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不写就不存在,
我能做的就是把这些带血的故事写出来,
让更多人知道还有那么一个群体的存在,
“小青,快,学校打来电话了,让你去取录取通知书!”邻居张婶趴在墙头上,探出半截身子,一边晃动着手机,一边大声嚷嚷着。
“张姨,真是学校打来的电话吗?”我从屋子里奔出来,急急地问。
因为我没有手机,只好给学校留了张婶电话,张婶激动得眼泛泪花:“真的,好孩子,快去吧!”
“谢谢张婶!”我撒腿奔往学校,跑了好一阵才发现,自己穿着拖鞋,管它,顾不了那么多了。
当我终于把省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捧在手里时,眼里的泪扑落落地往下滚,怎么抹也抹不尽,索性,让它肆意地流吧,我等这一刻,等得好苦……
“妈,我考上大学了!你看,这是通知书!”
我把手里的通知书展开给妈妈看,隔着监狱里探视窗的玻璃,妈妈用颤抖的手轻轻抚着它,一遍,又一遍。
“妈,你可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大学毕业了,挣了钱孝敬您!”妈妈点头,一边笑,一边抹泪。
妈妈在这所监狱里,已经待了六年了,按照当初的判决,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她还得继续九年的牢狱生涯。
想到妈妈瘦弱的身体不知会承受怎样的煎熬,那种揪心揪肝的牵挂,每每让我恨不得能有孙悟空的本事,变身进去保护她。
可是,妈妈总是表现得风轻云淡,她说在里边一切都好,没人欺负她,就算有,比起从前挨过的铁拳,都是小菜一碟呢。
说着,妈妈笑了,笑得脸上的皱纹层层堆叠,笑得我心里阵阵辛酸――她才四十岁,却已经满面沧桑,老态龙钟。
这桩凶杀案,就真实的发生在我家,那是曾在我们当地轰动一时的大案。
六年前,我十四岁,上初一。
那天,正在上课的我接到老师通知,让我赶快回家,家里出事了。
回去后,眼前的惨状让我一下瘫坐在地。父母的卧室,狼藉不堪,一片血腥。
当年,爷爷奶奶久婚不育,年近四十才得了他这个儿子,于是百般娇惯,万般宠溺,以至于他从小顽劣不堪,天不怕地不怕。
因为成天打架斗殴,他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从此更是不务正业,后来还因为打群架,被派出所拘留过数次,但从不悔改,几乎成了附近的一霸。
爷爷奶奶此时悔之晚矣,儿子已是脱缰的野马,没人管得住了。
到了结婚年龄,无人肯嫁给他,爷爷奶奶拿出全部积蓄,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四川女人给他做媳妇,她就是我妈。
听奶奶讲,妈妈刚被卖过来时,表现得极为刚烈,抵死不从,饶是五大三粗的父亲,也被她抓得浑身是血道子。
父亲挥舞着皮带,对她好一顿毒打,最后是奶奶怕闹出人命,生拉硬拽才把父亲拦下来。
奈何胳膊终归拧不过大腿,在怀了我之后,妈妈彻底接受了现实,开始老老实实过日子。
奶奶说,妈妈其实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从当婆婆的口中得出对媳妇如此的评价,妈妈付出的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生下我之后,家里日子过得很紧,父亲早年不学无术,又好吃懒做,没个固定收入,只能靠四处打短工挣几个钱,还不够他自己换酒喝。
我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妈妈就跑出去赚钱了,开始奶奶怕她再跑,不同意。
妈妈抱着我,对奶奶说:“放心,我舍不得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从今往后,孩子就是我的命,这辈子,我死都不会丢下她的。”
妈妈眼神里的笃定震撼了奶奶,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她相信了妈妈。
妈妈开始拼命赚钱,她去饭店当过洗碗工,做过家政,跟过装修队当小工,赚来的每一分血汗钱,都换成了我的身上衣裳口中食。
每次,他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总要撒酒疯,摔东西。
如果碰到妈妈在家,他会更出格,对妈妈呼来喝去,逼着妈妈用各种方法伺候他。
有一次,他跌跌撞撞冲进屋子,一下子就把正在扫地的妈妈扑倒在地,不由分说地去撕扯妈妈的衣服。
只有五六岁的我吓傻了,哭喊着去拉父亲,让他别欺负妈妈。
妈妈挣扎着腾出手,温柔地拂去我的泪,说了句,别怕,先去找奶奶,记住,什么也别说。
我飞跑着找到奶奶,哭诉了看到的一切,让她赶紧去救妈妈。
后来我才发现,妈妈身上经常有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即使到了夏天,她也从来不穿短袖,只有我知道原因。
妈妈没有向任何人诉过苦,她仍旧一天天努力赚钱,并一再叮嘱我,要好好念书。
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有一天放学回家,看见院外停着辆警车,车顶上还闪着灯。
院里站了好多人,有几个穿警服的叔叔,还有另外两个陌生男子站在妈妈身旁,年纪大的那个,还抹着泪。
妈妈扑过来一把抱住我,哭了,连声说:“小青,对不起,妈得走了,姥爷和舅舅来接我了,可妈舍不得你啊……”
我恐惧极了,拼命揪住妈妈的手,哭喊着说:“妈妈别走,别丢下我……”
可是最终,妈妈还是被他们拽上车,载走了。
当我疯了般挣脱奶奶的手,向着警车追去时,车子已经驶出好远了,隐约看见妈妈趴在后窗上,不停地挥着手……
我哭着追着,直到车子消失在视野尽头,嗓子哭哑了,双腿跑累了,我扑倒在地上,疲惫又绝望。
从此,我成了没妈的孩子。
没过多久,爷爷患了脑梗,再干不了重活,家里几乎断了经济来源。
父亲喝酒喝得更凶了,脾气也越发坏,我见了他,总是躲得远远的,一旦躲得慢了,很可能招来一顿打骂。
每天放了学,我都记着妈妈的话,先乖乖在奶奶屋里写作业。
可写完了没事干时,就开始想妈妈,捧着她的照片,想得心里发慌发痛,却只能悄悄流泪。
奶奶说:“别想了,哭瞎了也没用,你妈不会回来了。”
我不信,无数次夜里睡不着时,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妈妈,你在哪,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妈妈离开几个月后,我终于相信了奶奶的话。
我不想再好好写作业,不想再当好孩子,妈妈骗了我,她说过我是她的命,我一切好了她才能好,可是,还不是把我说扔下就扔下了,我恨她,好恨!
