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乃
他摇着头,几乎要把自己硬生生撕裂成两半,要从抓住他的那群人中挣脱出来。
宣惠看到那刺目的红,心中一阵抽痛,立刻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景森摔进了那群黑衣人手里。
宣惠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开母亲的桎梏,几乎是跪在地上,抓住了景森的手臂,她哭着喊道:“景森!”
上一秒还在挣扎的景森,看到宣惠的眼泪后,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她的眼睛,在人潮中,大声喊道:“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宣惠僵滞着,虽然他没有说完,但是他知道他意思。
母亲用力地揪住了宣惠的头发,把她拖离了景森,分开了他们握着的手。
顾不上身上的疼痛,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心脏和要裂开一样疼着。
她冲景森嘶喊:“我们…..我们还会再见的!”
火车站人来人往,这么大的动静,人群都围过来了。景森像动物一样,被绑住了手脚,一群人扛着他。
景森也哭了,他只是动了动嘴唇。
——“保证,我向你保证。”
终有一日,他们会再见。
最后,宣惠看到景森被抓进了一辆黑色的车里,车子开走了。好半天她都没有反应,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宣惠抬起脸,看到了那张让她无比厌恶恶心的脸——即使她们曾经亲密无间,此刻她们却看上去像是两个陌生人。
母亲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泪,揪着她的领子,怒声问她:“你知道错了吗?宣惠?你说你错了,我就让你回家。”
“……”家?她的家在哪里?
“你还想回去精神病院吗?快说你错了!”
宣惠跪在母亲的脚下,她曾经发誓就算是死,也绝不向这个女人低头。
但是此刻,她低头了:“我….错了。”
宣惠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腿,硬生生把眼泪咽了回去,抽泣哽在喉咙里,那声音听上去,像将死的,悲鸣的小动物。
为了再次见到景森,她不得不低头。
她狠狠闭上眼。
景森。
她的景森。
那一年,她的希望,如同夏夜的萤火虫一般,被捕捉在黑色的网罗中,永远消失了。
她不明白,这是她仅有的一点希望,为什么还要将他夺去。
她以为,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景森。
她身上的香水呛得宣惠眼睛都睁不开了。
多年重逢,景森问她的第一句话是:“喂,这辆。”
十年后。
宣惠和母亲彻底断绝了往来。继父长期家暴着母亲,但是母亲却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而宣惠也受够了一直忍受继父的骚扰,不想再回去那个家了。
前年,继父终于因为打架闹事被关进了牢里。母亲也病了,躺在病床上岌岌可危那两年,她试图联系过宣惠。
宣惠硬着心肠不肯见她,最后还是心软了,去医院那天,倒是个难得的好日子,阳光明媚的。
望着母亲那凹陷下去的脸庞,经年的折磨让她看上去老了至少10岁,宣惠不忍地闭上眼。
母亲抓着她的手,哽咽着道歉:“这些年…..我没有保护好你…..”
宣惠冷着脸,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在这一刻崩溃。
她和她的母女情分,早就在母亲强行扭送她进精神病院那一天,结束了。而这些年,她被迫学会了保护自己。
好几次,她差点被继父打死。
母亲问她:“你还在找他吗?”
他是谁,当然不需要多提。这些年,但宣惠也是后来才知道,卢景森家里不仅有钱,而且是有钱的吓死人。
市区仅有6套,顶级标配亿万起价的伴山别墅,其中一套就是卢家的。
以宣惠这时候的位置,当然找不到景森。
卢景森这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母亲咽了咽口水,小声道:“当年。你去上大学那会儿,卢家的人…来过。”
“什么?”
“送来一笔封口费,那男孩…..还给你带了一个口信。”
母亲浑浊的眼睛,充满悲伤地望着她,怕她承受不住似的,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他说,让你…..不要找他了。”
“…..”
“小惠,不要再找他了。他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就算现在找到他,他也未必会愿意再和你在一起…..”
耳边嗡嗡作响,母亲接下来说的话,宣惠却一句都听不到了。
景森让她不要再找他,为什么?
宣惠在4s店,脸色差到连同事都看得出来。她强撑着笑脸应付客户,却想不到,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比想象中的要高一点,也更状了,长大成人的景森,没有穿着病号服和垃圾桶里捡来的衣服,而是一身华丽名贵的衣服。
那意气风发的样子,让宣惠一下子,没把他和印象中的男孩联系在一起。
景森身后跟着一群衣着华丽的男人女人,一只手抱着一个身材绝妙的女人,一只手伸出来,手指点了点红色的奔驰。
对着宣惠道:“喂,这辆。”
从见到景森那一眼开始,宣惠就头脑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做着手里的工作。将车门给景森打开后,宣惠就呆呆地站在车窗外,看着景森抱着那女人进了车里。
她看着他们拥抱着,景森还亲了那女人一口。
宣惠头脑炸开了,景森从车里出来,用买面包的口吻道:“就这辆了。”
宣惠哦了一声,把他引到办公室,给他办手续,“请在这里签名。”
那三个字针扎一样,一下子扎到了宣惠心口上,她抓住了转身欲离开的景森的手,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光,紧紧地抓住了。
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景森看着她的脸,又低头看着她抓住自己的手,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变得危险:“喂,你干嘛?”
