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殇窗外的杜鹃每天都是这个时辰唱起,零落而轻巧、时断时续。
冬雪初落,白色的冷峻透过窗户瘦瘦地挤进屋内,将台面上的凌乱照得了个透彻。
妻子蕙琳咳嗽的声响又起。丈夫珞愚赶紧起身扶起蕙琳,在她背后垫上枕头,并端来热茶。琳蕙接过茶杯轻呡了两口,勉强压下猴头的瘙痒和咳嗽的冲动。
“珞愚,我最近老咳嗽不止,且痰多面热,似乎身子有恙,另外,夜里不停地做梦。”
“蕙琳,你不要多想。每天多吃点有营养的饭食,注意休息就行了。你的身子不会有问题的。我的事务太多,仅那个藏书楼就要忙活大半天,没时候陪你。过天我再找个西医给你看看。”
柳家是方圆百里的名门望族,祖上出过状元,到了珞愚的曾祖父时,进士身份的曾祖父做了当地的知府,且曾祖父是个书痴,家里的大把钱财全都用在了收集散落民间的古籍孤本上,所以家中的藏书巨丰,且不断地涌入。终于在他60岁时将家中的一百亩田地卖了建造了一个藏书楼,名曰:天香阁。
“天香阁”占地10亩,四周用青砖围墙围住,并延着四周的墙内种上竹子和柳树,风声一起,哗哗的声音有种天籁的灵动。
珞愚的曾祖父喜爱花草,园中除了竹子和柳树,只种俩花:栀子花和桂花,其余空地均种上冬青和绿草。初夏和深秋两季的花香让园子里充满幽静与凝重。曾祖父每每看着藏书楼,眯起眼睛,常娓娓道来一句:此乃国色天香,吾之最爱也!
藏书楼建在园子的正中间,是一个两层两进的小建筑群。前一进房子主要是一个正门的门厅,门厅两侧是连着后楼的两排厢房。后一进才是正式的藏书楼——二层楼房,楼下十六间,楼上也是十六间,共三十二间房。每个房间内均是延着三面墙摆放了高达房顶的书柜,书柜分上下两层,上层和下层分别有对开的橱门,橱门内就全是码放整齐的线装书籍,一看就是一些古董宝笈。每个书柜各有两把黄铜挂锁,古旧而凝重的色泽让屋内尽显儒雅、高贵的气质。
柳家传到珞愚父亲这一代,家道已经中落,田产已不足百亩,但“天香阁”藏书楼的名气仍经久不衰。
珞愚到了结婚年纪,但婚姻大事不尽顺利,先前提亲的一户人家,因为要的彩礼太高,柳家无力满足,被对方数落“徒有虚名”,柳家一气之下婉拒了这段姻缘。
一年后,忽然有一家主动上门提亲,欲将家中小女嫁入柳家。这个赵家也是当地的富贾,是开钱庄发家的,在当地购置了大量的田产。无奈夫人连生三个闺女,未有男丁出现。后来娶了二房才又连生两个小儿。赵家人气渐旺,名声亦日隆。
赵家虽是钱主,但主人也有读书吟诗喜好,家中也有不少的藏书,从小都教女儿及后来的儿子念书,所以家里的大人小孩都对书香门第有着特有的好感和向往。
听说柳家大公子未娶,遂欲将三女儿——蕙琳嫁入。妈妈曾和女儿私聊,对柳家印象如何?蕙琳忍住心中的暗喜,只说,柳家书多,“天香阁”名气久仰。
从此,蕙琳暗自憧憬:不管婚姻如何,我蕙琳至少能踏入“天香阁”,嗅闻源自远古的墨香。我要读遍“天香阁”。至于柳家公子,既出自书香门第,气质和品位必令人刮目!
