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回家,看见有个女人蹲在路边痛哭。旁边蹲着一个男的,男的抱着孩子。孩子看样子最多不过一岁。女的哭着哭着就嘶吼起来,让人猜想这大概不是亲人离世的伤心,或者飞来横祸的痛苦,更像是夫妻感情纠葛的伤心和愤怒。孩子一开始没哭,女人声嘶力竭地吼起来,孩子也被吓哭了,哭得很厉害。两种哭声回荡在没有路灯的夜里,让人心里难受。
人与人的相处,为什么要到这样的地步呢?假如一开始知道结果,恐怕谁都不愿意让事情向这个方向发展,可事情还是到了这地步。而且,假如再来一次,事情很可能依然会成这样。
人与人之间,距离太近了,就会伤害到彼此。即便不是有意去伤害,也总会令对方感受到来自自己的伤害。
《礼记》有句话:“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庄子》里叫,“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形容夫妻的相处,有个词叫“相敬如宾”,是儒家很赞许的。但这看起来一点也不好玩。一点也不“像爱情”。不是轰轰烈烈,山盟海誓。可轰轰烈烈的爱情,常是街头痛哭的原因。
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其实我们都是小人。只是有人承认自己“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有人不肯承认。
承认不承认,都是这样。说得直白一点:如果你渴望甜蜜的关系,那就是小人。
小人,不是卑鄙的人,而是普通人,绝大多数人,没有天赋异禀的人。交朋友,希望“铁”“瓷实”,谈恋爱,希望“甜蜜”,这都是“甘若醴”呀。淡如水,就不会这么要求,才可以相敬如宾。淡如水不是冷淡,是平淡;不需要山盟海誓的装饰,不需要轰轰烈烈的烘托;就是细水长流地过日子,不因为亲近而丧失了对自己的克制。
说“你不仅要爱我的优点,更要爱我的缺点”,这就是“甘若醴”的要求。明知自己带刺,还要去拥抱对方,不把刺收起来,说“带刺的我才是更真实的我”,这不可笑吗?相敬如宾,不是假客气,是明白自己有刺,拥抱的时候,努力把刺收起来。
没有什么是“更真实的自己”,包裹在里面的,未必意味着真实,可能更意味着丑陋。佛教讲“革囊盛血”,如果把一身皮去掉,里面是污秽可厌的。但人在熟悉了以后,总是习惯把污秽可厌的一面流露,把带刺的一面向人。
子贡说:我不希望别人对我施加影响,也不想施加影响给别人。
子贡是孔门聪明而有辩才的弟子,算是成功人士了。孔子听了说:赐呀,这不是你能做到的。
这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不过,有些人受别人施加的影响深,也更希望施加影响给别人。这样的人,活得要更痛苦一些。
“甘若醴”的关系,无法不彼此施加影响。因此,小人的相处,不能不做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说许多身不由己的话,还常常遭致抱怨。而“淡如水”的相处,则可以免去这些。
朱子晚年,最好的朋友是蔡元定。一天,蔡元定突然被官府捉拿,要编管道州,就是羁押流放。官府捉拿蔡元定是为了打击朱子。当时,朱子有机会去疏通关系。弹劾朱子的沈继祖和朱子一个门人是连襟。有人提这个建议,朱子拒绝了,他引孟子的话说,弥子瑕和子路也是连襟,又有什么用?因为孔子宁愿事情办不成,也不肯通过弥子瑕。另一个弟子说,“福祸已定,不必徒然劳扰”,深得朱子嘉许。
要以世间交情去看,这太不瓷实了,朱子太不够朋友了。而这种淡如水的交情,是他们彼此都珍视的。第二天,朱子一大早带着弟子到净安寺,等待蔡元定上路,给他践行。二人所谈没有一句对命运的抱怨与哀叹。朱子问蔡元定《参同契》义理,蔡元定洒然作答。有人喝了酒伤心地流下眼泪,蔡元定神色与平时无异,写诗说:“……此去知何事,生死不可期。执手笑相别,无为儿女悲。轻醉壮行色,扶摇动征衣。断不负所学,此心天所知。” 朱子赞许道:“朋友相爱之情,季通(蔡元定)不挫之志,可谓两得之矣。”
君子珍惜淡如水的关系,而警惕甘若醴。甘若醴,意味着身不由己,很难再做“直、谅、多闻”的朋友,很容易成为“便辟、善柔、便佞”的朋友。
在甘若醴的关系中,为了少伤害对方,或者为了维护自己形象,可能说假话,或有所隐瞒;而假话和隐瞒带来的伤害,事后往往比直言不讳更大。只是,很多人还是如此,因为没有面对真相的勇气,太喜欢听谎言。
曾子听孔子说过: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这不是孔子直接说的,是曾子转述的。是说,人没有到情绪不能自已的时候,除非亲人死了。
这里说的“人”,也就是君子。君子只有和亲人是“甘若醴”的,这是没有办法的,“父兮生我,母兮鞠我”,不可能不“甘若醴”。那么,遇到亲丧,也就不能不伤心得不能自已。除此之外,君子很少有情绪失去控制的时候。即便在亲丧时,情绪失去了控制,行为也不至于失去控制。
小人就不一样了。对小人来说,情绪失去控制是常见的,行为失去控制也不罕见。小人有许许多多甘若醴的关系,受了许多他人施加的影响,以致随时随地,都可能突然“无法控制自己”。
如果一个人经常性地无法控制自己,别人也是不可能控制他的。他必定会给自己,给周围人、离他近的人,带来许多混乱和麻烦。离得越近,波及越深。如果两个无法控制自己的人,无法控制地走到一起,那当然是干柴烈火,轰轰烈烈,不可能不带来痛苦甚至灾难。
子夏说,君子应该这样: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起初接触时,远远望上去,很庄敬的样子。这种样貌会让人收敛起狎昵的心。君子的外表,会让人恭敬、克制。而接触之后,发现他是温和的,并不是冷冰冰。因为温和,你又渐渐放下了拘谨,感到如坐春风。
对常人来说,一旦放下拘谨,起初受克制的狎昵就容易喷涌而出,遂以为君子初望的俨然是装的,是因为不熟,以为熟了也可以狎昵,可以玩侮,可以肆无忌惮。而君子一开口,你发现他的言辞仍然是厉的。他的温,并不与厉矛盾;他的俨然,也不与温矛盾。
只有君子才能深交,才能相交以义。君子的深交不是甜如蜜、甘若醴的。虽然深交,视听言动也都符合礼;因为符合礼,深交才可能。小人的深交,不符合礼,必然令彼此感到压力和负担,渐渐酿成痛苦,最终导致关系崩溃,甚至反目。
说到底,是不懂得克制的缘故。能有一分克制,交情即便不深,也还可以平淡。如果因为亲近而拒绝克己,就连平淡的交情都不可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