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海浮现出一个无助的高中生,他正在忍受着病痛和学业的双重折磨,以及最揪心的对于未知的恐慌,不知道去北京检查之后身体是什么情况,不知道如何学习成绩才能提高,抑或自己究竟还会不会有灿烂的明天?尽管我告诉他,我们的最榜样瓜瓜同学生了更严重的病,高三请回答中也出现过一个得过紫癜的同学,他们都在勇敢地面对,但依然无法排解他的恐惧。所幸最后他的检查结果并不是很糟糕。
勇敢这两个字,说起来总是很容易的,但真正面对的时候就知道有多难。瓜瓜说我这样的小透明也能写成长志的故事吗?我说当然可以,有太多人需要你给予他们力量去面对生活的残酷,而勇敢的人,早晚会成长为耀眼的星星。
身体和学习哪个重要?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身体,因为那是一切的基础。答应我,好好爱自己,笑对每一天。——林木木
我从小就不喜欢哭,甚至觉得流泪是一种无形的示弱。在我青春的坐标系上,汇集泪水的区间只有两个。一个是迷茫无助的高一时光,一个就是让我至今都感到惭愧的一次腰椎穿刺经历。
起初我没有注意到轻微的腰骨疼痛,短短两周内我开始出现皮下出血点、大面积淤青和全身骨痛。几天后我失血糊涂到没叫救护车,从学校走到医院,住院一晚后,又在学院领导的建议下转院。第二天早上,父母才从家乡赶到厦门。
病友们听了我这段独自奔走的经历,心疼地责备我爱逞强,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他们无论之前以多么坚强的姿态面对这个社会,最终都还是在白血病的诊断证明书面前认输了,而我没有。不同白血病患者刚病发的状况大同小异,失血严重的也不乏其例,可是疾病严重程度需要检查骨髓才知道。我入院时非常危险,免疫分型需要送到北京检查。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我无法接受治疗,只能靠输血活命,所以接到诊断证明的时候,我才会这么开心。
很多人不了解这种疾病,以为确诊如同被判死刑,然后便不停哭闹。我只是因为小时候多看了几本课外书,略微了解这方面的知识,于是理智占了上风,控制住自己没哭。
我只是哭了一次而已啊
血液病人几乎都要接受骨穿和腰穿以及鞘内注射的检查治疗。前者一般是从臀部的骨头抽取一毫升骨髓涂片即可。后者更复杂,需要用钢针扎入脊柱抽取脑脊液并注射药物,这个过程必须非常缓慢,需要半小时,否则容易扎到患者的神经。
因为主任临时有事,那次腰穿就让一位新来的医生接手。一阵剧痛之后,我腰以下的部分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据当时在病床边观察的母亲说,那位医生注射药物只花了一分钟不到,我被弄疼是意料之中的事。
旧病房的病床上没有床垫,只有一张薄棉被。我做完腰穿以后必须绝对平躺不能用枕头,病床的钢板就这样压在我的伤口上。我疼得面部扭曲,最后竟然以近乎哀求的语气,问身边的人:“对不起,我实在太痛了,可以哭一会儿吗?”她们温和地说:“当然了,实在忍不住就哭吧。”
盛满我压抑情绪的玻璃杯终于被打破了,它的碎片却有意无意地伤害了我身边的所有人。她们没想到的是,我居然不是简简单单流泪而已,而是哭得歇斯底里。她们觉得我是科室里唯一的大学生,一向不哭的女孩子如果哭了,那么她一定很疼吧。这种心疼让她们跟着我一起流泪。被我的哭声伤害的还有那个为我做穿刺的医生。她担心我出现脑脊液外流等症状,检测出我的各项指标正常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我哭了的消息在短短一小时之内,传到了外出归来的张主任耳中。她专程来到我的病床前,安慰我说:“你怎么可以随便哭呢?你可是大学生,是要做骨髓移植的患者。以后几年你要承受的排斥反应会比现在难受几十倍。”
当时的我并不理解主任的话,我也无法预知我的未来具体将要承受什么样的折磨。我总是想,大学生怎么了?我只哭了一次而已啊。
然而现实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在腰穿术后大哭引发了头部剧痛和身体严重脱水的症状。我穿着的两件衣服和盖在身上的毛巾被全都湿透了。
原来生命在脆弱的时候,就连流泪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那一次哭完后,我反而觉得更疼、更累。其实不仅仅是我,其他病友也有因为情绪激动而失血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会伤害自己,只不过很多人没意识到而已。从明白这个道理的那一刻起,我决定要做回那个不爱哭、把泪水一滴滴收集起来的人。
一般癌症病人化疗的剂量不至于致患者死亡,只有等待正常细胞恢复才能接受下一次化疗。而骨髓移植的预处理化疗是致死剂量的,它会摧毁病人的血液系统和免疫系统,这样正常人捐献的骨髓才能植入患者体内。那一次腰穿与骨髓移植相比,又算什么呢?
请温柔地表达脆弱
在做了骨髓移植手术之后,我的眼角膜因为排斥反应而大面积溃烂。有好几年,我干涩的眼睛需要玻璃酸钠来保持湿润,即使我想流泪,也没有了流泪的能力。讽刺的是,我一直认为眼泪是脆弱的代名词,后来才发现它如此珍贵。我只是把泪水当成索求安慰的借口罢了。几年后我收到同学的一封信,才知道一直在克制住泪水的不止我一人。
很多同学在我面前咬紧嘴唇,极力忍住眼泪;医生为患者做穿刺时怕扎疼患者,需要精神高度集中;这一两年,血液科经常有护士承受不了精神压力和高强度的工作而转科;一位在神经科工作过的护士说,神经系统疾病的患者做腰穿次数多得让人无法想象。
她们一直在我面前克制着自己,没有成为泪水的奴隶。我总想有一次卸下枷锁的机会,只是因为疼,可是她们在比自己脆弱的病人面前,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那时腰穿术后大哭的我,只是一个看低自己的人罢了。
之后更剧烈的排斥反应如约而至:皮肤和指甲大面积脱落,肠道溃疡连续失血两个月,还有可怕的肺脓肿,体重最轻时不足三十公斤等等。我最煎熬的几个月,当老师的父亲还要在家乡工作筹集医疗费,只有母亲在我身边。我疼得受不了的那几天,也只是等着父亲下课给他打电话,请求说一句安慰的话然后挂断电话。听筒那边嬉笑的孩子或许还不明白,为什么老师这几天下课总要接电话呢?
当我告别排斥反应,进入了复健练习时期,我的干眼症渐渐缓解。我身边没有了医护人员和病友的陪伴,身体状况也不允许我到人多的场合,我需要孤独地面对自己。身边有些人为了名利,活在他人的眼光下,不惜付出健康去拼命,可是进了医院,他们的执着消失殆尽,连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不住。我却一点点成长起来了。我告诉自己: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但是请温柔地表达出来,没有人经得起我的伤害,绝对不再把眼泪变成淹没他人的洪水。
那么多年过去,那一滴滴泪珠在我的心里早就凝聚成了一片重洋。这片只属于我的泪海,味道的确有些苦涩,但是它很温柔、很广阔,能轻轻地将我拥抱。
我渐渐地学会了宽容,学会了与自我、与他人和解。
终于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值得我为之流泪;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承受得起这些眼泪的重量。一直忍着不流泪,不是真正的坚强。学会选择合适的方式与场合流泪,也是成长的过程。
我要把这片泪海放进信封里,寄给未来那个因为收获成长,喜极而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