那个午后,我又一次坐在院门口,不抱希望地痴望前方,幻想着妈妈回来的情景。
突然,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越来越近――我终于看清了,短发,纤瘦,走路身体前倾……是妈妈,妈妈回来了!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这样的梦已经做过无数回。
当我真真切切扑进她怀里,贪婪地嗅着妈妈身上的味道时,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边哭边捶打着妈妈,“你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妈妈也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说:“小青,妈妈想你想得快疯了,这几个月觉得天都是灰色的。妈妈再也不走了,死也要和我孩儿在一起!”
奶奶依旧对着妈妈叹口气:“唉,造孽呀,你回来干啥?”
妈妈回来,父亲似乎也挺高兴,但他的高兴也只表现在对妈妈稍微客气了几日,再往后,就故态复萌了。
那天他又被人炒了鱿鱼,回到家边喝闷酒边扯开嗓子指天骂地,妈妈说:“以后咱们自己干吧。”
她置办了一些设备,在我们学校门口摆了个摊,卖烤肠,羊肉串,豆腐串。
开始,父亲还帮着烤烤串,收收钱,后来就嫌营生琐碎又挣钱少,不肯再去了,妈妈只好一个人干。
我很想帮她干些什么,妈妈却说:“你只要好好学习,妈就知足了。”
所以,我能回报她的,便是那一张张的奖状,每次捧给她,妈妈都乐得合不拢嘴,她说:“再累也值了。”
一年后,妈妈生了弟弟。可惜得了儿子的父亲丝毫没有改观,依旧每天烂醉如泥,时不时发酒疯。
弟弟才几个月大时,父亲因酒后寻衅滋事,被判了两年。
说起来,家里最艰难的这段日子,反倒也最安生,没有父亲撒泼耍横,妈妈辛苦归辛苦,却不用担心挨打受气。
可好景不长,父亲出来后,变本加厉,喝酒成瘾,醉了就摔东西,打我,打我妈。
爷爷被他活活气死了,奶奶也诸病缠身,家里全靠我妈支撑着。
好多次,醉了的父亲对着妈妈大打出手,她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因为稍有反抗,会招来更残忍的虐待。
我亲眼目睹过父亲的暴行,那真是往死里打呀,我斗胆上前拉架,结果他便连我一起打。
可怜的妈妈,挨完打,默默擦干泪,还得接着去操持家务,摆摊挣钱。
奶奶有一次实在看不过,流着泪对妈妈说:“你还是走吧,那个孽障不值得你这么对待他。”
妈妈摇头,说:“我回来不是为他,是为小青,现在又添了她弟,娃儿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能舍得下他俩……熬吧,盼娃长大了,有出息了,就熬出头了。”
可是,妈妈的逆来顺受,换来的是父亲愈发猖狂的为所欲为,也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那天,他又喝多了,嫌妈妈怀里抱着弟弟,不过去伺候他,破口大骂,我妈忍不住还口,俩人争吵起来。
弟弟哇哇大哭,父亲冲上去,说要打死弟弟。
听着在父亲铁拳下的弟弟嘶哑的哭喊,妈妈阻止无效,情急之下,她不顾一切地操起菜刀,照着父亲,挥了下去……
母亲被警察带走了,白发苍苍的奶奶拄着拐杖,天天去法院求情,周围的邻居们也自发地去为妈妈作证,希望能对妈妈从宽处理。
妈妈被判刑后,舅舅来看过我们一次,留下些钱,嘱咐我好好读书,还要照顾好奶奶和弟弟。
临别时,舅舅红着眼圈,告诉我,当年家里人都不同意妈妈回来,她不听,偏一个人偷偷溜回来,结果,还不是睁着眼往火坑里跳,傻啊!
只有我知道,妈妈的傻,全是因为对我的爱,就算明知道是刀山火海,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冲上来。
只是,她太能忍了,不懂得有效地保护自己。
我想,如果在第一次遭受家暴时,她能勇敢地寻求法律武器,也许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惨剧。
庆幸的是,妈妈坚持供我读书,让我学知识,长本领,有了更开阔的视野和天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