蕙琳自小聪明灵气,五岁时便能背诵唐诗百首,深得父母的宠爱。十六岁时已成大家闺秀,书香染身,明理知事,矜持独立。
后来陆续有人来提亲,父亲都以女儿尚小搪塞,有时女儿也不太愿意,所以父母也就随她意愿,不再勉强。但这次女儿能主动应允实在是大出父亲的意外,因为柳家大公子已年出廿四了,比蕙琳整整大了8岁。
婚礼那天,柳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因为二公子也是同一天成婚,实在是喜上加喜。蕙琳上花轿出门时,妈妈在女儿耳边轻语:你去婆家更要知书达理,夫君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孝敬长辈、温良贤惠才能家和事兴。女儿垂目颔首,一语未出,已泪眼涟涟。
当蕙琳的头盖布被珞愚掀开时,蕙琳垂目羞涩的样子一下子就让珞愚欣喜异常,而珞愚敦厚的眼神和满脸的书卷气也叫蕙琳心动不已。
良辰佳境、一刻千金。都说才子佳人、喜结良缘,乃人生第一大幸事。珞愚和蕙琳成了乡邻众人羡慕不已的一对鸳鸯。
婚后,蕙琳才知道,柳家的老屋和“天香阁”并不在同一院内。“天香阁”只是纯粹的藏书楼,距老屋有500米之遥。
而且,柳家祖训规定:
1、“天香阁”藏书楼严禁外人踏入;
2、家中女眷不得踏入院内;
3、所有的藏书不能离开“天香阁”半步。
如有违反,违反者不得进入家族祠堂祭祖敬香两年,屡犯者将逐出柳家门庭。
这就等于宣布,蕙琳要读遍“天香阁”绝无一丁点的可能。
婚后的前几年,蕙琳忙着生育后代,整天忙忙碌碌,无暇读书,但后来,闲暇时间越来越多,蕙琳想读“天香阁”的愿望就越来越强。经常在夜晚的床上和珞愚耳磨:能否让我进去看一下“天香阁”,或带本书回来让我闻闻“天香阁”的书香。
珞愚是个忠厚愚孝、循规蹈矩的乡绅,家里的琐事他都会对妻子言听计从,但唯独在“天香阁”这件事上他旗帜分明、一步不让。只说家父还在,祖训更不得违背。所以,蕙琳为此一直耿耿于怀、心有不甘。爱书、想书成痴,进而思虑成疾。
蕙琳先是夜里多梦易醒,进而失眠,后来就整夜无法入眠,人便渐渐地憔悴消瘦下去。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刚入11月,天空就飘起了雪花,寒冷的风从北边吹来,旷野里一片萧索。这天,珞愚的父亲将两个儿子叫到床前,对他们说:我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了,你们也都成家了,我将家里的财产分一下,一份是现金1万大洋,一个就是“天一阁”藏书楼,还有就是一点田地。田地一分为二,你们一人一份,但另两样你们每人只能二选其一。
珞愚望着父亲的日渐清癯、苍白的脸颊,从父亲浑浊的目光中能看出父亲对他的期许。因为接手“天香阁”就意味着继承者需要全身心的付出。“天香阁”无法产出,还需不断投入人力和物力。父亲也知道珞愚对书的喜爱和钟情,交给大儿子是最佳的传承。
“父亲,“天香阁”还是交给我来打理吧。我会让这书香延绵并让柳家的家风和古韵源远流长的”
二儿子珞琪垂着泪:“父亲,您放心吧,我会听从您的安排,并会帮衬大哥将“天香阁”打理好,“天香阁”绝不会在我们这一辈衰落下去的。”。
父亲听着两个兄弟的回答便放心地颔首道:“听了你们这样的话,我也放心了。你们去吧”
一个月后,珞愚、珞琪的父亲归天,兄弟二人将父亲安葬入土。自此,珞琪拿着一万大洋去了上海做起了生意,而珞愚则在家里全力打理“天香阁”。
虽说现在珞愚一人独自打理“天香阁”,但祖上定下的规矩珞愚自是严守勿忘。事无巨细、珞愚亲力亲为,另有珞琪在财力方面的支持,“天香阁”更是容光焕发了!
