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又惊又喜,仿佛见了失散已久的亲人一般,拉着冬卉的手,一迭声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冬卉示意我往里走了几步,待到完全隐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才压低嗓子,小声说:“奴婢……陪她来的,她也在这家客栈,刚住进来没多大会儿……”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冬卉说的“她”,是姐姐。
原来我出门前听到的马车声和脚步声,竟是姐姐和冬卉她们。
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结,我失声问道:“姐姐她……没有回宫吗?”
02
冬卉口齿清晰地解释说:“今儿上午,她换了您的衣裳下车后,奴婢立刻就发现了端倪,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但当时人来人往,又有全然陌生的侍卫在场,奴婢心里着急,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宫里的马车。
上车后,她便推说身子不舒服,不去云若寺了,要直接回宫。
一路上,奴婢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想着她要是进了宫,可怎么办?谁知道,我们刚走到宫门口,便遇到一身便装的皇上,骑着马,带着几个同样身着便装的侍卫出来了……”
03
我已经失常的呼吸,在刹那间几乎停止。
姐姐,大概也没能想到,她会那么快就见到皇上吧。
她是和我刚进宫那天一样,在猝不及防间慌乱不已,还是像娘说的,轻车熟路,无所畏惧呢?
恐怕,会是前者吧!
她一直以为她依然是真正的婉妃,而实际上,早在去年的那个秋夜,她偕同冯威仓皇私奔的那一刻,她就自愿放弃了一切。
现在的她,纵然重新做回婉妃,也已然成了一个卑鄙无耻的掠夺者。
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姐姐如何能坦然地面对皇上,只怕是吓得魂飞魄散。
暗夜里,冬卉低沉柔和的声音,无比细致地描述着当时的场面,也印证了我的猜测:“娘娘,她见到皇上的一瞬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奴婢的心揪成一团,简直不忍卒看……”
04
“然后呢?皇上有没有发现?”我迫不及待地问。
冬卉迟疑着摇摇头:“好像没有!”
我先是松了口气,随之,又有说不出的失望。
冬卉继续说下去,伴随着她娓娓的话语,在几乎无法透气的痛楚中,我宛如凌迟一般,想象着皇上和姐姐时隔快两年后,再次重逢时的情景。
那情景,栩栩如生。好像我当时就站在他们身边,把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看在了眼里,听在了耳中:
先是姐姐看到了皇上,片刻的失态后,很快恢复如常,急忙下了马车请安。
而皇上,却是一脸吃惊地问:“婉妃,你怎么又回来了?朕不是恩准你跟着母亲去江南探亲吗?”
05
姐姐一下子愣住了,那张娇美无比的脸,瞬间失了颜色,她嗫嚅了好一会儿,才陪着笑,甜腻腻地说:“臣妾……不想去了,臣妾舍不得和皇上分开!”
皇上打量着她,哈哈笑道:“朕就知道是这样,刚才去霁月殿,听宫女说你连行李都没带!
舍不得离开朕?那好,就冲着你这份心,朕决定了,陪你一同去。朕也好多年没去江南了,刚好趁这机会,故地重游一番!”
然后,便不由分说,命令冬岑冬卉回霁月殿换衣裳,让她们同时也给姐姐带足行李。
皇上当时朗声命令道:“这趟江南之游,要轻车简行……算是微服私访吧,所有同去的人,一律都穿家常的服饰。扮成去江南采买的商人,切不可暴露真实身份!”
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姐姐柔声道:“要不这样?待会儿干脆走快一些,追上唐府的马车,与你母亲同行,这样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06
不用说,姐姐自然是面如土色,一再推辞,表示自己身子疲乏,无力奔波,不想现在去江南。
皇上却斩钉截铁道:“之前不是说的好好的。怎么?难道你不想陪在朕身边……烟花三月下扬州,这个时节正是江南最美的时候。朕想和你一起,同赏江南的杏花烟雨!”
