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真》是一本由孔亚雷著作,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68,页数:416,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李美真》读后感(一):太好了
《李美真》也许是我读过的最好的国内小说,没有之一。无论从语言的内敛和敞开、技巧的开放性,还有思想的撞击。的确让作为一个写诗者的我而言,觉察到生命、真理、命运的无限摩擦。痛之后是更深的痛。时间有无限的可能,亚雷老师让我们明了了一切。活往活处活,亡往亡处亡。世界不过如此,皆在语言的痛处。谢谢亚雷老师
《李美真》读后感(二):一口气读完后,先来说下封面设计
先从封面的两个问题说起。
第一,李,美,真,如果不看书脊,只看封面,怎么确认这三个字的顺序?按以往的阅读习惯,至少在同一页上,阅读顺序应该一致。而在封面上,作者孔亚雷的排列是从左到右,书名如果也按照这种方式排列,就读成:美,李,真。
第二,封面上有一道分界线,正好将李字和真字切断,也切断了李美真的脸。在摄影中,人脸处在明暗之间能增加神秘感,但文字,如果按照保守的设计排版原则来做,很少这样直接截断。
同时,李美真额头有道闪光,像是开天眼。被切断的李和真,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唯独美字全在明亮之中。看过晚晴和民国照片会知道,暗色调更接近照片本身的颜色。书名英文直译后是:你那美丽的真理。你是谁?指向不明确。似乎更像是自己在对自己说话。美是体验,是感受,是通达神明后的狂喜,因而处在大光明中。而李,已有了姓氏,受到社会规约和伦理的束缚,在束缚中挣扎,也在束缚中存在。真是价值判断,但这个判断,不论多么超然,都只有在社会规约和伦理束缚中,才能抵达。美是主观感受,而真需要借由所处的环境才能判断和解释,同样,只有在真的基础上,解释美才有意义,而真也只有内蕴着美才成为真。美和真,只有在你和李的行动之下,才能连接融合。
以上。
《李美真》读后感(三):去时事化为了什么
初拿到书时,比较纠结于书名。从形而上说,排列组合应该是一女性姓名。从读法来说,像是“你真美”的意思。英文译名是you beautiful truth=你美丽的真相or事实or something?
那天和狗弟弟说,一个爱书之人却没收到过书为礼物,颇为遗憾。确实说来,之前也有收过一次,朋友像提着卤鸭子和白酒进屋,摆上台面。我一瞄,却是书柜已有的书籍,慌忙掩饰尴尬且表谢意收下。
作者像是在描绘自己书写这本书的过程,从落笔,焦虑,思考,参考,又穿插了正文。
狗弟弟像发考卷的老师,给了我ABC三个段子,让我选其一,于是有了李美真。我也不知道是我选择了李美真还是李美真选择了我。狗弟弟像快递员把她递了过来。
全文的解构形式和翻译文体,打破了次元结构,像是电影镜头切换,从现实和小说两个次元同时进行,交汇。
在k的平行世界中,致幻剂不给观者喘息机会,一下把音量推到最大。像赫胥黎服用知觉之门中的小蘑菇,虚实参杂,没有标点符号和段落之分。是谁催眠了谁,有光环,有曼陀罗花。所有发疯的看起来都像正常人,唯有正常那个像发了疯。所谓的自我就像水,没有固定的形状。
我们终将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反叛又沉溺时事化,我们所失去的所付出的,终将遇到不同的结局,触碰不同的自我,然后迷失其中。仿佛迷宫出口,是一个更大的迷宫,无边的迷茫,又回到了起点。于是时光倒退,没有圣诞鹿,没有安托万.马修,没有两本同名的书,没有群体,唯有书塔中贪而忘止的喜悦,化为意识的一面镜子,光柱扫过,岁月静流。
You Beautiful Truth.
《李美真》读后感(四):一些想法
作为一个不成熟的小说读者来bb两句
- 手头有好多本书待看,差点被书名劝退
- 我同意直觉性写作,往往是最刺激效果也最好的,写着玩玩绝对快乐,但我从来没体验过量子纠缠(气
- 书里集合了一些我感兴趣的元素:神婆,中西文化交叉,小说家令人头秃的创作过程,迷幻药(我挺喜欢派对那一章,虽然 J 发表的长篇大论多数是有趣的胡扯,但迷幻药的确是人类刚需,而且对人类精神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 — 比如柏拉图区分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据说是磕了麦芽汁之后福至心灵;毒王赫胥黎对 altered states of consciousness 也有很多精彩的论述)
- 神婆和迷幻药,以及西方文学的核心,回归到一个主题:人类精神。但作者没有进一步探讨人类精神,就直接开启了种田模式(当然我表示理解,作为一个神秘学门外爱好者如果要写小说的话我也会这样夹带私货,但真正探讨精神又是无边无际的工程了)
- 结尾 J 的大计划很合理,证明了他之前是在胡扯,警告读者不要嗑药,会变工具人。
- 书里除了 K 和李美真,全是工具人(F 和 李玫,任务性被去世 - 他们的人物刻画除了对 K 有引导作用,就是为最后去世做铺垫,而去世也是为了让李美真这部小说可以消失;J,为了带出马娜和一些天马行空的胡扯;马娜,为了和李美真线重叠 etc)
- 可以说书里透过李美真和马娜(有目的地)探讨了一下爱情,但结尾处爱情促成的完美大结局emmmm 只我意识到李美真不是一个真正的神婆,只是个学了催眠术的遇事比较冷静的人,所以一开始家庭生活就不做神婆了;K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小说家,一开始家庭生活就放弃了小说。我对他们俩都比较失望
- 李玫(如果她不是一个工具人的话)本来可以做小说家的,因为她有敏锐的直觉,而且对精神生活有很纯粹的执念;但她同时也有奇怪的 “因为弄清楚了世界是怎么回事所以应该去死”的想法,结合她做的事,应该是真疯了(想到木心说的,搞艺术的人首先精神上不能垮掉,不能疯)
- 一条明线(剧透警告):李美真=“母亲”=自我的起源=世界的起源=终极秘密=上帝也许是个小说家,跟小说家一样都无法干预自己的造物=你的人生你做主,虽然有量子纠缠但要坚持打倒一切宿命论
- 一条暗线:作家的文化焦虑和写作焦虑 (这个真的比较扎心。李美真 = 救我脱离 writer‘s block 的迷之女子)
《李美真》读后感(五):来自他者的救赎
来自他者的救赎 很久不读长篇小说了,因为最几年发现能懂读的小说不多,找不到切入文本的入口。而那些好的小说读起来也特别累,因为进去容易出离难,想要出离作者虚构的幻境需要一种拉拽的力量,如果力量不够只能靠长时间不再看小说才能解脱。 而《李美真》却又一次让人不得不体验小说的那种神秘的力量。小说里虽然有两个平行宇宙,有量子纠缠,有作者笔记的拼贴,但一点也不那么违和,顺滑地就被作者催眠似的带入他的虚构世界。作家都是被某种责任附体,用来言说我们轻易看不到的意识世界。那里混沌漆黑,而作者的故事却带着一丝光亮,照亮某个暗部,让你看到意识世界中另外一个自我。小说中自我是一个母题,你来自何方?要去哪里?你是谁?这是人类一直在问在寻找答案的三大问题。对自我的认知如何实现,我们困在现实之中,想着如何摆脱焦虑,如何活得更快乐更幸福,拥有越来越高超的欲望满足机器(技术),可是依然无法回答那三个问题。我们回望历史,期待从历史中找到自我的根源,可是没有人和故事,我们无从真识地去想象曾经在历史中的那个我是何种样貌,灵魂又是如何?小说家是可能利用自己的天赋带着你去穿越回历史中。所有的偶然性都带着一种神秘,好像命中注定,细节都精准地一一呼应,就为了让你通过故事把一切无意识也好,潜意识也好,都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抽象总结和概括。科学让我们认识到了很多普遍性的、理性的世界,小说是超越理性的一种非理性,这其中我是觉得非理性的人才是最值得解读的。他们身上带着某种答案,带着某种生命轨迹的结果,惟有通过这种无限地想象方式,才能让我们去观看自身,寻找自我。我们需要他者,需要引领,需要镜像。 小说里作家K有着作家的影子,而平行空间也有互相结合的切入点,两个时空形成呼应,也说明其实在人类的精神世界里,时间空间是没有局限性的。过往是现在来源,并不能知道是多长时间的积累,什么时间空间中会在我们的意识中显现。还有荣格的集体无意识,那可能是更久远的人类如何诞生的秘密所积累下来的,我们只能借助梦境才能看到,或者瞬间通过恐惧与焦虑才能意识到的。我们未知太多,巧合太多,痛苦和磨难太多,所以我们会孜孜不倦地寻找对自我的理解,对外部世界的理解。跟着作家进出他所呈现的各种空间,看到的不仅仅是他虚构的故事,也同时通过他的故事看到那个你未曾谋面的另一部分。 在本部小说中,信息量还是巨大的。有哲学、心理学、历史、艺术等等各种抽象世界集合,很是过瘾,这让人一下子处于专注的思考之中,并因为有故事情节,会更加深入地思考。同时,作者通过不同人物的言说,把这些他对自我的理解从不同的角度加以解读,即符合人物本身,也与读者有着一种抽离开故事的一种交流,我们都成了故事的旁观者,又参与审视与反思。