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志恩
图︱network&吴志恩
故乡的冬天,记忆里,是极其冷的。正如八爷当时所言:“腊月里,下大雪,红里被子暖不热。”
可是孩子们常常却忘记寒冷,结伙在雪地里走,东家串西家,村南到村北,手里举个竹棍,戳人家滴溜在屋檐下的冰溜子。
兆玉大伯家屋后的冰溜子历来是首选。他家在村路旁,茅檐低小,加之大伯光棍汉一条,对谁都乐呵,不戳他家戳谁的?
草房子上白雪皑皑,屋顶本黑色,冰溜子却晶莹洁白,戳下来“噗嗒”掉了碎了,也有不碎的,一尺多长,于是争抢着捡起来,还放嘴里嗍。
村子里都是草房子,瓦房似乎只有一家,海青房大约有两家,海青房也不过是草房子敷了排瓦而已。
兆玉大伯家两间房,他住里间,另一间算是灶屋,光棍一条无甚家具,屋子就显得大,吃饭时候,大家都端碗往他那儿跑,有时候大家伙儿站那儿吃饭聊天,他还在一边生火燎灶。
房子常常露着天,我这小孩子都能看得见,但是谁也不在意,谁家也好不哪里去。
当然这说的差不多都是冷天。不冷不热时候,饭场在他家门口,几块石头搁在那儿,谁去的早谁占住,吃着饭攒天日地瞎胡侃,也是乡亲们的乐子。
剃头的、说书的来了,也住他屋里。一墙之隔是六奶家,六奶家有棵夹竹桃,是村里最大的夹竹桃,一到夏天开得花枝招展蜂蝶嘤嗡,我们小孩子没少趁六奶家没人摘花玩儿。
六奶家也是草房子,茅草房。村子草房基本都是茅草房,黄北草盖的。
顶多谁家的灶屋偏房漏雨了来不及苫黄北草,弄些斑茅草上去,斑茅黄白色,与原来黄北草的黑灰色不一匀,显得突兀难看。
没错,黄北草也是茅草,《本草纲目》说:“茅有白茅、菅茅、黄茅、香茅、芭茅数种……黄茅似菅茅,而茎上开叶,茎下有白粉,根头有黄毛,根亦短而细硬无节,秋深开花穗如菅。可为索綯,古名黄菅。”
这黄茅当是黄北草,有的地方呼之为黄白草,或黄背草。我查资料,北到东北,南到江淮两湖,都有这个黄北草。
家乡有童谣:“黄北草往南倒,开白花结樱桃。”“北”、“南”对应,以发音对应成文字,“黄北草”更为确切。
据我所见,黄北草为多年生草本,近一人高,春夏青绿入秋转黄变黑,成片丛生,杆径分节,壮者有筷子粗,长于山野土厚处,耐沤坚挺,所以为草房用草首选。
其叶边缘亦有细齿,触之剌手,当然比白茅尤其斑茅伤害性小,需在有土层处生长的习性与白茅斑茅同,可知都属茅草。
《诗经•白华》有“白华菅兮,白茅束兮”、“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句子,有人说这里的菅草就是黄北草。唐白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官舍黄茅屋,人家苦竹篱。”也提到黄北草。
我三岁起与堂祖父八爷同住的小屋,仅置一小床一八仙桌的面积,我母亲却多次说起苫屋顶的黄北草来之不易,大约是她身为新娘时,与我父一次次跑到十几里外的深山割完肩挑背扛弄回来的,而且是趁生产队不派农活的空档。
我的记忆里,却是无数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屋顶点点滴滴漏雨到床上,八爷拿薄膜左遮右挡,但还是打湿了被褥,让人难捱。有时候,甚至只能是八爷蹲在床上,留一点不漏雨的位置给我睡觉。
而我老爹说,他少年时,常随其父兄往北跑十几里山路割黄北草,再担到南边的袁店街卖,往返六十里,一人不过挣几毛钱。
这茅草、草房,不是后来读到的倪瓒及其后继者画里的山间草亭、水畔茅屋,那是遥不可及的诗情画意,不是我们眼前挤挤挨挨的苦难。
听说小孩子把自己的乳牙从房前扔到家屋后檐,将来便可以走的远干大事,奶奶就要我尽力一试,可当我把脱落的门牙抛向屋后时,突如其来的小风阻止了这个抛物线,门牙跌落到前檐的黄北草里,奶奶一声长叹,这叹息里,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形小了一倍。