姐姐知道拗不过,便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点头答应,
她讷讷道:“既然皇上带臣妾同游江南,就不必和臣妾的母亲一道……再说了,她早已出发,怕是也赶不上!”
皇上笑眯眯地说:“行,都听婉妃的。那就顺其自然吧,能追上就一起,追不上,就各走各的!”
很快,冬岑和冬卉就换了衣裳,收拾了行装出来。姐姐只得重新上了马车,掉头再出发。
皇上没有和她同乘,而是和侍卫们一起,骑马随行。
也就是说,姐姐这趟回宫,连宫门都没能进去。
冬岑和冬卉服侍她在马车里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家常的发式。
07
一路上,皇上不慌不忙,策马徐行,说是没什么要紧事,好好欣赏一下春日的风景。
因此,一直到天完全黑透了,一行人才到了津城。
刚找到客栈,正准备投宿,皇上突然接到宫里的侍卫快马送来的急报,说镇西大将军连夜回京,有急事求见皇上。
平复西南叛乱后,皇上留顾帆驻守西南,封了“镇西大将军”。他是皇上的心腹,突然返京,定是有重要的情况要向皇上禀报。
皇上无奈之下,只能折转回京。他安顿姐姐在津城留宿,明天继续赶路,自己回宫处理完急务,会尽快赶上。
然后,侍卫们就直接带着姐姐和冬岑冬卉,进了这家客栈。
刚刚,冬卉到后院的马车上取行李,无意之中发现唐家的马车,顿时喜出望外。
于是,她拿了行李,上楼伺候姐姐歇息后,就找借口溜出来。
正想着下楼打问值夜的店小二找我,结果刚好看见我蹑手蹑脚地下楼,便赶紧藏在楼梯的拐角处等着我。
08
原来是这样!
冬卉说完了这一路的经历,又轻声道:“娘娘,奴婢感觉很奇怪,猜不准皇上到底有没有发现。说他发现了吧,他一路上谈笑风生神态如常;说他没发现吧,似乎又有些不对劲,比如他不和她同乘马车,也不像以前对娘娘您,那般嘘寒问暖的……
在宫门口,她说身子不适不想去江南,皇上态度特别强硬,根本没有问她哪儿不舒服,更没有传太医!”
我僵直地站着,感到自己的心脏,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抽得紧紧的。
皇上,根本就没有说过,让我随娘同去江南探亲啊。
娘进宫探视那天,我和皇上确实谈到了江南,他也确实表示过想带我去一趟。
可我说烁儿太小,放心不下,所以不愿意去。记得他当时还打趣了我一番,调侃我做了母亲以后,果然不一样了。
09
昨天晚上,我明明告诉皇上,今儿娘回江南外祖家省亲,我会趁着后宫嫔妃去云若寺上香的机会,顺道给娘送行。
他当时一口答应了。
既是如此,他为什么要对姐姐撒谎?
难道他已经发现了异常,要以此来试探姐姐?
可是,不明所以的姐姐,当时的那番说辞,分明已经露出了破绽。他又为什么佯装不知,不采取任何行动?
还立刻启程,带着姐姐一同去江南,到底是什么意思?
百思不得其解,我突然发现,这个男人,一直都是这般高深莫测。这么久以来,我好像从没看清过真实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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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声响起,我倏然而惊。
冬卉得赶紧回去了,已经出来这么大会儿,再耽误下去会被人怀疑的。
来不及多想,我急急地问她:“姐姐知道我和夫人也住在这家客栈吗?”