这些审视和反思都是读者在构筑自己对自我的一种理解,作者只是在引导读者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有点像心理医生,既参与又不能沉迷其中,要有进有出。 看完小说,我突然就很相信什么量子纠缠。因为很多巧合无法解释,只能用一种神秘的力量来解决。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小说里面作者K与他虚构的李美真,(作者在后记中也写到很多情节与现实中的情节是既巧合又相关),包括孔亚雷之前的作品都放在小说中,被李玫的解读,共同构成了对作者自我一个整体的梳理,通过这样的梳理,发现了更多的线索更多的偶然巧合。如果没有一个脱离自身的他者,你根本无法认知自己曾经过往中神秘的重复,焦虑,恐惧。总有一个人在适当的时候让你突然发现了这些神秘的线索。总有一个人在适当的时候给你一把钥匙打开一道你必须打开的一道门。这个门可能是你未曾看到的,其实就在身边,也可能是你恐惧的未知,没有勇气打开。但是那个人会不知不觉地让这一切显现。这种事情在我们身上总是会兜兜转转地发生。所以我们总觉得命运无从把握,其实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秘密,而救赎就发生在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并接受顺应命运的进展,带着爱和勇气、带着疲惫、痛苦、挣扎直到真的安宁、坦诚、自由和快乐。
《李美真》读后感(六):幻梦《李美真》
(因为很多人也许还没有来得及看原著,所以本篇读后感基本不涉及书中内容)
最初知道孔亚雷是看《光年》,很少遇到这么好的翻译。句子与句子,好像阳光下有节律的水波粼粼。 又像一头头描金小兽拱起的脊背,此起彼伏,蓄积着耀眼的力量,朝前奔赴。也许是詹姆斯。索特原著的张力,但翻译者功不可没,甚至算是另一种再创作。一本书,拿起放下好几次,看了一阵子才结束,有时候会忽然被简单的一句话击中,要缓一缓,喘口气,再继续。我们曾被译本的内容,思想,精神,结构,情节打动过无数次,被文字打动,对于我是第一次。
很幸运,可以这么早读到《李美真》,书腰上写着,小说家,翻译家,孔亚雷十年突破之作。所以其实“小说家”的身份是早于翻译家的。作者说,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小说家是“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接收者,通过写作了解自己,我是谁,我可能是谁。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有东西通过我来表达。”有时候,我会猜测是“写作者”的思维让“翻译者”这个角色更加灵动自如,还是“翻译者“的积累令“写作者”这个角色更加游刃有余。在这两个境域自由往返的小说家,无论是文体,结构和文字都有着独特的气质。
一切从一张照片开始。这张照片就直接印刷在封面上,很直接的告诉你,这就是真的。可是从第一篇开始,你就知道自己陷入了作者设计的一个精巧复杂的装置里去。越看下去,越像刘姥姥闯入怡红院一进门撞上的那扇镜子,在错愕,艳羡和迷乱中走失了自己。是真,是幻?伸手触及的都是具体而实在的界面,那些文献,那些史实,那些可以说的上名字的故纸堆。但是,你感受到的又不是这些实在的界面。而是镜中似是而非的身影绰绰,是层峦叠嶂,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雾气腾挪,是细若游丝却千真万确的耳边呢喃。走走停停。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懂得了出口在哪里,可是却不愿离去。这是作者巧手绘制的盗梦空间,有层层叠套的梦境,你只管在里面兴趣盎然的寻找着曲径可以通幽。是四处布置了精美陈列的凡尔赛镜宫,仿佛有无限递归的猜测和转折,你看见万千个自己和书中人对视,甚至共同寻找线索。这一切都在真、幻,古、今之间穿梭游移,你的感觉复杂而纯粹,敏感又失真,目眩神迷又万象归一,简单的说,是的,你知道自己被催眠了。
作者,是催眠者,又是被催眠者。他迷惑了你,却展示了真实的自己。他灵巧的折叠着时间,机智的避过真实和虚幻之间的界限,撷取过往事实的果实,援引充满个人趣味的人文光线,将一朵虚幻艳绝的曼陀罗花捧在你面前,凝神望去,绽开的却是最赤诚的真实。我们感同身受他周游时间,游离文明后,沉入内心自我观望时候火烫的颤栗,只因看见万千真实自我中的几个侧面,已是心神俱荡。
我常想,每个领域都有天赋型选手。同是写作者,有的人需要观察收集和处理很多外界的信息,然后形成自己的文字。有的人仿佛可以直接吸取天地灵气,万物生机,就直接在心神中酿造欢伯。虽然孔亚雷认为自己是接收了神秘信息,而直接书写。可是,我猜想,也许这复杂幽秘的宫殿,早已成型在他脑海,那神秘之信,或许只是一盏油灯,由他带着读者持光而行,愈走愈深,只见地形格式奥妙,却一步一琳琅。
我是在飞机上第一遍粗粗读完《李美真》,回家的路再熟悉不过,拐弯处有个加油站,看到加油站我就知道到家了。可是这次回家,路过加油站时,竟毫无知觉。也许,被催眠这一幻梦,真深沉。
《李美真》读后感(七):在寻找李美真中辨认孔亚雷,兼论形式的拘缚
《如何阅读一本文学书》的作者托马斯·福斯特有个小说理论:长相特殊者,往往与众不同。在小说里,凡外貌异常的人物,必定大有深意。
《李美真》恰巧验证了这个理论。六岁那年,李美真得了怪病,病好后,成了斜眼。仿佛噩运的标记:店铺失火,父亲自杀,母亲改嫁后死于难产,镇人视李美真为妖,在被盲眼神婆收容之后,李美真以其“开天眼”之后的通灵天赋,成为众人敬畏的神姑。
作者孔亚雷形容,这部小说的灵感“来自1900年的陨石碎片”。2015年9月,孔亚雷在逛潘家园时无意中遇到了一张斜眼女人的旧照片,斜眼赋予女人一种奇魅的气质,孔亚雷用手机翻拍了这张照片,从那以后,手机里就仿佛住进了一个老灵魂,时时提醒孔亚雷,要为这个女人写一个奇特的故事。
这部小说有两条主线,一条就是这个叫“李美真”的女人的人生。1900年,世界上发生了很多大事。在中国,这一年,是“庚子事变”,义和团运动席卷中国。李美真,她将如何卷入这场风潮,又将在其中发挥什么作用?另一条主线,是一个名为“K”的潦倒小说家的生活,K必须写出一部好作品,才能清偿债务,突破创作瓶颈,K追寻李美真的事迹,无意中与李美真的后代产生了交集。
这部小说充满隐喻和象征。李美真,意为美丽的真理;K,令人想起《城堡》,卡夫卡笔下的K。名字是有魔力的,命名即意涵。K能否接近真正的李美真呢?正如K永远无法走进城堡,K只能获取跨越时空的隐约的天启,而那也足够了,在过程里,K成为K。
除了李美真,这部小说还有两位重要女性。李玫,当K独自流连在图书馆的古籍藏书室时,K忽然发现了书桌前坐着的女人,他们开始探讨历史与文学、火烧圆明园、《战争与和平》、量子纠缠、摄影,还有李美真,李玫是任教海外的学者,看上去冷静知性,最后却在情感激烈冲突的疯狂中自焚。马娜,富豪J的女奴,K爱上了她,解救了她,后来发现马娜竟然就是李美真的后人,马娜最后改名李美真,与K结合成为夫妻,生下一个女儿。
李玫和马娜,像是李美真的分身。作为神姑,李美真没有性别,超脱于世俗,被剥夺了身为女人的权利。K以李玫和马娜,弥补了李美真的缺失,以神性、知性和感性构建了女人的完整形象。而这样的女性形象,是哲学化的符号;这样的爱情,也是高度的抽象。
这部作品的中心主题,并不在于情节,着重的是以“李美真”为样本的小说人物的塑造,所以,作品里有很多文艺理论,有很多经典作家和作品的分析,有很多孔亚雷借助K之口或其他人物之口发表的文化阐释,这是“元小说”的写法,关注小说本身的制作过程。富豪J那个庞大的书柜又引出了“拥挤书桌法则”,当一个小说家开始写一部小说时,还有成千上万个作家与他共处一室。
孔亚雷长期浸淫西方文学,相比小说家的身份,翻译家的名声更加彰显。《李美真》反映了他的文学素养和脉络。美国后现代主义代表作家保罗·奥斯特的影响隐藏其间。奥斯特跳跃的时间意识,意有所指的人物命名,在小说里经常亮相的道具——笔记本,都在《李美真》里出现。最明显的,奥斯特热衷于利用自传材料写小说,《李美真》也是类似风格。孔亚雷把自己放在了小说家K的位置,K的思想、行事至少部分代表了孔亚雷,K纠结于自己失败的前作《不失者》和《火山旅馆》,正是孔亚雷的小说著作。孔亚雷以《李美真》探究自己的基础和实践,也可以说是他本人对于自我身份的追寻与确认,就此而言,李美真可视作孔亚雷的人格化身,寻找李美真,就是寻找孔亚雷,寻求让他困惑的文学谜题的答案。
《李美真》不是常规的小说写法,它秉承了后现代的许多特征。隐晦,模糊,拼贴。大量的杂糅,与难以负荷的强烈意愿。孔亚雷想要借助这部小说探索的东西似乎多了一些,以至于他无法很好地处理他的问题与答案的相配。小说的前半部分集中描写K的困惑,K因为那张旧照片而产生的写作冲动,K感觉到的与历史人物的关联,小说以平行宇宙的方式打开人的意识感知,沟通作家与笔下人物的交流,用塔可夫斯基《镜子》的意象等直达内心的想法,这些书写是自制的,也是相当迷人的。但是,K发现《李美真》写不下去了,这也是孔亚雷的困境,壁垒再次出现,他只好另开一扇窗,想要从旁突破,故事的轨迹突然改变了。
