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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子当如李孟潮〉
2000年4月,四川大学的霍大同教授在成都举办纪念弗洛伊德《释梦》出版100周年的学术会议。四川境外来参加这个会议的人除我之外有9个人,其中8个我都认识,唯一不认识的是来自云南的李孟潮。其实我们也算间接认识,因为他是云南省精神病院的医生,是我哥儿们李小龙的手下。
既然是学术会议,就有人要讲点什么。记得一个很大的桌子,李孟潮坐到桌子的一角去讲,题目叫《儒道平衡与心理治疗》。这个题目有点面面俱到的自恋,不想得罪对中国影响最深的两个学派的任何一个。但题目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个人长得比我还高大白皙漂亮,这才是问题。于是内心各种防御,心想见过不少这种人,东西方知识都知道一点,然后就把有限的知识无限应用(陈齐语,武大81级法语系学生)。这不就是我已经玩剩的那一套吗?所以完全没听进去他说什么。
我是知道自己靠小聪明混江湖的。小聪明的意思就是啥都知道一点,但啥都不精通。比如我貌似懂英语和德语,专业翻译和日常交流没啥问题,但听英语德语新闻,最多听懂一半,心虚得很。当时我判定李孟潮在学问上,不过是跟我一样的人:靠灵活,而不是靠扎实。
后来我知道我错了。
那个会议上有各种好玩的故事,有机会另说。会后回到武汉,我鬼迷心窍想把李孟潮搞到武汉中德心理医院来工作。电子邮件你来我往。我勾引他的有两个条件,一个是一套98平方米两室一厅的新房子,那时我大权在握,这个承诺有现实基础。另外一个是歌德《浮士德》的名句,你若来武汉,可以实现“在自由的土地上自由地劳作”的理想,这可是彪悍如浮士德都顶不住的东西。事隔不久之后,我知道第一个条件几乎无用。
实现你情我愿的理想,对孟潮和我来说,并没用多长时间。2001年的春节之后,他就到了武汉。想到那么多人离开体制的迟疑,就知道这有多么不易。他到武汉的当天,中德心理医院全体医生在三五醇酒店给他接风。酒菜上桌之后大家问他酒量如何,他说4两,很多医生就放松警惕喝多了,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云南使用的公制,4两等于8两。他没有撒谎,但有人受骗。
来了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门诊做咨询。但孟潮是那种会勾引别人要他干什么的人。
穿插说一下中德心理医院当时的权力架构。最高决策机构是所谓管委会,有权任免院长和门诊部主任,吴和鸣和我都是这个五人委员会的成员。就像很多所谓委员会一样,无论成员多少,最后都是一两个人说了算,和鸣跟我说的基本就是最后决定。比较好玩的是,我俩共事那么多年,经历那么多事情,从来没有互相否决过,而且在任何事关中德心理医院大的事情决议上,我们从未事先通气就完全一致。
孟潮到武汉后若干周的管委会上,我的提议是——同样没事先告诉和鸣——让李孟潮做门诊部主任。和鸣同意。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大,是因为人权财权都交给他了;小,是因为也就十几号人和百万左右的年收入。孟潮坚决拒绝。我当时以为这是他对古代虚伪的受禅仪式的模仿。但后来我知道,我又错了,他是真不想干。但这并不是完全自由的土地,而且我们还自以为是在给他”封王封地”,黑灯瞎火(当时开会的地方)一番软磨硬泡之后,他同意了。之后六年,他做得很好,好到我不愿意说,因为我知道他不是为了我或者任何人评价他做得好而做得那么好的。
孟潮一个人住在吴和鸣家对面那个两室一厅房子里,厨房设施齐备,但在他有女友前的几年里,从未打开过煤气灶,为自己煮一碗面或炒一个菜。每天从门诊下班,坐公交车回家,到了二七路家楼下,就在路边摊买一碗瓦罐鸡汤加几个包子,这就是晚餐了。整个晚上就是读书或写作,周而复始。
有次孟潮和我一起从门诊回二七路。那时还有小巴士,上车后他坐在右侧靠窗的座位上,我坐在最后排。到站后我走到他身边,看到的一幕吓坏了我这个精神科医生:他眼望窗外,左手手心向上,来回水平运动,嘴里喃喃自语,面带从内到外溢出的笑容,完全是物我两忘的境界。我小心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到站了,他立即从那个状态中回过神来,哦了一声跟着我下了车。我有点紧张地问他,你刚才笑什么,他迅速地回答了四个字:涅槃妙笑。我听后差点当即涅槃在地。