摸到他手腕上什么都没有戴,宣惠愣住了,“手绳呢?我给你的红色手绳呢?”
景森想把手缩回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对方那受伤的表情,居然就没能第一时间甩开她。
“慕士塔格……”宣惠望着景森那张脸,将他的手腕捏得更紧。
“什么?”
“你不是说…..”宣惠还想说什么,却从景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狼狈,渐渐松开了手。
景森已经听到身后有些朋友,怀疑这个女人是疯子。按照他本来的脾气,是要骂回去的,但是他却只是看着她。
宣惠惊慌失措地,退后了两步,望着景森的脸,摇摇头:“你….你不是他。”
说完,宣惠转身跑了出去。
要是从前,他应该把对方戏弄一番才对啊?
见到宣惠后,景森难得地失眠了。
鬼使神差的,第二天景森到了宣惠工作的地方,在得知对方今天休假后,居然还多事地打听了她上班的时间表。
给他做挡箭牌的老友叶以柏笑他:“你瞒着你女朋友来这里,就是为了那个销售员?话说…..你不是从不脚踏两只船的吗?”
“去你的。我就只是…..只是随便看看。”
“这话就和我只在外面蹭蹭不进去一样,有多不可靠你知道吧?”
景森用胳膊肘捅了叶以柏一下,说了玩笑话,他自己却笑不出来,心脏沉甸甸的,像是沉了什么似的。
他自己也很难解释。
守了几次后,景森终于逮住了还在上班的宣惠。只是这次,宣惠看上去那么难过了,她看上去冷静很多。
“你好,有什么可以帮你?”
看着对方公事公办的表情,景森就恼火,“……我想要什么你都能帮我?”
“……”宣惠眨眨眼,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你做我情妇吧。”
心脏猛地被重重撞了一下,宣惠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景森却一点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似的,一只手拨弄着她的头发,十足的登徒浪子:“怎么?我可是卢家人呢,陪我睡一个晚上,车子房子都有了。不心动吗?”
“哈,这就是你要说的事情?”宣惠冷笑着,眼底一点点闪动着亮晶晶的寒意。
“嗯。”景森的手指碰到她的头发后,却像上了瘾一样,食髓知味的,手指一点点地爬上她的肩膀。
被对方拦住了。
把景森的手指捏在手里,宣惠整个人都气到发抖,“要我做你情妇,代价可不低。”
“哦,你要什么?”景森知道她深受侮辱,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从她倍感屈辱的表情里,得到了病态的快感。
好像只有她痛了,他才快乐似的。
“我要你。”
宣惠抬起眼,那里面闪动着疯狂的光:“这里,只能属于我,做得到吗?”
久违的,景森感到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住了,有半天他忘了要去呼吸。
很痛。
但是很快乐。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热情,只要看到宣惠的脸,就克制不住自己,好几次觉得自己就要这样折在她手里。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宣惠望着他的眼神,总像是穿过他,在望着另一个人,这一点让景森十分不舒服。
但这点不舒服,景森很快就忽略了。
宣惠这样的女人,说实话,也只是拿来玩玩,真带回家,家里没有人会同意的。他当然,也不会为了宣惠,放弃自己的家庭。
宣惠不是傻子,当然明白景森的想法。可她总觉得,景森不会真的走到那一步。她试着去问过景森很多过去的事情。
但是他好像忽然就失忆了一样,18岁之前的记忆,统统都是空白的。
他是景森,又不像景森。
两人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三年。
这天,宣惠回到家,景森就把她抱在怀里,将新买的珠宝给她戴上。宣惠笑了笑,问他:“怎么这样殷勤?”
“我……”景森想说什么,最后没有说。
看出他为难的表情,宣惠握着他的手,笑了笑:“没事。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当然,到最后景森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她,不厌其烦地亲着她的脖子。
但很快,宣惠就知道景森要说的是什么事了。
这天只有宣惠一个人在家,门铃响了。这里景森从不带外人来,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会是谁?
打开门,宣惠看到了一个气质优雅的女人,身后还跟着两个黑衣保镖。
“你是?”
“你就是宣惠吧?”女人伸出优雅修长的手指:“你好,我叫孟清,景森的未婚妻。”
孟清笑吟吟地推开她,在门口脱下了造价不菲的大衣:“放心,我来,不是要拆散你和景森,而是告诉你真相。”
“…..真相?”
“是。真相,你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你先看看这个。”
接过孟清手里的东西,宣惠拿到了一张照片,那上面是一对孩童,穿得一模一样,长得也一模一样。
不顾宣惠惊诧的眼神,孟清淡淡道:“左边那个,就是你的景森。”
“我的….景森?”
