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咬牙看着姐姐，第一次发现，她远比我想象中更愚蠢，也更恶毒。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犯下的是死罪吗？
与外臣通奸私奔、欺君罔上，任何一项，都够上诛灭九族了。
侥幸保全性命，不赶紧逃得远远的，还上赶着在皇上这儿露面。
甚至搬弄是非，妄图挑拨我和皇上的关系。
都不想想，皇上如果不是看在我当初歪打正着救他一命的份儿上，又怎么可能放过她，放过爹娘和整个唐家？
姐姐，分明是见自己回宫无望，就恨不得毁了我，毁了整个唐家！
简直是愚不可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如果惹恼了皇上，追究下去，整个唐家毁于一旦，她又能得到什么好下场？
02
皇上面无表情地看了姐姐一眼，冷哼了一声，方缓缓道：“对野兔犹如此，何况人乎？如果蕙儿知道那猎人要射杀的是朕，更会毫不犹豫施以援手的……”
他顿住，声音陡地透出森冷：“所以，你现在都明白了吧？蕙儿不是谁的替身，她是朕的救命恩人，也是朕会用一生去好好呵护的女人。朕不杀你，就是因为你是她的亲姐姐，否则……”
姐姐呆呆地看着皇上，猛地打了个寒噤。
脸上，虽然现出惧色，但也有悲愤和不甘。
片刻后，她回眸看我，低声道：“好，蕙儿，姐姐认输。没想到，竟是我沾了你的光……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作为姐姐，衷心祝愿你，在勾心斗角的后宫，能永远得天独厚，永远被皇上宠爱，别像我这样……”
03
春日的阳光下，姐姐的话语，温柔无比，可那张娇美的脸，却隐隐带出几分狰狞。
这哪里是祝福，分明是诅咒。
我深深地叹息，姐妹一场，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忍无再忍了。
遂紧紧地盯着姐姐，微微笑道：“放心吧，妹妹自会以姐姐为鉴，恪守嫔妃之道……也希望姐姐您，好自为之……”
说着，我下了马车，缓缓走到她跟前，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妹妹当然知道后宫勾心斗角……不然，姐姐又如何能精准地知道，妹妹梳了望仙九鬟髻？”
姐姐怔了一下，也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对我说：“事到如今，就不瞒你了，确实有人暗中助我。不过你别想从我嘴里套话，我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谁，只是在出发前夜，收到一封匿名投来的信笺而已……所以，你别得意太早，宫里，有的是知道你的底细且厌恶你痛恨你的人，你的下场，未必会比我好……”
04
姐姐还没说完，一边的爹爹，却早已是一脸焦灼和惊恐的表情。
可能害怕姐姐当着皇上的面，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他上前一步，一把扯过姐姐，把她推倒在路边，拔剑怒指，厉声斥责道：“再敢多嘴一句，我会立刻削掉你颈上的人头！”
看着暴怒的爹爹，看着昨夜削去她发髻的利刃，姐姐战栗不已，一下子噤了声。
紧接着，在爹爹的示意下，两个家丁冲过来，把姐姐拖回了唐家的马车。
我冷眼旁观，没有阻拦，也不想再和姐姐废话。
看来我猜得没错，后宫里，早已有人知道我的秘密和身份，也知道姐姐的心思和图谋。
所以提前给姐姐送了信，助她顺利换回身份回宫。
那人目的何在？为什么不直接拆穿我，而是要这样费尽周折，妄图让姐姐再回去？
百思不得其解！
目送着姐姐的背影，似乎有一层阴翳，悄悄笼罩在这春日明媚的原野。
和暖的风，也似乎带出一丝凉意，吹散了我心里满溢着的幸福和喜悦。
05
这边，爹爹回身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臣教女无方，冲撞了皇上和蕙贵妃，罪该万死！”
皇上瞥了爹爹一眼，淡淡道：“起来吧！”
然后，他直视着爹爹，语气中带出了几分凌厉：“过往种种，朕看在蕙贵妃的面子上，不再追究……但朕并非没有底线，如果你的长女再敢兴风作乱，危及蕙贵妃，朕定当不饶！”
爹爹神色一凛，沉声应道：“皇上放心，臣向您保证，她……再也不会出现在皇上和蕙贵妃面前！”
我怔了下，觉得爹爹话里有话，但这样的场合，自是不方便问他。
皇上也是微微一愣，很快便点点头，对爹爹说：“那就好，你继续赶路吧，过了前面的山岗之后，朕和蕙贵妃会另行取道……就此分别吧！”
爹爹俯身道：“臣告退，顺祝皇上和蕙贵妃，一路康泰平顺！”
06
说完，起身后退，策马而去。
目送着爹爹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此刻的爹爹，定然跟我一样，终于卸下了一年多来的枷锁和负荷，心里该是轻松的。
