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吟子
你是我生命里的一把刀
一
七岁那年,我立志成为一个屠夫,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我并不是想当屠夫,而是因为我喜欢用刀。
我叫独孤泰迪,是个刀客,家住白水村,是个青山白云的好地方。
那天我正准备去私塾念书,在路上撞见屠夫宰牛,他挥刀的一瞬间,黑铁刀身,银亮锋刃,像是切风而过,呼啸扑到我心里。
我就呆呆站在那里,看他宰了一上午的牛。
村里的人都以为我疯了,我爹找到我,大庭广众之下打我屁股,说让你不学好,让你逃学,以后还敢不敢了,说啊!
对面的屠夫哈哈大笑,沾满血污的手拎起那把杀猪刀,朝我晃了晃,“小子,想学?”
我眼里噙着泪,重重点头,连泪水都甩了出来。
我爹打得更狠,但我却一声都没有哭出来,每当想哭的时候我就朝屠夫大喊,说想,想学。
不知嘶吼了多少声,我爹终于不再打我,他把我带回家,沉痛的望着我。
我当时赌气,没有听他说话,所以我也忘记他对我说了什么。只记得他告诉我,在我出生那天,有算命的道士来过,说我此生必将为刀所困,最好永远不要碰刀。
后来的许多天里,我爹都把我关在家中,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带好吃的。
我爹笑眯眯的,问我冰糖葫芦好不好吃啊?
我:好吃好吃!
我:好看好看!
我爹苦口婆心,说屠夫宰牛是没本事的,你得读书,考取功名,以后想吃什么都有,想娶什么媳妇都行。
我:嘻嘻,那就算了吧,我还是想杀牛。
爹:……
在我印象中,那天晚上我爹推开门,坐院子里抽烟枪抽了一夜,星光点点洒在他的身上,我趴在床头,隔着窗户望他。
那一夜我忘记自己是如何睡着的,当我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盖好了被子,我爹告诉我,行吧,你去拜那个疯屠夫为师吧。
我激动的从床上跳下去,咔嚓一声,脚踝脱了臼。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独孤泰迪,从七岁开始,正式拿刀宰牛。
屠夫师父告诉我,杀牛这行,最重要的就是专注,牛肉纹理很多,你不专注,这一刀的气就泄了,便不能将这头牛一刀两断。
我重重点头,来往的村人都说我疯了,比屠夫还疯。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我一个孩子能举刀杀牛,还从日出到日落都不歇息。
这很多年来,其实我一直觉得他们才是疯了,整日里浑浑噩噩,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喜欢什么,也未尝有愿意付诸一切努力的事情。
不是疯了,那为什么还活着?
当然,彼时我才七岁,还在不断受外界批判,这种批判会直接作用在我身上。
比如我老爹,强行把我接回家里,说以后你只能隔一天学杀牛一次。
我满脸不情愿,还是老爹做了顿红烧排骨才挽救了我的内心,我爹常说,怎么就有你这个逼孩子了呢?
二
十四岁那年,我的屠夫师父已经不再宰牛,因为整个淮南道上的牛,都归我宰。
我的刀太快,传说中有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我发现那是真的,往往那头牛尚未痛苦,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我也很喜欢挥刀宰牛的感觉,像是温泉水缓缓流过身体,通透,舒坦。
有很多酒楼的大厨找过我,我杀的牛是顶级的食材,我也因此挣了不少钱。某次据说是给临安知府做饭,我杀了一头牛,赏银五百两。
我爹差点没吓背过气去。
倘若生活没有出现意外,我这辈子也就杀杀牛,跟老爹过活,半道被老爹逼着娶个妹子,共享所谓的天伦之乐。
但是有了意外。
有家酒楼的说书人,把我说成隐世不出的高手,扫地僧,悬崖底下等着传功的那种,连招式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庖丁刀法。
我庖丁他奶奶个腿。
这给我引来了一个更广阔的,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天地,听人说,这片天地叫江湖。
三
第一个来找我的人,叫追风刀袁雷。
他刚刚进村子,我就知道他与所有人都不同,面容刚硬,目光炯炯有神,他十分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但袁雷身上最吸引我的,还是他的刀。