《李美真》的下半部分走向了庸俗的浪漫化。从富豪宴会、嗑迷幻药、J的发言那里开始坍塌,呓语、瘾症,意识流,后现代的荼毒逐渐漫溢。失意的艺术家J那一通滔滔不绝、上下古今的演讲不乏道理、蛊惑人心,然而更像是希特勒式的狂言,他准备鼓动被他迷惑的教众们在末日之前奔赴死亡,而自己只带着马娜悄悄潜逃,这样的情节设置是三流的俗套,尽管接下来,孔亚雷试图返回轨道,但是,作品前半部分那种迷离的气息在狂泄的水流下已经被冲淡了,K与马娜突发的爱情也来得莫名其妙,孔亚雷好像太渴求呼应了,他想让1900年的李美真在二十一世纪归位,他想要突出人物与人物之间,作家与人物之间那种似有若无的奇妙的通感,他太想要表达出来,于是用力过度,砸在实地。
在小说里,小说家K与学者李玫有一番探讨。李玫说,心灵感应就是某种意义上的量子纠缠。他们都认为,传统历史学最让人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它缺乏感应,或者说,缺乏温度、声音和情感,反而是公开宣称虚构的小说能做到。孔亚雷心目里的好小说是要让人触摸到温度的,但是,孔亚雷所致力的,不知不觉地走向了他企求的对立面。《李美真》在形式上有许多实验,这是作者长期接受西方文学而尝试反应的表现,试图唤起读者对小说技巧的注意,可是,他太注重形式,反而被形式拘泥,而忘记了小说创作的心灵感应,忘记了,我们在何种意义上和文学产生纠缠。
北京晚报2021.1.8
《李美真》读后感(八):小说测评《李美真》|「劝退」读者,从书名开始
作者:Jay
校对:litcave 工作室
配图:Online
如果说,《李美真》哪方面使读者立即没有阅读兴致的话,书名大概是第一点。
这个平平无奇甚至落俗套的名字,让读者一不小心就会误读成「李真美」,从而可能错过了这本书。不过,这大概是作者孔亚雷的一个圈套。他似乎故意用「谐音梗」跟读者捉迷藏。
其实,《李美真》这个书名也暗示着作者的写作野心——将俗套的文字陌生化,打破固有的语法规则,用诗性思维去理解一切。所以,小说的「真名」其实是它的外文名:You beautiful truth,你这美丽的真理。
《李美真》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陷入写作瓶颈的小说家K看到一张斜眼女人的照片后,决定为她写一篇小说,这个女人被命名为李美真。那是临近传说中世界末日的日子(2012年12月21日)。在「写作」的过程中,K经历了一系列现实的巧合,发现了历史学的另一种可能性,从而悟出作为小说家面向世界的真理:如果世界是一部小说,角色的命运并不是由作者决定,而是由角色自身决定。
结局,K删除了《李美真》的稿件,当叙述消失,一切也就归于无——这是整部小说揭示的秘密,也是我们现实世界的「美丽真理」。
这是一部后现代色彩浓厚的元小说,也即「关于小说的小说」。从细节到整体先锋性都很强,但并没有因此拒挡了大众读者的进入,相反,其可读性不输大众文学。
正如小说中所说——倘若古代小说处理的是人与人的关系,而现代小说处理世界与自我的关系——《李美真》处理的,则是文学与自我的关系。
书中提到「量子历学」也即「事物之间的感应学」看似荒谬,实则是一种古老的小说叙事技巧。作者不仅大胆地将作者K的生活、李美真的故事、拼凑的写作笔记三者在叙事中交替并进,还在文本间戏仿和引用其他文本达到超文本的效果,甚至用火与药解释世界的内在连续性,用各种巧合和意外去构建现实与历史的意义等,这都彰显出作者的写作野心——这是一部用「文学性」测探「世界真理为何」的小说。
从阅读体验上说,书的前三分之一阅读体验是一种煎熬。身为小说家的K喋喋不休地表达自己遭遇创作瓶颈的心境,过度关注自我同时又带几分自负。
对此,读者难免会反感。毕竟许多读者进入小说时并不想了解作者创作它如何艰辛,而对于作者而言,把自己直接变为小说主人公,甚至引用自己的前作,这一旦拿捏失衡,就会显得缺乏创造力和想象力。但读下去以后,不妨将之视为一种先锋的手法。
传统小说中,前三分之一的铺垫是为了使读者了解人物,而《李美真》则在这里塑造出一种「离间感」,让读者不得不怀疑:这真是作者才思枯竭,不自觉而为的吗?抑或是一个叙事圈套?
一旦读者对叙事者产生警惕,这部小说就瞬间爆发出无穷的趣味性。
小说家K为了写小说而卷入充满象征色彩的事件中;小说人物李美真在1900年的中国里迷茫地叙述着自己的身世;写作笔记中几乎打破文本边际的资料引用、书单、摘抄和灵感片段,还有其他小说人物的串场,这,究竟要交织出怎样一个文本世界?
传统作者在引用和互文上会有一定节制,因为「范围」意味着诠释的界限所在。无边际地跨文本,会消解诠释的可能,但恰恰也达到了最「真实」的效果:当下,不就是文本与文本之间无边际地链接着的世界吗?
小说中的叙事者K是一个孤儿,他创造了主人公「李美真」。这其中,有两层含义,一是作为小说家的「上帝」创造了「你这美丽的真理」;二则叙事者K和其正在创作的小说人物李真美之间是「我—你」的关系,「李」也就象征着作为主体对象的「你」。
随着小说推进,神秘艺术家J出现。J狂热地把眼下的「生活」变为艺术品,他「像相信托尔斯泰一样相信世界末日」。从作者的明示中我们不难解读,其实J是象征着耶稣的上帝,其名字「余世杰」的「余」便是「我」。
也就是说,如果叙事者K所生存的世界是一部小说的话,J便是这部小说的「我」(主体)。在小说高潮处,艺术家J安排小说家K在这次世界末日中担任诺亚方舟的船长,并且预言小说家K会因不自量力地写一部白鲸式小说而害死自己,这其实暗示了另一层「我—你」,也即创始者与主人公的关系。
在小说的世界里,小说家着掌控一切。但如果,小说家本身就处于一个巨大的虚构故事中,并且只作为主体以外、某个微不足道的角色而存在呢?这便是作者孔亚雷在小说中探索的问题。
总的说来,这部小说是一份惊喜。纵如作者在书中所说,《李美真》「不接地气」,毫无中国小说的气息,或许叙事上还有点翻译腔,但并不由此而显得「见外」。毕竟,不存在天然的「中国性」。
不足之处反而是,这部小说的后现代性过于突兀,显得有点观念先行;对其他文本的引用和互文毕竟也过于庞大,一定程度上冲击了读者深思的耐性。
除非读者已经准备好多次重读,否则,很少能读出其中精妙而深远的意味。
《李美真》读后感(九):我们都陷在焦虑之中,但不知道焦虑可以为人所用
对于小说家来说,陷入创作瓶颈是最为痛苦和焦虑的,并且近乎无解。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作家孔亚雷一直被笼罩在这种焦虑之中,直到一张老照片的突然出现,为他带来了创作《李美真》的念头。
不久前,作家孔亚雷做客看理想电台。聊起他的最新长篇小说《李美真》,孔亚雷说,这部长篇就是焦虑的发明,焦虑的结果。
重访孔亚雷:《李美真》之后
对谈:孔亚雷 x 颠颠
颠颠:亚雷老师您好,上次我们见面是快两年前了。和 2018 年咱们那次见面相比,这次感觉您的状态很不一样,整个人明显放松了好多,不像上一次看上去很有心事。当时采访您,聊您在莫干山居住的那些事情,但是明显感觉您好像另一半大脑分出去在想小说的事情。
孔亚雷:对。你是在 18 年 11 月份来采访,我是 10 月份开始写《李美真》。你不知道刚开始写长篇有多可怕,用著名的美国女作家欧茨的话说,刚开始写一部长篇,就像让你趴在地上用鼻尖推一颗花生米。我觉得这个比喻给我的印象特别深。
颠颠:太妙了。
孔亚雷:这个比喻太有意思了。要趴在地上用鼻子尖去推一颗花生米,刚开始写长篇就是那么难。像我这种写法更加难。我特别喜欢大卫·林奇,今天还穿了一件《双峰》的 T 恤过来。大卫·林奇是一个典型的依靠直觉的创作者,不写剧本而且拍摄期特别漫长,和王家卫一样。
颠颠:很折磨演员,也很折磨自己。
孔亚雷:其实更折磨自己。村上春树也是这样,这是村上春树最典型的写作特征之一。他在多次访谈中提到他今天不知道明天要写什么东西,而且他觉得这会赋予小说一种悬疑、动力。我觉得确实如此,这也是我自己写小说的一个感受。但这种写法很危险,就像高风险投资一样,风险越高,投资收益就越大,越安稳的投资——比如存到银行——利率是越低的。
我觉得写作也是如此,这种风险在于有时候你会状态不好。打一个比方,你要接收一个特别神秘的电台,这个电台只有在你状态非常好的时候能收听到,里面包含的信息非常美妙,那不是人间的信息,那是来自于上天的信息,而且会带给你巨大的收益,不管是心灵上还是别的方面。但这要在你状态非常好的情况下,而且还要看运气,很有可能你听到的就是一堆吱吱喳喳声。而且在这个商业社会的要求下,你不得不拿出那些吱吱声,要把它制作成一个产品。
颠颠:对,然后放在里边。
孔亚雷:尤其是你特别有名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把你的吱吱声当成一种艺术,只有你的内心可能知道它是有问题的。
颠颠:知道它是不堪的。
孔亚雷:这就是风险所在。但你也有可能遇到极美的东西,如果你不一直这样坚持去收听这个电台,你可能永远接收的就是“华文音乐网”,“流行音乐榜”或者汽车电台。