冬卉摇摇头:“应该不知道,到客栈后,她直接上楼去了房间,并没有去后院。”
说着,冬卉凑到我耳边,急切地说道:“娘娘,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待会儿奴婢就告诉她,说唐夫人也住在这家客栈,她肯定怕你出现暴露她的身份,会去找你们的。你等她进了唐夫人的房间后,就趁机溜回她住的房间。刚好趁着皇上不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再和她换回来……”
我沉思片刻,蹙眉道:“这样不妥,以姐姐的性子,怎么肯罢休?一旦闹将开来,就什么都暴露了。我即便不再考虑自己和唐家的安危,总还要顾及皇上的脸面,这样的事要在民间传来,就再也没法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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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卉想了想,也叹了口气:“娘娘您说的也是实情,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路上,侍卫一直随行,那个陈同……陈侍卫,这次还是他跟着,寸步不离马车。
要不,等她过去找你们,您和夫人一起,好好劝劝她,让她主动放弃吧。娘娘这边都已经生下皇子,米已成炊,她怎么还能存着心思进宫呢!”
我咬牙道:“她蛰伏这么久,不择手段地迷晕我,又怎么会轻易放弃?不过,我倒是真想见她一面……行了,你赶紧回去!”
冬卉依依不舍,忧心不已道:“娘娘,您好好保重,这一路还长,总会有办法的……奴婢,只认您!”
心头一热,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冬卉,跟着姐姐三年;跟我,不过才一年有余。但她,却是一心为我盘算。
所以,公道自在人心。
纵然娘偏心袒护姐姐,总还是有人,辨得清是非曲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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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冬卉走出黑暗,脚步声由近而远,逐渐消失,我也想清楚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原本,我以为姐姐已经顺利进宫,绝望之下,不得已想要铤而走险回京。
而现在,既然皇上和姐姐也要同去江南,冬卉说的对,一路还长,总会有机会,让我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能在路上把事情解决了,总比闹到京城要好。
回京,鱼死网破,那不过是下下策。
我一个人留在暗黑的角落里沉思良久,便又拾级而上,想要重新回到房间去。
此时此刻,我心里反而很坦然。
就在早上,我和姐姐之间,她是那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却是投鼠忌器,畏首畏尾,所以被她钻了空子。
然而,一天之间,我们的处境全然反了过来。
现在,被她掠夺到一无所有的我,什么都不怕了。
怕的,反而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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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她机关算尽,终于重新做回婉妃,却连宫门都没能进去,就重新踏上前往江南的路途。
想必这一路上,她肯定是前思后想,忧心如焚吧。
这会儿,冬卉一旦告诉她,说娘也在这家客栈下榻,她听了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只怕是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楼梯口的屏风处,忽然看到,我和娘住的房间门口,正站着一个女人,一边左顾右盼着,一边轻声敲门。
嘴里,焦急地低声喊着:“娘,娘,快开门……”
正是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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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后,门开了。
姐姐向身后看了一眼,便迅速闪了进去。
我疾走几步,悄无声息地行至门口处,把耳朵贴在门上。
房间里,传来娘睡眼惺忪的声音:“蕙儿,你去哪儿了?大半夜的!”
姐姐焦灼地低声嚷嚷:“娘,你好好看看我是谁,我是婉儿……蕙儿呢?她去哪儿了?”
娘似乎被吓到了,声音一下子清醒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婉……婉儿?娘这不是在做梦吧?你不是进宫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姐姐气急败坏,语速飞快:“皇上要带我去江南,他现在有事又回宫了,说不定明天就会追过来……娘,你得赶紧想办法,把蕙儿藏起来……现在跟着我的,有侍卫也有宫女,被他们发现就不得了了……蕙儿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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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立刻紧张起来,惊呼道:“你说什么?皇上要带你去江南,为什么啊?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姐姐不耐烦起来:“哎呀,我也不知道。你倒是赶紧告诉我啊,蕙儿到底去哪儿了……你们得赶快离开这儿!”
娘带着哭腔:“关键是我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该不会是趁我睡着逃跑了吧?你妹妹清醒过来后,就寻死觅活的,非要回宫和你闹个鱼死网破,她要知道你在这儿,肯定当场撕破脸……这可怎么办好啊?你们两个,非要把娘折腾死不可!”
死一般的静寂之后,姐姐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在暗夜里,听起来格外瘆人:“如果是这样,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娘,你马上把家丁叫起来,我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