我看到他提着一把刀,刀鞘深紫,刀柄有暗金色的丝线,我甚至能感受到这把刀的寒意与杀机,仿佛它刀光一闪的模样,已尽在我的心中。
杀牛多年,我久未沸腾的心,又灼热起来。
原来这个世上,还有这样的刀,不知道这样的刀又该怎么用,用这把刀破开牛的纹理缝隙,骨间缺口,又该怎么出手。
我正思索间,袁雷已到了我的面前。
袁雷说,江湖里传言纷纷,我想领教一下庖丁刀法。
我对上他的双眼,能看到里面有我熟悉的那种灼热,我几乎毫不犹疑,像我七岁时一样,重重点头。
我说,我也想见见你的刀。
青山白云的村子里,忽然有了种我从未感受过的肃杀,我手中的宰牛刀似乎在兴奋颤抖。
我明白过来,这才是刀该有的气质。
我很兴奋,但我更不傻,我知道这个人出刀,大概会把我当成一头牛,出刀就要见生死。
我深吸口气,朝袁雷说,可以了。
“好!”袁雷大喝一声,陡然拔刀出鞘,凛冽的寒风吹起,我看到他的刀比风还快,似乎是一瞬间连抖八刀,刀刀追上前一刀挥出的风,让锋刃更加锐利。
我大笑起来,原来刀还能这样用,找不到空气中的缝隙,就劈开空气间的缝隙,最后一刀抹过我的脖颈,一定比普通挥刀更快。
可惜,我右肩耸起来,像是在跳一种诡异的舞蹈,袁雷直指咽喉的一刀便落向了我的锁骨。
而这种奇异的舞姿,是我宰牛时用的,随着右肩高耸,我手中的刀也甩了出去。
倘若我能一刀命中袁雷胸口间的缝隙,这一刀一定会比袁雷快。我不知道牛与人,身体间的构造有什么具体不同,但我的运气不错。
血花四溅里,我感受到那柄杀猪刀的兴奋。
两道刀光在同一瞬湮灭,我肩上嵌着把刀,对面的江湖客却已经倒了下去。
整个白水村,一片惊慌大叫,只有我闭眼站在原地,嘴角带笑,一遍遍模拟学习着袁雷的刀。
鲜血溅在我脸颊身上,一滴滴落下去,状若疯魔。
四
十五岁那年,我离开了白水村,前来挑战的江湖人虽然越来越多,我却还是嫌少了。
我爹以为我是怕连累他,送我走的时候还长吁短叹,双眸通红。我十分想告诉他,其实老爹你想多了,但我又不忍心。
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的人生似乎只剩下这么一把刀。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此后许多年过去,我都没有想通过。
我拿着袁雷那把刀,走过三山五岳,走过大漠天山,找到江湖里所有用刀的好手,去与他们决斗,去学他们的刀法。
我想见见,什么是刀法的极致,我究竟还能破开什么的缺口,斩出什么样的缝隙。
比如天山派的掌门人,听说我要找他决斗,便让弟子门拦在山下,说我不配与他一战。
那些弟子后来都断了一只手,偶尔有用刀的,被我一刀封了喉。
天山掌门人瑟瑟发抖,从山顶上滚进雪中,想跳崖求一条活路。我皱了皱眉,跟着他跳下了雪山,我还没见他的刀,怎么能让他这样死呢?
我拉住天山掌门人手的时候,他终于从袖子里出了一刀。
毒蛇一样,摄人心魄,我头一次知道,原来刀还可以刺,并且能刺的这样快,这样狠。
可惜他只会这一刺,缝隙太多,被我一刀杀了。
还有岭南叶家,派来个使刀的姑娘,好看归好看,但出刀不是跳舞,出刀远比跳舞要美得多。
可惜他们也不懂这个道理。
两年过后,这座江湖里想杀我的人越来越多,崇拜我的人好像也越来越多。
我不太懂为什么会有人崇拜我,就像我也不懂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杀我,我只知道这座江湖里用刀的高手越来越少,我快没什么可学了。
所以我不再学刀,而是出刀。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万物皆有缺失,皆有缝隙,我开始四处约战,找寻天下武功的破绽。
独孤泰迪这个名字,从此成为江湖高手的一个噩梦。
于是我的仇家联合起来,准备先把我搞死。
这件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彼时我正忙着追人。时隔多年,我竟然又发现一个用刀的人,我追出他三百里地,要与他一战。
我是杀牛的,而这个人叫做张二牛。
那天张二牛一脸苦逼,说大哥,你饶了我吧,我真不想跟你打,我娘子还在家等我吃饭呢。
我没有说话,握着刀柄,脚步不紧不慢走过去。
张二牛抬起手,说大哥你等等,你等等啊。
这货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刀给扔了出去,笑嘻嘻道:“大哥你看,我不用刀了行不行,你让我回家陪媳妇行不行?”