颠颠:我觉得可能还是一种心态,对自己有某种自信,不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孔亚雷:我刚才提到了运气跟个人状态。这个状态是什么意思?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自己的能力,能力非常重要。能力来自于哪里?在我看来每个行业不一样,至少对我这个行业,我觉得就是读书、听音乐、看电影,而且主要是名著、古典音乐、老电影,当然有一些新的东西也很棒,也要吸收一些,但不管怎么样你得不断地提高自己。朋友说我已经老了,我也不怕,我就没办法想像把巴赫跟嘻哈放在同一层次上,但有人真的会这样想。有人就很喜欢嘻哈,觉得嘻哈比巴赫还伟大,这也很正常。还有一种说法是,这个世界没有标准,这也是我非常不认同的一个说法。我始终觉得这个世界需要有标准,并不是嘻哈不好,但是不能把巴赫跟嘻哈放在同样的地位,我无法认同听一年的嘻哈跟听一年的巴赫对你的心灵的滋养一样。
再回到捕捉的能力,我觉得很多事情都要靠直觉。所有领域的优秀的人都会认同我这个想法,不管是开饭店的,做投资的,做出版的,特别是达到越高境界就会越认同我的观点,即直觉在最后决定中的重要性。最后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分析报告,不是报表,不是这本小说的编辑对你的要求,也不是市场的要求,一切都取决于直觉,这个直觉来自于你自己。说白了你是怎么样的人,你把自己培养成什么样的人,你有什么样的灵魂,你就会做出什么样的产品。我写《李美真》这部长篇是“焦虑及其所创造的”,这个句式是化自于保罗·奥斯特的一本非虚构的回忆录,叫《孤独及其所创造的》。这部长篇就是焦虑的产物,是焦虑所创造出来的。
颠颠:好像您更忠实地把这个过程给记录了下来,但是以一种小说创作的方式。
孔亚雷:对。这个小说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小说家 K,也就是我自己的化身,他既是我又不是我,跟我有很多相似之处,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小说家 K 在写一本叫做《李美真》的小说,这是一条线,即他在现实生活中写这本小说过程中所遇见的各种人,发生的各种事。第二部分平行推进的就是这本叫《李美真》的小说本身。
我第一本小说写于 2003 年,我决定写《李美真》是 2016 年。那已经 13 年过去了,这 13 年我真的处于极大的焦虑之中,导致了各种精神到肉体的痛苦。你知道现代人的那种亚健康,也查不出有什么大毛病,但是就会莫名地病痛,而这种病痛完全是心理造成的,焦虑造成的,真的是备受折磨。
颠颠:2016 年之前,您已经逐渐在做翻译了?
孔亚雷:对。我一边煎熬地写小说,一边从事文学翻译。我对中国文学一直不满意,就开始看外国文学,然后渐渐地开始看原文。看原文也很有奇效,我记得第一本看的英文小说是保罗·奥斯特的《神谕之夜》,是陪我太太待产的时候看的,现在我儿子已经上高一了。孩子生出来之后,我花很多时间带孩子,汉语读物读不下去,但是读英语好像可以,因为英语是一句一句读的,大概十分钟可以读一句。就在那时候我读了一些英语小说,震撼于英语的那种语感,特别是保罗·奥斯特。给我印象最强烈的是,每个英语作家的个人风格都很强烈,你一读就知道这是保罗·奥斯特,那是詹姆斯·索特。后来翻译其实是为了写作,因为翻译是最好的精读,是一个词、一个字、一个标点地去读。你会注意到,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很多大作家都曾经做过翻译,鲁迅、村上春树都从事过翻译,甚至连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尔克斯也做过翻译。歌德说过一句很好的话,“只有你懂得另外一门外语,你才能更好地理解你的母语。”不过我 2019 年开始写长篇的时候发了一个誓,这 10 年我不翻译,要专心写小说,10 年之后再翻译。很有意思的是,我发完誓的第二天就接到一个电话,有人邀请我 10 万块翻一本很短的书。我跟他们开玩笑说,难道有翻译之神跟小说之神来争夺我吗?后来考虑半天我还是拒绝了。
颠颠:你一旦树立一个更大更高的理想,其实要做好一种为此付出代价的心理准备,因为你有理想,不代表美好就会向你扑面而来。
孔亚雷:这就是为什么说它不是一个鸡汤。鸡汤就是让你觉得很舒服,好像它可以立刻实现。它的实现非常艰难,难到你难以想像。而且所有的价值,所有的美妙,所有的回报,都隐藏在这艰难之中了。没有这个艰难,什么意义都没有,什么价值都没有,没有意思。
颠颠:创作《李美真》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孔亚雷:事情要从一位叫林恪的荷兰汉学家说起。他当时正在把《红楼梦》翻译成荷兰文,深受折磨。他很喜欢我的一个短篇小说,就发邮件说想把它翻译成荷兰文,我们两个人就认识了。后来那个短篇小说也发在荷兰的一家老牌文学杂志《向导》上,我觉得这个名字真的很迷幻,在一个迷幻剂合法的国家荷兰用《向导》这个词。
他每年都会到中国来参加国际版权会议, 2016 年 9 月份我们第一次见面,一见如故,他的个子很高,温文尔雅。因为他还是《围城》的译者,我们俩就约着一起逛了潘家园,想找《围城》的初版。我在路过一个旧书摊的时候,看到他们也在卖些老照片,我突然看到一张斜眼的女子的照片。那个女子长得非常中性,一开始都分不出是男是女,但显然是清末的时候那种照片,因为她扎了一个髻。诡异的是,她一只眼睛斜得非常厉害,她的表情极其超然,宁静又肃穆。
我一下子就被那张照片给迷住了,突然我周围的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我跟那张照片,我就拿起那张照片呆呆地看着。我就问看旧书摊的那个小伙子照片多少钱。“500 块,”他笑着说,特别憨厚,显然是刚开始做生意。500 块钱显然超过了我的预期,因为我这么穷,这么多年都没什么收入,而且这只是一张比较好的高仿复制照片,但我的眼睛根本离不开那张照片,像傻掉一样。然后我就对旁边的林恪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一定要为这个女人写一本小说。
颠颠:这是一个多么小说家的场景啊。
孔亚雷:对。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以后小说封面就用这张照片,都不用设计封面了。我当时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摊主小伙子的笑容如此憨厚,以致于我勇敢地拿出了手机拍下了那张老照片。林恪还在旁边说了一句,说这样也可以做封面了,挺清楚的。
那时候我还没有下决心要写,因为我还在纠结地写我的巨型长篇。这十几年我一直处于一种白日梦般的状态,总幻想我明天就可以坐下来把它写下去,一直写下去,虽然在内心某个角落我知道那不可能。
颠颠:可能驾驭不了那样的一个架构。
孔亚雷:而且再这样下去我也抑郁了,又这样拖了几年。我意识到我如果再不写一本小说,我就得崩溃了,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
颠颠:那是我 2018 年见到您的状态。
孔亚雷:对。2018 年发生了一系列奇妙的事。那时我住在莫干山的山顶,一个朋友的老别墅, 有一天晚饭后我在一条山间的道路上散步,周围都是很大的树。突然那张照片不知道怎么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小说中这个场景发生在上海街头,但实际生活中发生在莫干山。我真的觉得《李美真》这三个字像陨石一样从天而降掉到我面前。我突然知道照片中的这个女人名字叫李美真。
颠颠:英文同时也有了。
孔亚雷:对。英文几乎同时就有了。而且不久之后我还问了英文的译者这种译法—— You beautiful truth ——有没有问题,因为我们好像只听过 you bitch 之类骂人的话。他觉得这个名字挺好的,不是很正统的英语,但是大家一看就知道,挺有意思的。所以在那一瞬间,我同时知道了三件事情,一个是她叫李美真,一个是这部小说叫《李美真》,一个是英文名叫 Your Beautiful Truth。另外我还知道了这个女人是一个神婆。突然之间,这个小说像礼物一样地掉在我面前,这本小说的种子已经从天而降,这个种子已经存在了:她是一个神婆。当时我意识到这可能发生在 1900 年,因为刚好是一个特别的整数。随后神奇的事越来越多。不过当时我还没有决定要写,我还在沉迷于对之前那个项目的幻想中。
2018 年来北京,10 月份开始写《李美真》。那之前我还陷在那永远卡在开头的大长篇上,我开玩笑说那是我的《哈利波特》。那时我意识到如果再不开始一个新的项目我就会从精神上崩溃,我会被击垮。如果我还想继续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丈夫活下去,我就必须要开始一个新的项目,我的选择就是《李美真》。真的很奇妙,那时鲁迅文学院刚好办了一个翻译家培训班,因为前面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做文学翻译,所以我就毫无障碍地来到了北京。在北京,我住在中国文学馆旁边,窗外就能看见远处的中国尊。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写《李美真》的,在你上次见我之前的一个月。
颠颠: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什么?