我现在在城里谋一份公差,这大约是奶奶没有想到的,她去世早,黄北草在她的坟头长了三十年,剪而复生。(2018.03.04)
黄黄苗︱故乡野草十二篇之七
最是儿时记忆难忘。
比如小学语文课本里的一幅图画,数十年后还常常沉浮于脑际,挥之不去:胖胖的小女孩儿全神贯注,鼓起腮帮吹飞捏在手里的白绒球,已有三只小伞腾空而去,渐飞渐远,画名记忆犹新——《蒲公英》。
蒲公英,我们老家叫它黄黄苗。
它的“雪绒球”上,憩息着一圈随时准备起飞的“降落伞”,哪怕是我们小孩子的一口气,也可以让它飘向空中,纷纷扬扬,一朵接一朵的吹下去,就可以刮起一阵春雪,营造一道景观。
那“花”,其实是它带着伞形翅的果实,随风飘落,待来年的雨水阳光唤醒,生根发芽,开始一番轮回。
还有一种植物的白“花”类似于它,仅仅一阵风,仅仅是有人走过,就可以让它飞扬飘荡,柳絮杨花一般。
它叫飞蓬,两千年前,飞蓬曾被写进《诗经•卫风》:“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意思是自打你溜走后,本姑娘蓬头垢面,妆容全免了,是一首写失恋的诗。
飞蓬的小伞,与黄黄苗的小伞相比较,简直不过是绒毛,散乱而几无美感,比如有一个词就叫“乱蓬蓬”,但它进了《诗经》,黄黄苗却没有,许是《诗经》时代的人没有发现黄黄苗,许是写黄黄苗的诗没被编进去,总之,我替黄黄苗不平。
黄黄苗,又称婆婆丁、黄花地丁,书名蒲公英、古名蒲公草。黄黄苗的叫法最土,但也最形象,初生的它色黄绿,初夏开黄花。
黄黄苗是多年生野草,在中国、蒙古、俄罗斯都有分布,于我家乡较为常见又最为人们熟悉。春天一到,黄黄苗就崭露头角,在山野、路边、河畔蓬勃生长,开花、结果,擎一团小伞,等你吹走。
它嫩叶可食,《唐本草》谓:“蒲公草,叶似苦苣”,生吃、炒食、做汤、炝拌、煮粥均可,生吃最能体味它苦苣般的独特清香,让人味蕾起舞。黄黄苗有清热消毒、利尿消食、预防贫血、增强肝胆功能及美容养颜等作用,是妈妈们给游子行李里的常备礼物。
想想看,好看、好吃,好玩儿,随处可见又可以挖来换钱,除了黄黄苗,还能有谁?所以,黄黄苗格外受小孩子们喜欢。
于我,最难忘记的是黄黄苗的虽在低处,却憧憬天空、渴望飞翔的热望。多少野草风吹雨打日晒火烧,匍匐在地,认命一世。
但黄黄苗不,它一定是积聚了所有力量,破土,成长,开花,把果子结在一朵朵小伞上,但等风起,扶摇而上,飘飘洒洒,掠过头顶,飞向不可知的未来。
在人看来,它飞得不高,也许只是几步之遥,但那也是黄黄苗所日日仰望的蓝天和远方,它实现了梦想,丰盈精彩。
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四面环山,山外面是什么,无从知道又渴望知道。我迫不及待的向往山外和远方。
但大点儿的孩子们说,草的那边,还是草,山的那边,还是山;大人间却盛行着各种传说:村上的某某跑到了远方,吃尽苦头;邻村某某坐过飞机,飞机在云里迷了路,跌了下来。
但我知道我的一个堂祖,八爷的嫡亲弟弟,在外省做了官,见过毛主席,还换过老婆。我渴望走出去看看,我愿意做那有梦想的黄黄苗。
我终于在少年时代走出家乡,走出群山,越走越远,于他乡的屋檐下生活工作,一日三餐。我也偶回故乡,看看那些个一辈子也从未曾到过县城的村邻。我还憧憬着未曾到过的远方。
我也怀念着那些走出家乡,极少回来的伙伴们,我怕思乡像一条蛇,勒着他们脖子。
上海世博会的英国馆,造型仿佛是一枚黄黄苗的“种球”:6万根透明的亚克力杆伸展开来,仿佛黄黄苗的绒毛,但每一根亚克力杆里面,都储存了一份植物种子。
我想,这种子里,蓄着的有记忆,还有梦想。(2018.03.09)
*作者︱吴志恩:中原工学院艺术设计学院教师,微信公众号「青眼有加id:qyyjtcq」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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