我:……
我说,捡起你的刀,不然我还是会对你出手。
张二牛眨了眨眼,像是想通了什么,他笑道:“那你来啊,你砍我啊,你还没见过我的刀,有种你就砍死我。”
我:……
很多年以后,我时常对张二牛说,当日我怎么就没把你一刀砍死呢?
或许是这个年轻人笑起来的模样很有刀意,我松开刀柄,说好,那我就跟着你,等你某日出刀,我将拦在你的身前。
张二牛:???
张二牛眼珠子转了半天,大概觉得一定能找机会甩掉我,竟然就答应下来。
于是这货去吃饭,我跟着,上厕所,我跟着,他回了家里找他小娘子,我还是跟着。小娘子奇怪得探出头来,说夫君君这是谁啊?
张二牛就很头疼。
张二牛问我说,总不会我和我娘子睡觉,你也跟着吧?
我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说倘若不跟着,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半夜钻地道逃跑?
张二牛瘫在椅子上,满脸都写着生无可恋。
所以那些天里,都是我跟张二牛睡在同一张床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小娘子竟然还一副很兴奋的样子……
五
张二牛是个捕快,平日里闲来巡逻,不见江湖风波,也没人知道他的功夫有多深。
这个小镇离白水村不远,没有什么大案要案,我偶尔碰见张二牛执法,也不过是抓几个流氓无赖,从来没有见他出刀。
这便很尴尬。
有时张二牛会问我,你离老家这么近,要不要回去看看你爹?
我的心中毫无波动,仿佛已经忘记我还有个老爹活着,我知道从道理上来讲,我该回去看看他,可惜我这个样子回去,他一定能察觉到我心中没有他,他会更伤心。
张二牛又问我,那你有没有后悔过,倘若你没有见过追风刀袁雷,会不会更好一点?
我不知道,既然我已经见识了天地之大,支撑我走下去的,就只有去看刀法的最上面,究竟是什么。
张二牛挑挑眉,说行吧,我还是觉得我家小娘子好。
我说,那你跟我打,假如势均力敌,或者我不如你,你就能与你小娘子同睡了。
张二牛嘻嘻一笑,说没事没事,不睡也没关系,能活着见到小娘子已经很开心了。
我看着张二牛的笑容,没由来的,忽然很想打他一顿。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甚至我也不知道它为何会出现,我要追求极致的刀道,自然不会拥有常人所拥有的一切。
什么都想要,那就是什么都没足够喜欢,我瞟了张二牛一眼,心想他的刀法一定不会比我高。
那天黄昏之时,暮云四合,落日熔金,我跟着张二牛出去例行巡逻。
没想到撞见一群江湖高手。
来剿杀我。
为首的和尚道士纷纷开口,说我滥杀无辜,说我祸乱武林,着实是邪魔外道,该打该杀。
我懒得理他们,握住刀,踏步就要出手。
结果有一个声音比我更快,那是张二牛抢在我之前,把这群江湖人都怼了回去。
张二牛说,比武的时候谁没说过生死有命啊,比武之前又是什么人非得搞事,群殴,色诱,你们就不能老老实实说句打不过,说句不想打,他还能逼你们打吗?
我:不错,我确实会逼他们打。
张二牛:……
江湖人:……
张二牛轻咳两声,说就算是他逼你们打,你们都像我这样,吊着他,不给他看你们的刀法,他能怎么办?我被耽误这么多天性生活,我都没想杀他,你们叫嚣个毛啊?
江湖人不理,说就是邪魔外道,一杀牛的,怎么会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刀法?一定是与魔鬼签立了什么契约。
张二牛:……哥哥们,差不多行了,再扯下去画风就要变成西方奇幻了。
无论如何,这一战还是打起来了,无可避免。江湖人为了名声,为了利益,迟早要将我群起而诛之。
只可惜,这次来诛我的时候,我身边多了个人。
张二牛拔刀,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仿佛有长江大河鼓荡而出,转瞬又变成滔天燎原的火。
眼前一亮,那群江湖人我一个都看不到了,目光所及只有张二牛的刀!
我哈哈大笑,说张二牛,你终于出刀了!