孔亚雷:发生了特别多神秘的、奇妙的事情,我举几个例子。我只是心血来潮把它定在 1900 年,开始上网搜 1900 年的时候,我发现 1900 年发生了很多事情,粗略地总结了一下:1900 年正是普朗克发现量子力学的那一年,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第二次侵入北京,第二次火烧圆明园,诺贝尔奖基金成立,我最爱的哲学家——尼采去世,所有的这些东西都联系在一起,都从 1900 年开始。当我写到作者意识到他把李美真设定为 40 岁,那就意味着,她出生于 1860 年。我又去查 1860 年,又傻掉了,1860 年是第一次火烧圆明园,当时是英法联军干的,烧得最厉害的那次。当时我突然意识到圆明园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它在 1860 年和 1900 年的时候被烧过两次。而且那对于中国人,对于中国文化来说就是中国的“9.11”,后来“9.11”也以一个重要的意象出现在我小说的后半部分。刚开始我还没有想到"9.11",我只是想到了圆明园——它再次提醒我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之前我讲过,我是一个那么西化的中国人,我从小一直听西方音乐,看西方文学长大的,很少喝茶,一直喝咖啡。而且我在 40 多岁的时候,在我开始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我甚至都已经忘记了火烧圆明园这件事。我当然知道它发生过,我当然也学过历史,学过它是哪一年的。但是你现在随便去问一个人,他可能报不出准确的年代,甚至很多人会搞错以为是八国联军,而其实 1860 年烧得最厉害的第一次是英法联军。作为一个中国人你就会觉得,自己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你的母亲,一个是给你乳汁的母亲,养母。而你会发现这个养母谋杀了你的生母。你到底该怎么办?
颠颠:听起来像是神话里面的故事。
孔亚雷:对。所有的神话都有一个最抽象意义上人类面临的困境。你完全可以把它想像成一个神话,你有两个母亲,一个生了你,一个用她的乳汁养了你。你后来发现给你乳汁的这个母亲杀害了你的生母,她就是你生母的杀人凶手,你怎么办?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很多中国年轻的知识分子,包括年轻人面临的一个困境。很多人都是听着西方音乐、看着西方电影长大的,但你去看历史就会知道,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正是西方扼杀了中国古代的文化,中国古老的文化系统完全是被它们所侵略、伤害和谋杀的。当然这里面也有人性的原因,有利益的原因,有历史进程的原因。一个封建社会发展到顶点后必须要用外力来打破它,它必须要破坏。但反过来作为一个中国人,不管什么历史原因,生母就是被他杀了。
颠颠:情感是复杂的。
颠颠:在创作《李美真》的过程中,你一边也在听音乐,看书?
孔亚雷:对。当你处于一种高度创作状态的时候,你是非常灵敏的,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影响你这本小说。你同时要非常小心,因为灵敏意味着,一方面你会接收到大量的信号,另一方面你也会极其容易受到伤害,因为你暴露在外面了。我觉得在北京的重要性是在于这里,那个时候我经常去小西天看电影,每个周末都去潘家园买老书,最终这些经历都融入到我的小说当中了,小说一边在生长,一边在吸收养分。后来有一个编剧问我,这些很奇特、自然,但又设计得特别精巧的线索是怎么构思的。我就跟他讲,我真的没有构思,我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所有的构思都像植物一样,是自行生长出来的,而且生长得非常奇妙,比你计划得更加精巧,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是这样。
颠颠:我觉得你创作《李美真》的过程真的特别像你本人。比如说它生根的地方是在莫干山,那里有您最理想中的生活,自己装修房子,放黑胶唱片,听西方音乐,看欧美文学。
孔亚雷:而外面是中国风景,像古代中国一样的风景。
颠颠:对。后来你又来到了北京,在北京又火力全开。北京确实是一个更中国化的,像您说的更古代中国的城市,这种东方文化的滋养也来了。
孔亚雷:对,这些东西都注入到了这本小说里面,被这本小说封存起来了。当这本小说到了读者手中,这种力量就在传播,这是特别美妙的感觉,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文学存在的意义。通过讲故事这种最古老的媒介,把各种力量,各种带有滋养的气息——像你说的莫干山,古代中国的山水,大自然本身,再加上北京古老的气息,不管是历史的灾难,还是现在的杂乱,包括现代化后年轻人的迷乱,疯狂——所有一切都像一股股气息注入到了《李美真》。
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李美真》就像上帝向泥土吹了一口气,它就有了灵气,变成了亚当。文字本来是死的,白纸黑字,然而当它变成一个故事,被编织之后变成了《李美真》,就变成一个活的东西,而且这活的东西还会出版,变成书,到千万个陌生的读者手中。当他们读的时候,也就进入了这个世界,于是又有一次信息和能量的轮回和交换,他们因此会变得不一样。
在最好的状态下,再次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变得更强大,我觉得这是多么美妙、健康的一种循环。当然真写起来其实很辛苦,回到北京就是为了要写完《李美真》。
颠颠:在北京写了三个月。
孔亚雷:对。那个时候强度非常高。2018 年 10 月份到年底我写了 5 万字,大概也就三个月,2019 年 1 月份到 9 月份在杭州莫干山写了 2、3 万字,非常缓慢,让它生出根。这样加起来大概 7、8 万字,而这本小说有 19 万字,等于再到北京三个月我写了 12 万字,强度非常高,说实话,我每天真的只写 700、800 字。
颠颠:但整体很顺利。
孔亚雷:对。我确实是那种一次成的作家。有的作家初稿写得很快,花很多时间去修改。但我写得这么慢,每天都在修改。我无法想像一天写 7000、8000 字跟写 600、700 字能接纳收到的信息会是一样的。
颠颠:你那会儿说你本来想在圣诞节那天写完的。
孔亚雷:对。我当时算了一下,应该能在圣诞节左右完工。但因为当时我在北师大的事情特别多。最后没有如期在圣诞节完工,到 12 月 27 号才完工。但也算是很完满了。
颠颠:您当时发微博了,是非常郑重地拿手机拍了照片,发到微博?
孔亚雷:对,发到微博,微信也发了。我还想讲一个特别有感悟的事情,我前段时间读了一本关于尼采的书,那本书给了我一个特别大的启示,即过去可以被改变。怎么被改变?通过将来改变。我过去的十几年都没有写成小说,不是什么好事,很焦虑,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但是现在我在某种意义上改变了过去,我让所有的这些过去都成为我的小说的一部分了,没有这个过去我就写不出《李美真》。我让过去变得如此得必需而光芒四射,给过去一条通往成功的路。
颠颠:所以通过这件事改变过去了。
孔亚雷:那么辛苦地写完《李美真》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李美真》的根就在于我前 10 年的焦虑和痛苦,我发现我改变了过去,让所有吃过的苦、受过的焦虑创造出了东西,这是焦虑的发明,焦虑的结果。我希望能一直写到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越写越好,写到 70 岁、80 岁,写到临死的那一刻。既然起步这么晚,我希望我能一步一步地写得越来越好。
写《李美真》那几个月我真的特别瘦。我本来就很瘦,那几个月达到了一个瘦的新级别,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整个人都在那个小说上面。我身体一直不是很强壮,然后又在两个世界——虚构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之间疲于奔命,在体内发生一场中西之战。这种战斗年纪越大就越强烈,终于它们两个对手变成了一体,敌人和爱人融为一体。而且我也找到了一个感悟,我就是我。我的任务不是说做成什么样,我的任务是把“我”做好。
《李美真》读后感(十):上帝和傀儡——《李美真》读后感
孔亚雷《李美真》文章首发于【单读】微信公众号,略有删节,以下为完整版。
一切都是从那个电话号码开始的。《红色笔记本》中有马娜的新手机号。夜里十一点半,我躲进阳台,拨了过去。竟然不是空号,接通了,广东佛山。起初三秒,对方没说话,我也没说话,似乎都在探听对方的气息。我开口时,对方正巧说话。是个男人。我问:是马娜吗?他说:那是小说,编的。我又问,你是孔老师?他停了几秒,说:我是K。我本想说“久仰大名”,但觉得假。我确实久仰孔亚雷的大名,只不过一直以为他是拉美文学翻译家。孔亚雷,马孔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奥雷良诺。我只好说:我是一个在公司打工的文学爱好者,想聊聊《李美真》。他问:聊哪个李美真?