“是的。卢景森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人。”
“你是说…..他们是,双胞胎?”宣惠瞬间感到什么在头脑炸开,所有不合理的地方都变得合理起来。为什么景森不记得她,为什么每次打探从前的事,景森都毫不知情。
因为,他不是景森。
从来都不是。
“卢景森从小精神就不太正常,后来他在17岁的时候,想杀害自己的继母,被家里人送到了精神病院。你,就是在那个地方认识他的吧?”
“啊…..嗯。”宣惠盯着照片里,指腹在左边的小男孩脸上,一点点地摩挲着。
那站在围墙上的少年,那悲伤的眼神,还有草丛中流动的萤火虫……渐渐都在眼前清晰起来。
“卢家你是知道的,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人出现在公众的视野,所以从小就把景森藏了起来,说起来,他是个连户口都没有的人。”
“连….户口都没有?”
“是啊,卢家人以他孪生弟弟的名字把他藏起来,这些年,他的存在从来都没有被承认过,换句话说,你认识的那个景森,从来都不存在。他只是个没有名字的无名氏而已。”
孟清看着宣惠精神临近崩溃的样子,继续道:“他们兄弟俩关系,以前很要好,当年为了保护自己的弟弟,‘景森‘才打算对继母动手,可惜,’景森‘被抓回来后没多久,继母就先对真的景森动手了。”
宣惠泪水克制不住地涌动,她想到景森说想要杀了继母,所以是为了自己弟弟的缘故吗?
孟清叹了口气:“你现在这个景森,之所以不记得18岁之前的事情,是因为,他继母安排了一场车祸,在那场车祸后,景森身受重伤,几度濒临死亡,活过来后,就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了,包括他的哥哥。”
“…….”这就是,每次宣惠和他提起景森在精神病院的时候,他都无动于衷的原因吗?
宣惠擦了擦眼泪,望向孟清,抱着期待道:“那他….景森他去哪了?”
“死了。”
“什么?!”
“那场车祸,两兄弟都在上面。”
“…….”
“现在这个景森,身上跳动的心脏,就是死去那个景森的。”
“作为一个知情者,我觉得,你不想看到你对错误的人越陷越深。”孟清走之前这么说道。
她诚恳地拜托宣惠:“请你….不要和我的未婚夫纠缠下去了….卢家人,不会接受你的。”
“那个….景森,现在也知道了,对吗?”
孟清披上外套,看着宣惠的眼神带着怜悯:“应该就今晚了。从知道你是谁后,伯夫就非常不安,他要我立刻来处理。”
“处理?”
“我们可以给你想要的东西,只要你肯离开景森。但如果你不乖乖听话,可能….最后你和景森,都会很惨。”
“你想多了。给不给钱,我都会走的。谢谢你告诉我真相,孟清小姐。”宣惠送走了孟清后,自己走回了黑暗的屋子里。
她没有开灯,也不想开灯。
景森打开门冲进来的时候,她甚至没有丝毫的知觉,就像是坏掉的木偶一样,她失去了自己的情绪。
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景森显然也知道真相了,看着她的眼神,愤怒中带着泪:“真的吗?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后面的话,他没有勇气问出来。
你爱的从来不是我,你容忍的也一直只是我哥哥吗?
“……”望着那张和自己心爱的男人一样的脸,宣惠忽然觉得好累。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执着地迷恋他的心跳声。
原来,那才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宣惠望着他,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的,机械地站起身子,往门口走去。
景森一下子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紧张地抱住她:“你要去哪里?”
“所以….你要离开我了吗?”
他从未这样卑微过。
宣惠转过身,一只手放在他跳动的心脏上,眼泪滑落脸庞。
她还记得和景森分开那天,火车站那次生离,生生将她的灵魂撕裂。
而这次,是死别。
“再见。”宣惠在他的胸口处轻轻吻了一下,仿佛在和过去作别。
“不许走!你再走一步,我就把他的心脏挖出来!”景森看到她背影那瞬间,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感,一把抓住了一旁的水果刀,抵在了自己的心脏处。
宣惠站在门口,转身,脸上是漠然的表情。
景森瞬间崩溃了,她脸上的冷漠是真实的。
她不在乎他的死活,一点也不在乎。
这三年的陪伴没有填补寂寞,而是三年的空白。
看着那张和景森一样的脸,宣惠只会觉得更加的绝望。
“是这张脸吗?因为我生着和他一样的脸吗?”景森将刀刃对准了自己的脸,在上面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如果不是这张脸,她也不会认错人。
从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
宣惠望着他,却像是望着另一个人:“你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的。你说过的。”
景森也望着她。
他们靠得那么近,却完全没有办法安慰到彼此。
宣惠转身,离开了屋子,将景森一个人留在了屋子里。
三个月后。
慕士塔格的山巅,宣惠终于见到了最美的雪山,站在寒冷的山顶,她总觉得,来这里的应该是两个人。
俯瞰着满眼的雪色,她大声喊着景森的名字。
寂静的山谷,回响着她的回音,那声音穿透了她的寂寞和孤独的心。
“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宣惠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
因为寒冷的天气,那一颗泪珠还来不及落下,就变成了一滴冰晶。
自君别后,万水千山看遍,只得霜雪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