珞愚的固执和守信间接地害死了妻子蕙琳。蕙琳自从失眠、咳嗽后更是念叨想进天香阁看那些的藏书,越是念叨看书便越是痴迷失眠,以致后来整夜整夜地望着屋顶无眠,人亦消瘦脱形,薄得像一层纸。珞愚看在脸上,急在心里,但无法、也不能满足妻子的要求。
蕙琳的病,中医和西医都来看过,医生都说没有什么大的病因,但蕙琳还是渐渐的衰落了下去。
这天晚上,蕙琳望着珞愚读弟弟从上海来信的背影,长叹一口气说:“珞愚,我身子越来越不行了,你能否最后满足一下我的心愿。”
珞愚听了妻子的言语,知道她想要什么,便不忍回绝,但也不答话。
“当初我和你成婚,很大程度是因为“天香阁”。原以为我嫁入柳家,可以一睹藏书楼的芳容,遍读“天香阁”,周身浸染古朴的书香,谁知竟是痴想和绝望。”
“珞愚,“天香阁”今生我已无法踏入,但有个最后的请求,你明天偷偷带一本藏书给我看一下,就一本。我只想闻闻“天香阁”的书香,就死而无憾了”。说毕,蕙琳已是泪水涟涟、气喘吁吁了!
珞愚看着妻子虚弱而飘忽的眼神,只轻轻的点了一下头,但心头凄苦一片!一边是妻子苦苦哀求的目光,一边是祖训禁锢的严格,使他左右为难。他也知道,祖训里不准女眷踏入不尽合理,但族人犀利的眼光也使他不敢越雷池一步。情感和理智的天平最终还是倒向了满足妻子最后心愿的这一边。
第二天,珞愚怀揣着一本“天一阁”的线装书回家,直到夜深人静时才从怀中掏出那本焐热的书册,递到妻子面前,妻子已无力起身,只是将书册举至眼前,将整个脸贴上书页,深深地嗅了一口气:“真香”!
珞愚看了妻子的举动,深情地说:“我念给你听,听了这书,今夜你就能睡着,并梦里登上“天香阁”读书了!”
珞愚只读了一会,妻子就真的睡意袭来,便道:“将书放入我的怀里,我要抱着它入眠。”
珞愚将书交给妻子,一转身已是潸然泪下。
这夜,珞愚做了一夜的梦,梦见蕙琳端坐“天香阁”二楼过道的藤椅上,手拿一本厚厚的书,读得沉静如水。晨风吹动了妻子素雅的衣袂,冬阳也将妻子的发丝染上青青的光泽。珞愚惊觉今天读书的妻子周身光彩照人、清幽高远,宛如天女下凡。
可一觉醒来,太阳已高高升起,透过窗户将亮色洒向了床头的帷幔,照在了一动不动的妻子身上。妻子还保持着入睡时的样子,怀中是双手捂住的那本线装书,一脸的满足和安详。
珞愚用手轻推了一下妻子,突然惊觉一手的冰凉,让珞愚一下子就寒彻惊跳:“蕙琳、蕙琳!你醒醒。”
妻子的离去对珞愚打击巨大,人一下子就衰老了十岁。安葬妻子时,珞愚偷偷地将那册书用丝绢严密包裹,并在书页里面放入了自己写的一首悼亡诗,诗签上留有珞愚的落款印章。
当将这本特殊的书册放入棺木妻子的胸前时,珞愚掩面而泣:“蕙琳,你为何要识字、会读书?如果不是这样,你就不会这么早离开我!”
妻子安葬后,珞愚有一段时间不再去“天香阁”,只将每天开门透气的工作交给伙计去打理,人也整个的颓废不已。
二弟珞琪回来看见哥哥这样的情景,心痛不已。对哥哥说“哥,你这样生活不行。应尽快振作起来,更不能将祖上交代的事情荒废。否则,我们就是柳家的不肖子孙。”
“珞琪,自从你嫂子没了后,我的心就被抽空了,总觉得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哥,你不要多想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这才是对故人最好的惦念和告慰!”
“哥,你续个弦吧!”
珞愚一开始坚持不受,但看着几个孩子没人照顾,家也不像个家,最后只好勉强应允。
于是,柳家老大又开始了寻亲纳妻的议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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