就这样,我讲了起来。十一月中下旬,接近凌晨,沈阳零下十度。马路的高架桥还在施工,不时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疾驰的车辆随着寒风呼啸而过。我只穿一件睡衣,冻得瑟瑟发抖,嘴唇脱离了控制,啰啰嗦嗦,语无伦次,仿佛回到小学时候口吃的状态。起初,还能听到对方断断续续说“什么”,“没听清”,后来,除了我的喋喋不休,耳边只剩下风声、车声、施工声了。讲完,我长舒一口气,却发现对方已经挂了电话。我的手机信号空格,电量15%。进了屋,我逻辑清晰起来,立刻打开电脑,把刚才说的整理出来。
小说是流动的,我们阅读时常忽略这一点,不自觉将小说看作死文本,断章取义。《李美真》恢复了小说本应有的长篇对话,这种对话在柏拉图、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文豪的鸿篇巨著中经常出现,但如今,在海明威等作家的影响下已濒临灭亡,导致小说走向越来越窄,无法展现更深邃的思想与更深刻的洞见。书中的观点纷繁复杂,稍不留神就会摘取只言片语,当成作者心声。这无关乎读者的学识深浅,而是写作这项技艺本身的弊端造成的。
此弊端可追溯至柏拉图。柏拉图作为史上第一代哲学家,主要著作却是以戏剧形式写的。其主要内容是摹仿苏格拉底的对话。这一摹仿行为,呈现了写作与思想间的区别与张力。
《斐德若篇》便是对写作的质疑与反讽,或者说是柏拉图的自我指涉。苏格拉底谴责书面文辞总是一成不变,不知何时该开口,何时该沉默,没有自我辩护的能力。回到现代文学的语境中,作者和读者最常说的就是,作品完成后便与作者无关。所以在苏格拉底看来,写作宣告了创造者的死亡,作品就是思想的墓志铭,而源自鲜活思想和现实生活的言辞,本该是富有爱欲和生命力的。面对柏拉图的反讽,伯格在《斐德若篇》的注疏中指出:只有承认写作自身潜在的危险,对作品的诠释才能克服死文本的局限性。
孔亚雷的《李美真》中,叙述者不断地自我指涉引发了叙述层级之间的切换与超越,让小说重新流动起来。作者借J说出:
……作品的边界不是固定的,而是流动的、变化的,并在不断自发和偶发地扩展,甚至囊括了对阐释的反对、误读、认同,及由此产生的各种不可预知的后果……(P276)所以,我们要有意识地把它当作小说来阅读。它是虚构文学,每个角色的语境、背景、立场均不相同。我们要意识到有一位“作者上帝”在(曾)写作,他有自己的意图、矛盾和疑惑。只有让自己的生命体验与书中人物结合,才能看见作者努力探索并指明的方向,即便这个方向不适合我们,我们也能因重遇真实的自我而重获新生。
《李美真》的结构宛若天工。但诚如孔亚雷所说,这并非有意为之,而且,这种结构也不新鲜。这种结构所以产生,在于孔亚雷的自我指涉导致了悖论,悖论无限循环,形成了不同的叙述层级。
书中多次提到巴赫的音乐和埃舍尔的画。巴赫献给腓德烈大帝的《音乐的奉献》中有一首“无穷升高”的卡农。其特点是,在连续声部中,每个声部既讲述当下主题,又开启了下一个主题,结束时,结尾顺畅地与开头连接,无休无止进行下去。埃舍尔《画廊》中,画中一个层次可被看作表现幻想,另一个层次则被认为表现现实,从更多层次来看,任何一个层次之上都有另一个更为“实在”的层次。
当作者遭遇写作困境或对写作的意义产生怀疑,自己走入作品,或让作品走进生活,就会导致自我指涉的无限循环,让僵死的文本内爆。孔亚雷写出了我们手里的《李美真》,讲述了“我”写的《李美真》,讲述了K写的《李美真》,讲述了李美真的自述传奇……第十八章《后记》以全书第一句话开篇,叙事转回第一章,然而,这时已不是原来的叙事层次了。对“我”而言,照片是催眠术的开始;对读者而言,“一切都是从那张照片开始的”这句话是催眠的开始。埃舍尔的画作之所以令人不可思议,就在于我们总是用三维世界的规则来解释二维世界的现象,其实,站在画前那一刻,我们就已被催眠了。
打电话时没想到到这一点,所以孔亚雷或K问“聊哪个李美真”,我不知如何回答。《李美真》有三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这本有实体的,我们正阅读的; 第二个版本,“我”在鲁院写出的,包含K和李美真的故事; 第三个版本,K写出的李美真传奇。 这里先不算李美真自述,否则可以加上《白鹤琐记》和《白鹤奇谭》。
不同版本间的切换,即不同层级间的转换。《红色笔记本》就是层级间的交汇点和转折点,在这里,各层级的叙述者重叠。大概担心我们忽略这点,作者有时埋下信号,比如,引用苏珊桑塔格之后的“(没搜到。)”,比如,《圣经》中触动李美真的话竟是( )。
小说的逻辑大概这样:“我”的写作困境引申对存在的追问,由此“我”开始寻找自我,经由真幻之辨,“我”击穿假象,意识到自己无根并开始寻根,“我”的寻根最终由想象力(致幻剂)获得,“我”在新生命中萌生了爱与救赎,最终,“我”获得并超越了存在。
书中分论题众多,精彩纷呈,有深邃哲思,有歪理邪说,有的义正辞严,有的怪力乱神,读起来妙不可言,但这些分论题皆服务于总的主题,即自我。我们大体按照三个古老的哲学问题展开分析:
我是什么?(真幻之辩,我的构建) 我从何而来?(击垮假象,溯源寻根) 我将向何去?(罪与欠,存在与超越)
《极乐寺》蕴含了《李美真》的主要框架和人物设置:擅长变装和易容术的应召女郎,对应cosplay的孔子和被强暴的老妓女;市中心的高级公寓,对应隐蔽的秘密场所;特异功能、从容不迫的女警对应神婆;女同性恋记者,对应女摄影师马娜;深陷困境的中年小说家则是K;控制应召女郎集团的黑手对应J;神秘宗教组织的信徒是老鲁滨逊。
作者过去的写作中,不在乎角色的姓名、长相,皆代之以符号,而写《李美真》的过程,却皆从实处落笔,甚至探至人情幽微之处。吊诡的是,K的宇宙中,除了李玫和马娜,其余的角色仍是符号,如F、H、J等。所以,我们看到,孔亚雷由“我”来写K,延续其以往的写作,K的写作却出现了具体可感的人与物,孔亚雷将自己逐渐降级至最深的层级,探寻幽微处的自我,并通过释放人物而解救自己,也释放了抑郁胸口的《极乐寺》。
“我”自述写作困境后,对存在提出追问:
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将我困在了这里,正如她也不知道困住她的是谁——是我。(P23)同样的追问也出现在李美真的世界:
……在所有这些世界之上,我不仅微仰起头,望向已变为墨黑的夜空,是否还有一个控制着所有这一切的世界?(P39)那就从李美真说起。李美真接受金的摄影请求,起初觉得自己是为了制衡白鹤镇的权力结构,但心底知道这只是借口。接下来,李美真开始考虑拍照穿什么衣服,但紧接着就意识到没什么可考虑的。在随后的外貌描写中,她先提到遗憾,“没有遗传父亲的俊美”,随后提到装饰上要消灭性别特征。可以看出,接受拍照,是她内心渴望像平凡女人那样被观看。当金告诉她摄影和真的一模一样,她反问“一模一样?”除了好奇与惊讶,我想,她是担忧自己没有性别特征的形象会在此刻定格,永久地被人当作神婆观看。
李美真的故事里,有四次转折都与观看(围观)有关。
第一次,遭遇火灾丧父,她在被观看的同时也在观看外界,这是被社会排斥为异端的开始,至继父看到她的眼睛吓得惊叫,她彻底成为异端,被盲人(无法观看)师父带走;
第二次,除恶霸江龙飞,此前,她不再受外界观看,观看她的只有自己,她接受了自己的形象,通过催眠术除掉恶霸后,她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和白鹤镇的权力结构;
第三次,接受牧师摄影,这时她虽然被群众围观,但也为全镇都认得她的轿子而自豪,随后,金牧师的凝视,让她作为平凡的女人被观看;
第四个,镇李虎,表面是为维系权力结构,实质是为保护金,这时,神婆有了女性柔情,甚至被附体的李虎醒来后,也把她当作是平凡女人那样垂涎。
几次观看都涉及催眠术。第一次是文化催眠术,第二次和第四次是民间信仰催眠术,第三次是西方科学的催眠术,摄影当时被看作摄魂术。在这些催眠之下,我们看到的都不是李美真的“我”,而是被文化构建起来的神话。为了击穿神话,K出现了。
