀亲夫。
父亲说,我看,是先打死了阿乃,传谣就成了定论。阿七没杀夫也成杀夫了,她干脆就跑到凤头山去。
他们陷入争论。我想,我们的历史是永远争论不完的。李顺弟的死因,阿乃、陈强、阿七三人的动机,不同排列组合有不同的故事。我摊开纸,决定不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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