但是，想到自己奋斗半生得来的英明和清誉，差点儿被姐姐的所作所为毁于一旦，肯定又满溢着懊恼和无奈吧。
待唐家一行不见了踪影，我也重新上了马车，再次启程。
车厢里，冬卉早已是喜不自禁，小声道：“娘娘，皇上居然什么都知道，太好了……娘娘您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而冬岑，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上下打量我，讷讷道：“怪不得呢，怪不得奴婢觉得娘娘省亲后像变了一个人，原来是这样……冬卉姐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居然一直保密！”
冬卉笑着，用手指点了下她的头：“这种事，哪里敢告诉你？你快嘴快舌的，万一不小心说出去……”
冬岑一怔，一脸受伤地嘀咕道：“怎么会呢？在姐姐眼里，妹妹就这般靠不住吗？”
07
我撩开马车的帷幔，瞥了一眼护驾的侍卫。
跟在皇上近旁的，除了陈同，就是上次和他一起去过云若寺、又从锦城护送我回宫的白侍卫。
他们俩，都是皇上的心腹。
随行的宫女，也就只有冬岑和冬卉。而这两个姑娘，则是放眼整个后宫，我最为信任的人。
所以，这趟江南之行，应该是再安全不过的。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刻意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之事，也不再思忖回宫后要重新面对的风雨。
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好好珍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安心享受这风和日丽的春天。
马车顺着眼前的林荫小道，一路向前。走到尽头后，缓缓向南，不到半个时辰，便攀上了那座小山岗。
清风徐来，空气中弥漫着梨花淡淡的香味。
皇上环顾四周，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骤然止步。
他大声命令道：“停！”
08
皇上侧身看着在马车里凝神端坐的我，笑道：“故地重游，要不要看看你当年心心念念想救的那只野兔，是否依然健在？”
我一怔，忍不住脸红了，嗔怪道：“皇上取笑臣妾呢！”
他哈哈笑着，翻身跃下马，一把把我抱下马车，正色道：“朕不是取笑你，赤子之心，最为可贵……只是很多人，长大以后，就把最初的那份单纯善良给弄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牵我的手，走进了林中。
昔日的杜梨树，长大了很多，大有遮天蔽日之势，枝头挂着串串洁白的花朵，清新幽谧。
林间，依然是鸟鸣啁啾，清凉宜人。
我突然想到什么，问皇上道：“皇上不是说六年前曾见到过臣妾，在哪儿见的？为什么臣妾竟没有丝毫印象呢？”
09
皇上倚着一棵高大的杜梨树站定，眉眼间皆是笑意：“别着急，朕刚才没说，就是想走到这儿以后，只告诉你一个人！”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当年，朕从京城的琢玉高手那儿找到了玉珏的主人，便迫不及待，要见见朕的小小救命恩人。
朕没有告知你父亲，就是想暗中看看，这个垂髫之年就有勇有谋的小姑娘，到了豆蔻年华，会是什么模样……
结果却打听到，唐家的孪生姐妹，数月前随唐夫人一起去江南省亲了，不日后归来。
朕记得很清楚，那是六年前的初冬，得知你的归期后，朕亲自去了京郊。
那是个初雪降落的午后，京郊的官道两旁，早已是荒烟蔓草，白雪茫茫。一群灰色的鸽子，在雪中的田野上觅食……”
初雪降落，京郊的原野，灰色的鸽子……
我倏然而惊，抬头看着皇上，讷讷道：“臣妾，臣妾也记得……”
10
他恍然未觉一般，眼神迷离，似乎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一刻：“朕骑马隐在一棵古槐后面，等了约摸一刻钟，终于，远远地，看见唐家的马车驶了过来。
就在距离朕几丈远的地方，马车突然停了。只见一个穿着水红色风帽斗篷的少女，跳下马车，站在路边，驻足观看那些觅食的鸟儿。
然后，又折身到车上拿了些糕点，揉成碎屑，撒在雪地上。
那些鸽子很快聚拢在她身边，她面带微笑，柔声安抚道：“别急，别急，都有……”
白茫茫的雪原，浅灰色的鸽子，容色绝丽的红衣少女，让朕……再也移不开眼睛。
直到朕听到有人撩开帷幔，高声喊道，“蕙儿，快上车！雪越下越大了，别天黑前赶不回去……
蕙儿，朕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心里是欢呼雀跃的……”
11
他顿住，痴痴地看着我。
“朕没有上前，而是快马加鞭，返身回宫……径直去了慈明宫。答应了太后一直以来的建议……选秀！”
