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极限,通俗地说,就是两个天体之间潮汐力相等时的距离。当两个天体的距离小于洛希极限时,天体就会破碎。
《洛希极限》
文丨 森 林
1
一份市中心朝七晚十的新媒体工作,加上远在老城郊的出租屋,以及两点之间每天要赶的首末班地铁,几乎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此刻,如同往常的每一天,我乘坐的末班地铁在椰东站停靠。椰东站是三号线的倒数第三站,也是末班地铁人流量最大的一站。我屏住呼吸抓紧吊环,身边的乘客拥挤着蜂拥而下。地铁门重新关上时,长长的车厢里空空荡荡,只剩零零落落不到十位乘客。
我扭过头,她也一眼看到了我,笑着冲我点头致意。今天她穿的是红色的印花T恤和浅蓝色的牛仔背带裤,如果配上一顶红色帽子和一把小锤子,几乎和管道工马里奥一模一样。
她叫杨希,在市中心的椰大读研,喜欢吃的水果是草莓,喜欢的衣服颜色是红白蓝。她和我一样,每天都要乘三号线的首末班在椰大站和城郊间来回,而且都习惯走进地铁的最后一节车厢。只不过她在三号线的倒数第二站上下车,而我则在三号线的终点站。
“嗨。”杨希笑着走过来,挥了挥手里提的一小盒草莓。我和她并排坐下,在短暂的几分钟里分食小半盒草莓。
我把下班路上在脑海里精心准备的笑话讲给她听,逗得她哈哈大笑。在让我精疲力竭的生活里,和杨希短短几分钟的闲聊似乎成为最解乏的事。
可惜充满笑意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的。到站播报响起,杨希把没有吃完的草莓装回袋子里,笑着挥挥手走出了车厢。
“明早见!”她说。
“明早见。”
2
作为这座繁忙城市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我刚开始很难融入如此迅捷又拥挤的生活里。尤其在每一天乘坐地铁三号线首末班时,我总会觉得自己是被夹在双层鸡腿堡里的鸡肉,几近窒息,充满弹力却动弹不得。
那天恰好下了一场暴雨,我收好挂满雨点的大伞挤进人满为患的末节车厢时,身边的人纷纷向我投来愠怒又无奈的眼神。是啊,本就已经无处下脚的拥挤车厢,还要因为我这把大伞而腾出一个小小的空间。
我抱歉地羞红脸低下头。地铁门正要关上,一个背着鼓囊囊背包,全身湿漉漉的女孩冲了进来。霎那间,所有充满恼怒的目光都被她所吸引。
“对不起!对不起!”她艰难地把自己塞进车厢,咬着嘴唇和身边被她湿衣服湿背包撞到的人道歉。我低头扫了一眼,发现衣袖也被她碰到,沾上了一小片湿淋淋的雨水。
被浑身湿淋淋的女孩碰到的人全都皱着眉头脸色难看,不肯说一句原谅的话。她小心翼翼地环顾一圈,视线刚好和我相遇。我不知怎么想的,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怔了一下,也“扑哧”一声笑起来。身边满腔恼怒的人们纷纷向我们投来白眼。
我很想伸手挡住笑到合不拢的嘴角,但无奈车厢太过拥挤,连伸手都是奢侈。所以我们只好不约而同低下头,努力地憋笑,以免招来全车人的毒打。
直到地铁到达椰东站,人群像海水一样倒灌出去,我才终于扶了扶笑累的脸颊,提着伞在空座位坐下。浑身湿透的女孩还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站着,她看了看自己还在滴水的衣角和头发,又看了看长长的空座位,无奈地嘟了嘟嘴。
我又轻轻笑起来。
她看了看我,好像又被我的笑传染,忍着嘴角外溢的笑意,伸出手冲我比了一个刀划脖子的动作。我低头憋笑。地铁很快在下一站停靠,女孩下车。车厢门关上的瞬间,我一拍脑门想起来外面还在下着暴雨,很后悔自己没有把伞送给她。
3
不过好在第二天一早,我又在最后一节车厢里见到了她。她换了衣服和背包,一只手里提着装着早点的纸袋,一只手抱着几本厚厚的书。走进车厢看到我的时候,她好奇地轻点了下头,走到另一边的座位坐下,开始翻看手里的书。我瞥了一眼,好像是基本考研词汇和物理类的参考书。
三号线照例在椰东站迎来乘客峰值。无数衣着各异的老少男女挤进车厢,很快挡住了我看向女孩的视线。我无所事事地刷了会手机新闻,终于等到椰大站到达,起身走进蜂拥的人群里。一抬头,她也在下车的人流中。
年龄和无所建树的履历带给成年人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不再丰盈的好奇心和清醒的自我认识。所以我并没有想要认识她或者搭讪的想法,只是当作两点一线生活中聊胜于无的巧合和插曲,整整衣领径直走向地铁站外的公司。