K的宇宙在李美真之后出现。或许可以说,李美真孕育了K。很难不联想卡夫卡的K,K在《城堡》中找不到入口,在《审判》又找不到出口。放在《李美真》中,K之所以要寻找自我,就是为了寻找入口(根源)和出口(逃离)。此刻,K和我们一样,被困在权力结构的催眠术之中,接受规训与惩罚,无法逃离。
K讲述了构建具体角色的过程。首先是李美真的名字。名字是通往真实的门径,让一切真实可感。先名字,而后有世界。作者写到:
一个小说家虚构的人物,却让一个历史事件显得更为真实。同样反讽的是,同样是因为一个虚构人物……火烧圆明园突然对我变得真实起来。不止是真实,简直是亲密,似乎它与我之间突然产生了某种直接的、近乎生理性的联系。(P49)接下来,他罗列了自己钟爱并受其影响的名单,包含文学、音乐、绘画……名单的罗列是修辞手法,这能让抽象的文化变得具体可感。作者疑惑:
那些焚烧圆明园的英国人和法国人,也曾是优雅的绅士,慈爱的父亲和热心的邻居,他们必定读过莎士比亚,听过莫扎特,他们都自小就熟读《圣经》、礼拜天上教堂,笃信全知全能而全善的上帝……(P52)究其原因,是由于我们断掉了与世界的联系,生活在概念中。罗兰·巴特的《神话修辞术》从符号学角度阐释了广告和商品对现代生活的构建,人们消费商品的同时获得其象征的生活。乔治·莱柯夫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分析了生活世界的隐喻现象,他指出,我们的认知也是被构建的。这项技艺在孔亚雷笔下描述为催眠术。
这既关乎文学欣赏,也关乎政治生活。其发端可追溯至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认为修辞术有政治意义,他的著作《修辞术》以说服为主题,并被政治哲学家霍布斯和培根各摘其用。所以,犹太人、中国人都是被侵略者构建的概念。在此概念下,我们看到的不是具体的人,而是和我们同样被塑造的概念,本真的自我遮蔽了,屠戮面向的是概念层面的他者,因而人性泯灭。
我们接受的历史也是这样有意无意构建的。我们只能认识,却无法感知。李玫要建立量子历学,正是为了将历史(世界)从抽象概念中释放,让人与人之间超越时空限制相互感知。只有击穿生活中的隐喻,谈论自我才有意义,只有在催眠术中醒来,自我才能存在。
李玫是图书馆的幽灵,可看作吸收庞杂知识后的“我”将其投射到K的宇宙去的。因而,李玫见到K会想到儿子,她对K无限的理解,读了他全部小说并给出精辟的阐释……她与K的心灵感应也是“我”与K的量子纠缠,只不过李玫是介质。而“我”的最终目的是要与李美真相互感应。
换句话,我要击穿屏障,寻找自我。于是蕴含所有叙述层级的《红色笔记本》出现了,其中,“我”套用罗兰·巴特的句式:
我是一切虚构的坐标……它(虚构)向我提出了那个带根本性的问题:此时此刻我为什么生活在此地?(P93)由此,指向——
李美真第四次被观看(围观)是对战李虎。这时候,冷静的神婆外表下面,女性的柔情已经脉脉流动。她要保护金,此时爱已萌生。
反讽的是,李美真以神婆的身份降“龙”伏“虎”的时候,都涉及到性。江龙飞凌辱少女,李虎垂涎李美真,解决之道都是催眠术。通过《红色笔记本》的摘抄,都能看出催眠与摄影的不同。催眠需要催眠者和被催眠者的对峙,而被催眠者的意识(自我)要被遮蔽,而摄影中,人透过摄影机所观看的是穿越时间的,是“内敛自己的爱和恐惧”,在摄影的产物照片中看到的是流动的灵魂。苏珊·桑塔格《论摄影》中提到“摄影师是一个绝妙的当代人,透过他的眼睛现在变成过去”,而“我”将后半句改写为“过去变成现在”。可见,摄影艺术中,我的时间是流动。因而,罗兰·巴特说“人是所有照片的坐标。”本雅明说在对照片的凝视中,能发现真实。
“真实”就像彻底地灼透了相中人……在那长久以来已成为过去分秒的表象之下,如今栖荫着未来,如此动人,我们只要稍加回顾就能发现。(P147)摄影之后,李美真更接近于平凡人,她与金的对话爱意浓浓。
李美真暗室受孕前,K的写作激情消退。这意味,击穿一切屏障后,面对的仍是虚无。因为,时间凝滞在当下,未能流动。我们只有回到过去,接受并与之和解,才能找到未来的出口。于是,K意识到书架上没有《圣经》。信仰的缺失导致无法找到自我。《红色笔记本》中,“我”提到:
我们所付出的——我们所失去的——跟灵魂有关。(P148)正是这个时候,嬷妈死去,“我”重返孤儿院。在这里,“我”有两个收获:一是获得了缺失已久的《圣经》,这本《圣经》可追溯至“我”的童年,二是发现了自己的基督教成长背景。这趟时光旅行,既让“我”追溯童年,又获得了信仰。一切只在一念之间,却需要完美的契机才能发生。
作者提到伍尔夫的“带根的词”有更深层的生命力。“我”重新审视中国古典中的后现代性。实际上,《幽梦影》中不可能是有意识地后现代写作,而是“我”用后现代眼光去看待而获得的,这说明,“我”正在寻根,正在打通过去与此刻之间的连接。与此同时,“我”创造新的语言,一种“既古典又西化的中文”。语言哲学家相信,语言决定人的思维,维特根斯坦提出“言语即行为”。新语言必定形成新思维,引发新的行动,这是一场革命,革自己的命。所以作者不会理解疯人院中院长提到的面向外界的“革命”。
作者套用福柯的话:
一位小说家如果不能被他写的小说所改变,为什么他还要写呢?(P153)“写作的根源是超语言的,它的发展像一个胚胎,而不是一条直线。”写作过程中,生命孕育其中,于是,李美真在金在暗室结合并孕育新生。由于光决定了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所以李美真和金悦汉的深层融合只能发生在暗室。接下来,李美真发生一系列的变化:
我又变成了我。但我又已是不同的我。(P156)最直接的变化是身体不再僵硬,活力充沛。同时,开始用金的视角去看世界,喝咖啡,阅读文学。值得留意的是,她产生了写作的欲望。她想象自己重温往事(“想象自己”这个句式可类比“我”写K),想象那种悲凉,“感受到的却是一股暖意,以及随之而生的迷惘,和决心。”之后,李美真走进金的过去,与之更深地交融。正是这时候,化身金的K和“我”走进李美真的宇宙,与之融合,影响了各自的叙事和走向。
K和李玫的对话是一场精神冒险,始于图书馆,终于疯人院,这是理性走向疯狂的过程。尤利西斯与《千面英雄》都指向冒险的原型,对K或“我”而言即寻找自我的根源。在李玫眼里,根本不存在自我,自我是构建的神话,是一次催眠。只有回归婴儿状态,回到母亲的子宫,才能回归本真。因而,《2000漫游太空》中,库布里克安排了在宇宙中漂浮的婴儿,《老子》中提到“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李玫的令人讨厌的同事,可以看作“我”的另一面相。他与李玫结合却思想不一,他看出李玫思想的问题却不知如何解决。他的儿子拥抱赤身裸体的李玫,和疯人院中K与李玫的拥抱形成了互文,仿佛“我”就是那儿子,他成为“我”的父亲,抽烟,严肃,无趣,对一切不屑一顾,而“我”一直渴望母亲的身体。李玫指出,K的寻根其实是一种恋母情结。K写作的出发点与困境都源于母亲的不在场与乱伦的渴望。甚至,“我”对李美真斜眼的迷恋也可以归结为恋母情结的影响。《增强梦境》中,老妓女正巧一只眼睛被打得淤肿,因为她一直盯着(观看)强暴者。
《李美真》多次提及恋母情结,却未曾提过弑父。实际上,写作就是弑父行为。柏拉图通过用戏剧摹仿苏格拉底的对话杀死了苏格拉底,写作也通过对思想和生活的摹仿而将其杀死。实际上,当我们为了寻找自我展开的寻根行动,恰恰是弑父的行为。因为,这场寻根将击穿所在世界的屏障,升入更高的层级,获得新生。而此时获得的新生命就就是取代自己的父亲,如果K超越自己的宇宙成为“我”,而我超越文本成为孔亚雷,孔亚雷之上仍有一个大我存在。
李玫是虚无主义者。她揭穿一切却无所凭依,因而发疯。李玫认为量子纠缠需要想象力,于是,在化身K的母亲后,将K指向了致幻剂(想象力)。李玫与李美真只差一个“真”字。李玫之所以没能找到出口,在于她的生命中缺少能够感知“真理”的生活,因而需要致幻剂。书中还有另一个使用致幻剂的人F,“我”的出版商。他是第一个介绍“我”使用致幻剂(幸存者俱乐部)的人,但由于他缺少源自图书馆的思想力量,最终只能坠楼身亡。李玫虽未找到出口,但通过K的逃离,得以升华——自燃。