他又停下来，苦笑道：“结果，朕在告知你父亲，想让孪生姐妹中的妹妹进宫选秀时，他却委婉向朕求情，说小女儿唐月蕙，和宫里的曹太医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家早已有了定亲的打算，就等着及笄之年议亲。
朕认识曹汝彬，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青年，温文儒雅，端良有为，实属良配。
朕纠结了很久……当然，贵为天子，朕自然可以利用自己的权力，强制要求你进宫为妃。
但是，面对一个曾救过朕的女子，朕实在做不出来。最终，还是痛苦地决定放弃……不瞒你说，朕那时候安慰自己，说就当是对你救命之恩的回报。
再然后，你姐姐进宫。因为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朕把她当成你，百般恩宠……这或许，是朕此生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
朕现在才明白，你就是你，哪怕是孪生姐姐，也替代不了……朕这一生，什么都是被人安排，不能自己左右，唯有你，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所以，朕特别珍视你！”
12
我看着皇上，四目相对的一瞬，眼泪突然涌进了眼眶。
做梦也想不到，十二年前，在这个寂静的小山岗，年幼的我，只不过无意中做了一件蠢蠢傻傻的善事，可是这涓滴善意，竟然穿过漫长的岁月，把我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紧紧拢在了一起。
这一刻，我禁不住再一次想起刚得知姐姐逃走，要我替她进宫时，内心是多么绝望而悲愤。
那时候的我，几乎毫不怀疑，我的人生，从此将跌入泥潭，再也见不到光明。
命运，终是待我不薄。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就像他说的，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
13
出了津城地界，皇上已经安排好，接下来的路程，要走水路。
因为是微服出行，不事声张，所以并未启用龙船。河渡码头，那艘早已泊好的航船，从外观上来看，不过就是个两层的红漆画舸。
我和皇上，住在船舷右侧的房间，不用说，自然是整个画舸最好的位置，雅洁舒适，视野又最为开阔。
透过房间的舷窗，便能看见春日的江面，波光粼粼，江水像碎银一般，熠熠闪光。
这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之前虽然去过两次江南，但都是走陆路。
而水上的航行，顿时让我觉得无比新奇和兴奋。
那一整天，我得了空就趴在舷窗边，欣赏窗外的江水浩渺，也欣赏两岸的绿树红花。
皇上看我这副样子，忍不住笑着打趣道：“平日里总觉得你见多识广，怎么一上了船，却像没出过门似的！”
14
夜幕降临。
一轮尚未圆满的婵娟悬在当空，月光照耀着一江春水，像笼着一层薄薄的轻纱。
此情此景，让人情不自禁想起《春江花月夜》里的句子：“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到底是一整天的舟车劳顿，用过晚膳后，我和皇上一起，在船头处赏了会儿江上的月色，便觉得困意袭来，哈欠连连。
于是，冬岑和冬卉便扶我进了船舱，伺候我早早睡下。
真的是累极，躺在松软的床榻上，翻了个身的功夫，便沉沉进入梦乡。
15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骤然从梦中醒来。
窗外，月色清明。在这寂静的夜晚，江水流动的声音，更是清晰可闻。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阵阵江涛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一阵压抑的哭声。
刚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便坐起身，侧耳细听。
听了会儿，这才发现千真万确，真的是个女子伤心啜泣的声音。
我很是诧异，船上的女子，除了我，便是冬岑和冬卉了。
她们俩，又有谁会在深更半夜偷偷哭泣呢？
身边，皇上已经睡着了，正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不忍叫醒他，便起身下床，披了件外衣，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愕然，并没有丁点儿的恐惧。
因为我毫不怀疑，整个船上，都是我和皇上的心腹，都是再可靠不过的人。
这样的大意，让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可怕的梦魇，已经一步步走近我，将我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