只不过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此后每一天的三号线首末班,我都会看到她的身影。总是相似的红白蓝配色,总是提在手里的早餐和装着草莓的夜间甜点,还有总是摊开在腿上的词汇书,总是每天将我困倦的目光吸引过去。
一晃一个冬夏,她在地铁上摊开的书变成了雅思词汇,仍然雷打不动地乘坐着每天三号线的首末班。偶尔车厢空掉的时候,我们会感觉到对方的存在,笑着打个招呼。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们稍微熟悉了一些。在车厢空空的短暂几站里,我们会偶尔聊几句。她说她叫杨希,在椰大读着读着顺便考了椰大的研究生,只不过因为住不惯宿舍的缘故,一直都在城郊租房,每天赶地铁去学校上课或者自习。
“可是每天赶首末班,也太辛苦了吧。”
“习惯就好啦。让人踏出舒适圈感到累的事情,通常都是有回报的。”说着,她挥了挥手里的雅思词汇书。她似乎很喜欢念书,打算继续用求学的方式把自己运送到太平洋彼岸。
慢慢熟络后,她经常会大方地分一些草莓给我吃。我呢,总是讲一些公司的趣事或者吐槽老板的段子逗她开心。为了不白吃她的草莓,每隔几天我也会更早起半小时,帮她带一小袋早餐坚果或一杯水果茶。
有时难得老板提前下班,我还是会窝在公司玩几局扫雷,等到赶末班地铁的时间再离开写字楼。
疲惫又枯燥的生活里,她似乎成为好心情唯一的助燃剂。
但一切也仅此而已,除了地铁车厢里每天短暂的见面外,我们之间再无任何交集。
4
很快,2020年到了。我特意买了一个小小的草莓耳坠,想送给她祝她2020快乐。可奇怪的是,从2020到来后,一连五天她都没有再出现在三号线的首末班地铁车厢里。我以为她只是改掉了习惯走进末节车厢的习惯,于是每一天人少时我都会从最后一节车厢走到第一节再走回去。可我始终没有再见到她。
在一整周的工作里,一向被老板称赞的我总是心不在焉,频频出错,甚至差点搞砸了负责的对接工作。脾气火爆的老板两次把我叫进办公室里一顿狠批。
好像她消失的这几天里,我才突然意识到她在我死水一般的生活里是激起了如此惹眼的波澜。我开始不住地乱想和焦虑,每天坐在办公桌前都恨不得调快钟表立马去登上三号线的末班。
杨希毫无前兆的消失,似乎顺带抹去了我疲倦生活里唯一的亮色。我很害怕她遭遇了意外,也很怕她如愿拿到了出国念书的机会不再去学校。我在心里预想了各种她不再出现在三号线车厢的理由,可仔细想想,好像无论怎样,她的不告而别都没有任何需要向我解释的理由。
失魂落魄的天气,在第二周周一早上看见杨希的那一刻起又神奇地拨云见日了。看到车厢外走来的熟悉身影时,我下意识想要起身打招呼,把一直装在口袋里的草莓耳坠送给她。可当看到她小腿打着石膏,一只手里拄着助步拐杖时,我愣在了原地。
随之而来更让我心碎的是,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一个男生的手臂。那个高高大大穿着篮球卫衣的运动系男生背上背着她的小小背包,手里提着两人份的早餐,还有两人份的坚果。他恰好在讲一个我曾经讲过的笑话,她显然已经猜到了笑话的结局,可还是满脸笑意地看着他听他绘声绘色地讲着。
我讪讪地背身走到前一节车厢坐下,低头装作玩手机,把手里无意中捂热的草莓耳坠轻轻装回了口袋。
之后的两周里,男生每天都送她在家和学校间往返,细心且幽默。有时她在看到我时,仍然会笑着打个招呼,不过每一天小盒的草莓或葡萄,她再也没有为我打开过。我尽量不去想她打着石膏的腿是遭遇了什么意外,也尽量不去想那个男生是不是已经每一天和杨希住在了一起。但每一次的见面,都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氟西汀般的神奇魔力。
在杨希的腿好了之后,男孩也不再出现了。可每一天杨希的手上,都提着双份的坚果和早点。她以前拿来和我闲聊的时间,也全都花在了手机屏幕里小小的对话框上,脸上的笑容挂满甜蜜。我和她默契地划清距离,成为点头之交,仿佛从来没有熟悉过。
5
本该放寒假的她仍然继续着学习,本该过年回家的我也仍然留在这座缺少年味的城市加班。总是浑浑噩噩事倍功半的我在繁忙的年终工作里,甚至被暴怒的老板发了最后通牒,警告我这个状态下次裁员一定叫我卷铺盖走人。
很久很久后的某一天,我惊奇地发现杨希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单人份的早餐,摊开的参考书,单人份的果盒……我好奇,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去问她。