李美真对“自我”的认识和李玫极为相近:
所谓的我,不过是一个人由于因缘际会,恰好在此生扮演某个角色。而实际上,在一个人的灵魂深处,他可以扮演任何角色。……自我,其实根本就像飘渺的云烟,无所定形,随风而变,不值一提。(P165)不同之处在于,李美真有了爱与信仰,与他融合的金悦汉,由于父亲的传承有了亏欠,而“我”和K正是怀着亏欠去寻找自我。
然而——
K心怀亏欠走入宗教组织。这个组织的聚会以cosplay形式举办。这里,所有人都是别人,“这里没有自我”,人可以为所欲为。值得留意的是,正是在没有自我之处,自我形成了空缺,这与老鲁滨逊的“空”理论对应。空处才有能量。
老鲁滨在聚会上对着K逊口若悬河,二人的对话始于介绍J的装置艺术,终于诠释J的行为艺术。其中大致包含三个主题:
一是人类的寻根,老鲁滨逊将无根的状态引申至宇宙,比李玫将世界起源指向子宫走得更远,他指向姑娘的双腿之间,老子说:“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二是自我的生成,《鲁滨逊漂流记》是英语世界第一部长篇小说,在于其关乎人独自面对自我与世界,他与笛卡尔的时代相近,“我”出身了,上帝死了。
三是意义的吮吸,老鲁滨逊指出,吮吸因为涉及到食物与语言而主宰人的一生,人吮吸中获得营养,在万物中吮吸意义,像吐烟圈般吐出语言和意义。
J在行为艺术中的论述最终指向一个结论:火和迷幻药是历史的基因组。这段论述极为精彩:
火与迷药,就像DNA双螺旋那样,交互纠缠着,在历史中推进——或者说,推进着历史。它们就是历史的基因组……火,标志着人的诞生。而人一诞生后,就很快造出了……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三样东西:艺术——壁画、宗教——神灵,政治——部落冲突。(P278)J对神的解释:
对于充斥这个世界的天灾人祸,我们需要赋予它们以意义,否则我们就熬不过去。所以即使我们四处找遍了也找不到神……我们也必须想象出一个。那就是宗教。所有宗教都是想象的产物。非同一般的、强劲的想象。显然,那同样必须求助于迷幻药。(P279)他佐证和论述虽然精彩,却不可证伪。他提出迷幻药对整个世界文明的重要性:
一切的一切,都形成了一个整体。而在这个整体的中心,就是把一切都连接起来的,这个世界的终极秘密:迷幻药。(P297)K的意识流叙述也佐证了这一点:
……我能感觉所有这一切是因为所有这一切也能感觉到我所以已经没有我或者说我就是一切一切也都是我……(P309)J所承认的上帝是掌管普遍规律的,所以他能整个文明都粗暴地归因为迷幻药。用威廉詹姆斯的话说,J处理的是批发业务,而不是零售生意,他不会调整自己的航向去关照个体。所以,最后,他打造了诺亚方舟并计划将之引爆。在《圣经》里,诺亚方舟面对从天而降洪水,而在J的“出埃及记”里,诺亚方舟却在迎接由内部引燃的烈火。J的行为极为疯狂,但可笑的是,他给自己留了隧道,打算携款潜逃。与之类似,李美真的师父给她讲神婆要令人畏惧的时候,总不忘提及她们靠这个吃饭。
如果照这个朝向走去,K的出路大概只能随着诺亚方舟爆炸,终结自己的生命。如果说在《幸存者俱乐部》一章,K在兔子的带领下进入了幻境,那么,到马娜-吗哪出现,K的下行已至谷底。所幸,此时的K已经与李美真和李玫实现了交融。因此,在与马娜融合中,他走向了更为开阔的世界。接下来的《红色笔记本》,“我”记录了人、生活、火、死、天国等主题,这种巧合对所有人而言都是良好的转折。
李美真与李玫只差一个“真”字,李美真与马娜的脸经常重叠,这是“怪圈”的连接点。从文中的细节可以得知,K和李玫的拥抱,以及与马娜的初次拥抱,并未发生性爱。同李玫的交融,“我”放下了恋母情节,同马娜的交融,“我”有了亏欠。和马娜相处之后,“我”和K写出了《增强梦境》,将其扔进《李美真》的文件夹,同样被扔进去的还有K和李玫的对话,鲁滨逊和J的论述。书写之后,这些内容就从“我”潜意识里提升到意识,任由“我”摆布。只有接受乱伦的欲望,才能告别母亲的怀抱,从而真正去爱,此时的爱已超越了性,是更高层次的宗教的爱。怀着这份爱,“我”将解放李美真,李美真也会将“我”解救。
从此开始,“我”和K具有了宗教的生活,与J不同,“我”所获得的宗教生活以对个人命运的关怀为轴心。威廉·詹姆斯说,人的生活不论多渺小,也比抽象的概念有用。生活的知识是一回事,而如何拥抱生活,并随着生命之流存在,则需要智慧。所以,李玫的同事将我引去智慧广场,因为知识太多了,这必将导致理性崩溃、独裁崛起、邪教猖獗。威廉·詹姆斯说:
宗教是人类自我主义史上一个重要篇章。孔亚雷将宗教作为最后的主题,这是寻找自我的最终阶段。“我”的宗教生活由写作而来,或者说,通过写作超越了不同层级。讲述《李美真》的创作时,孔亚雷说,他想让所有人都感到他创作时困难与纠结,因而,他不仅在文本中多次写到创作困境,在生活中,也总是对人讲述李美真的故事。这样,孔亚雷变成K,李美真越来越具象了。角色的个性根植于情感,要在世界中寻找真我,只能深入情感幽微之处去感知和体悟。这是个人鲜活的情感世界,相较而言,理性构想下的概念世界,则因为没有坚实的基础而缺乏生命力。
威廉·詹姆斯在《宗教经验种种》里这样描述宗教生活:
它(宗教)包含两个部分,不安,以及不安的解决……不安就是觉得我们的自然状态有什么“不对劲”,不安的解决就是觉得与更崇高的力量进行真正的接触之后,我们的不对劲消除了。另有一句:
有意识的个人与更广大的自我是连续的,救赎的经验便由那个大我而生。至此,再回到量子纠缠就好解释了。仍以李玫同事所举的手套为例。当其中一只手套被烧掉(像火烧圆明园那样),对另一只不会有任何影响。然而,一只手套被烧掉了,我们对另一只手套的感知及对其的描述都会发生变化。
只有有了宗教情感,超越现有层级,看到大我之后,才能体悟这点。因此,我们需要在个人的真实情感中感受具体的人,而不是那些概念。这也是小说的作用。很多时候,我们是通过阅读小说来获得真实经验的,而历史只能成为教训和知识。阅读《安娜卡列宁娜》的时候,我们并不需要得到什么教训或箴言,而是需要通过小说获得托尔斯泰的感知,凭借托尔斯泰的眼睛感悟更广袤的存在。结束阅读,再次反观自我时,我们已通往了更高的层级。从这个意义上说,根本没必要划分文学的虚构与非虚构。
只是,“非虚构”这个划分名称更容易误导读者。回到柏拉图的《斐德若篇》,我们知道,只有承认小说是对现实生活的摹仿而非揭露,我们才能意识到作者、读者、文本都是不自足的,从而拒绝将写作看作真理的表达,拒绝让文本取代具有生命力的思想。这时候,就像《李美真》中,作者通过“怪圈”结构不断自我指涉,不断摹仿与超越现实的生活,小说才能发挥其潜能,带着读者向更远的世界流动。只有通过流动的小说,我们才能让灵魂自主运动起来,获得存在并超越存在。
最后,作者说: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部小说,那么跟所有伟大小说一样,里面角色的命运并不是由作者决定,而是由他(或她)自己决定——由他(或她)自己的想象力决定。(P407)只有抵达更高的存在,我们才能理解作者所说的,文学的本质是为了活着,从而洞彻世界的秘密和小说的秘密。最终,我们知道,没有人会是傀儡,每个人都能通达上帝。
电话里说的大致就是这些。写完之后我才意识到,孔老师或K老师很可能听清了我的话,只是,我冻得嘴唇发抖、舌头僵硬,电话另一端很可能把我当成酒蒙子,只是觉得我花钱买了书,不好意思打断而已。就写到这,睡觉去了。明早起床,妻子还会嘲笑我,坚持一年早起写做,一篇小说也没写出来,还闹得体检指标异常。我不打算辩解了,毕竟,我已经读过《李美真》了,不是么?
二零二零年十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