和鸣跟孟潮对门住着,听说也很少往来;想象一下那两扇封闭的门相对而立的静止样子,就觉得中国心理治疗在以某种速度悄然行进,这让我那时请客喝酒打麻将时觉得很安心。和鸣很少评论他人,他对孟潮的评论是:几近完美。我觉得孟潮是一台机器,这是梅特里在《人是机器》里说的,与时俱进地说,他是一台电脑,硬盘、CPU、显示屏等都是顶配。雷正则论人,只有一个标准,就是看这个人是否生动,我让他举个例子,他立即说李孟潮。也许为了安慰我,他补充说我也勉强算,尤其在酒后。
没见过孟潮的人,如果真认为他是机器或无趣的书虫,就上当受骗了。私下聊天里,他十句话没半句是正经的,嘴里随时会有出其不意的黄色物质喷出,他自己嘿嘿一笑而过,然后向右下方侧头,酝酿下一次再喷,女同事则笑得花枝乱颤,大骂他流氓。有次在一家酒店我的房间里,一大群人,他设计了一个语言上的黄色游戏(其实是说出一个大家都知道但绝不会说出来的事实;具体内容保密,大家自行脑补),他自己率先说出来后,没有一个人好意思说出同样的内容。强悍如斯,把我等的装模作样碾压得粉末飞溅。但其实没有人会觉得他下流。这也许就是那个令人向往的境界:思想和语言上的高度自由,行为上的相对节制。
每周五下午,我们会雷打不动地在医院案例督导会上见面。十年过去了,在那个场体验到的东西,仍然值得回味,无关专业知识本身,而关乎人格各自呈现之后的多层次的灿烂景象,以及对本专业的近乎神圣的态度。如果中德心理医院的来访者可以看到这些,一定会觉得总算这个世界上有一群人在极力理解他们,并且为他们如何好好活着而禅精竭虑。
和曾老师联合起来搞事情,先卖关子,详情周四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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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琪嘉曾经问我,你为啥把李孟潮搞到武汉来。我眼睛一翻说要为这个国家储备人才。这理由过于冠冕堂皇。搞精神分析的不分析一下自己说不过去,对这事的动力学解释也许是:把一个强大的对手放在身边,可以减少他在远处时自己幻想他如何强大的恐惧。
伟人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话也可以理解成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因为潜意识听不懂否定词。事实上,中国革命的确是因为请无数年轻人吃饭才搞成功的。我对孟潮最大且唯一的意见,就是不请客吃饭。上个月在上海,他请我吃饭喝酒,这是包括他的婚宴在内的第二次。
孟潮后来去澳门大学跟申荷永老师读博。他的博士论文写了60多万字,申老师说写短一点吧,他就改成了20万字。我号称94年开始在德国读博,博导换了几个,论文到现在连影子都没有,所以我怀疑孟潮多写的那几十万字是帮我写的。既然如此,不请客吃饭的过节就算了。这个想法,套用孟潮的句式,叫做涅槃胡想。孟潮的妻子海燕,也曾在中德心理医院工作,她对他说,你写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这也是我想对孟潮说的话:你写那么多好东西,除了打击我们,有什么用?
最近跟孟潮合作,搞了一个对模拟心理咨询录像做精细督导的系列课程。合作过程仍然跟在中德心理医院时一样流畅愉快,半分钟能够谈妥的事情,不会用一分钟。到了该养生的年龄,革命仍是请客吃饭也许变成要命,所以不如把革命改为请人旅行:去人心的最深处,看世上隐藏的最鲜活的风景。
曾奇峰
2018年1月17日
武汉东湖纯水岸
读完这篇我的第一想法是哪天意外身亡了,悼词一定请曾老师来写。
好,说正事,几近完美的李孟潮老师的录像解析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啦,就在今天,就在今天。
他将针对一对连续四次的咨询做12次的解读,这样心里有风景的人一般很难出山的,还不趁机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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