又过了几天,三号线首班停在她上车那一站时,我清楚地看到她眼眶红肿,鼻子也红红的,像是昨晚哭了很久。我心里像针扎一样心疼,咬着嘴唇犹豫着要不要走上前去安慰。可这么一犹豫,椰东站到了,涌进车厢的人群把我们分隔在了世界的两端。
当晚,我在上车前买了一份草莓蛋糕。送给她时,她满脸惊讶,执着地要把钱通过微信转账给我。几番推脱不掉,我只好答应。
到家后,我迟钝的大脑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可不是一般的科研成果。只要把任意两个人的基础资料和兴趣性格录入这个预测系统,它就可以把这些资料全部量化为数据,得出一个预示两人之间未来关系的物理或数学公式。”
我想起不久前老何说这些话时的激动,立马扑向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老何作为我一众狐朋狗友里最前途无量的一位,果然做事很有效率,第二天一早我的手机就收到了他传来的公式结果。只不过一向数字白痴的我,完全看不懂信息里不知所云的公式。
“兄弟,我很抱歉,我代入数据计算了很多次,得出的结果都是同样的。”
“我还是不太懂,这个公式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啊?”
“简单来说,你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遵守洛希极限的两个星球。想要相安无事,就一定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一旦靠近,就会破碎。”
6
从那之后的生活,像是小学课堂上总是让人满脸黑人问号的数学题——游泳池总是一边放水一边注水,掉进井里的青蛙总是跳三米滑下一米。我和杨希的关系,也总是以一种奇怪的默契相持着,既不刻意疏离,也不尝试靠近。这种令人费解的难题,我从来没有解答出来过。
我这个从小学起便物理白痴的家伙,竟然不甘心地偷偷查了很多很多关于洛希极限的资料,希望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证实它是一个愚蠢的悖论。可这样的挣扎无疾而终。
又一个夏天过去了,在这座城市精疲力竭的我选择了放弃。我向老板提了辞职,到公司交接完剩下的工作,坐上了最后一次三号线末班地铁。她像往常一样和我点头招手,椰东站后,我照例编了一个蹩脚的笑话给她听。然后挥手再见,目送她离开,独自驶往三号线的末站。
看着驶往终点站的长长车厢里寥寥无几的乘客,突然觉得这趟列车像极了我们的一生——总会经历椰东站的繁华熙攘,也总会品尝终点站的孤寂落寞。长长的车厢像是我们的内心,时而拥挤饱满,时而凉薄空虚,终日劳碌吞吐,也只有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它才有停靠休息的权利。
我拉着无辜的老何讲起这些的时候,老何笑着说喝醉的我像个哲学家。彼时天已经快亮,换做往常,这时候的我已经快要从美梦中醒来,被迫踏上无趣的生活。
可现在,我却醉醺醺地摇晃着杯子,倚着吧台似笑非笑地问他:“你说,因为洛希极限而破碎的星球,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我也不太懂,可能会像土星周围的行星环那样吧。”
“行星环又是什么东西啊?你能不能把物理术语翻译成人话给我听……”
老何无奈地瞥了我一眼,说:“就是土星周围那个呼啦圈。”
“哦。”我借着酒劲哈哈大笑。我记得读书的时候在课本上见过很多次土星的图片,那个好看的呼啦圈几乎是太阳系最迷人的风景之一。
老何接着说:“那个呼啦圈啊,可能都存在几十亿年了,没准土星诞生没多久就已经存在了。环绕在没有生机的土星周围几十亿年,一定很孤独。”
我摇摇晃晃地嘲笑老何:“你知道为什么行星一旦越过洛希极限就会破碎,可它们还是会选择靠近吗?”
“为什么?”
“因为引力啊。”
7
在我查阅的那么多有关洛希极限的百科里,人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提到:当两个天体的距离少于洛希极限,其中一个天体就会倾向破碎,继而成为第二个天体的环。
不顾代价越过洛希极限的星球破碎了,可引力仍然存在,牵着它们在宇宙中环游了数十亿年。
很多时候,都是不受控制地向对方靠近的吧。
编辑:小药草
配图:《那个女孩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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