本来瑟瑟发抖的江湖人,忽然看到我出手斩向张二牛,两柄刀在半空中激烈对撞,不由纷纷对视,觉着来了机会。
然而冲上去的人,很快被卷入战团,我与张二牛十分默契的把这场战斗当成了三人混战。
每个人都要同时面对两个敌人。
我好久都没有这么酣畅过,随着每一次挥刀,都能进入空灵的玄境,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状态不是刀法的巅峰,而是刀带着人在动。
那天,我慢慢失去了意识,听张二牛说,我渐渐从他刀下抽身退走,团灭了几十号江湖高手。
继而脱力晕倒。
当我再醒过来的时候,隔壁似乎正传来些不太雅致的声音,我挑了挑眉,没有作声,偷偷从张二牛家溜走了。
张二牛的刀我已经见过,满腔的热血,横冲直撞的侠气,从人间而来,去往无尽的远方。
我没有与他分出胜负,但我知道决胜负往往见生死,我想他这样的人,不该这么早死。
江湖偌大,没必要非从张二牛手底下见刀之大道。
很多年以后,我和张二牛喝酒,说其实当初我有一个问题……
张二牛说,我知道我知道,问我为什么救你对不对?我看不惯那群傻逼啊,杀你就杀你,求名求利你说嘛,非要给人套个罪名,恶心。
我:……不是,我是想问我走的那天,是不是有打扰到你们?
张二牛:滚。
六
二十三岁那年,天下不太平,淮南王造反,兴兵北上,要攻占京城。
淮南王的人找过我,我嫌他们连我的刀都看不清,本来不准备去,但他的人告诉我,皇帝军中有高手,善使刀,未尝一败。
我去了。
这些年过去,我换了无数把刀,有把刀鞘漆黑,刀柄漆黑的,最终留在了我手里。
我越来越发觉,刀法至高的道,其实就是宰牛杀人,支解万物,是寂寥与虚无,一切意义的终点。
这一战后,也该是时候再找张二牛,看看究竟是他的刀更烈,还是我的刀更贴合大道。
那个军中高手是镇守睢阳城的将领,名叫张远,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墙头,手中果然提着把刀。
但让我更诧异的,是张远身后有个疏懒的汉子,单刀随随便便挂在腰间,赫然便是张二牛。
我潜入睢阳城的时候,风急天高,张二牛正坐在树下等我。
他叼着根草,朝我扬眉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会过来,张远的刀法很好,你一定会去见识见识。
“但你不会让我见识,对不对?”我淡淡问他。
张二牛散漫笑了笑,说其实我跟他学了两手,你见我和见他是没什么区别的。
我心中一动,下意识说,你要替他死?为什么?
张二牛像是被我吓了一跳,他笑着摆摆手,说哪能呢,我才不会死,我还有娘子等我回家,我还有一把刀没走完的天下,我不会死的。
“你想要的太多,你的刀一定不如我,你会死。”
“胜负生死,打过才知道,我先让你见见张远的刀,过我这关后,你也不准去找他,如何?”
我看着张二牛,他的眼睛里仿佛都是星光,像极了我七岁那年,头一次见到屠夫挥刀时的模样。
一瞬间,好像有什么掠过心头,可惜我没有抓住。
张二牛缓缓拔出刀来,整个人气质一变,满是堂皇正气。
“刀刃叫天,刀背叫地,刀锷叫君,刀把叫亲,刀鞘叫师,刀头三寸的地方才叫刀。人使刀一般用天地,大劈大砍,而张远的刀法只用刀头三寸,那是他自己。”
张二牛话音未落,长刀微挑,便向我直逼过来。
刀尖上似乎燃着火,一往无前,奋不顾身,有不死不休的意味,还有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的注解。
这不是一柄刀,这该是一个人!
但这绝非是刀法的极致,我轻飘飘出刀,刀在风中出手,像是连空气都没有碰到,眨眼间已到了张二牛刀前。
他长笑一声,刀势再变,宛如天边火烧云倒悬入海,燎原焚海。
这是他自己的刀法。
刀光铺天盖地,我又跳起了舞,身法倏忽闪烁,裹着一道刀光冲破火海,要取张二牛性命。
张二牛抵挡不住,他只能退,弃刀而退!
我的刀在风中穿梭,越来越快,张二牛必将退无可退,千钧一发之际,我看见张二牛双眸中有光芒一闪。
亮如刀锋。
他纵身而起,竖掌成刀,斩向我的手臂。那一瞬间,我陡然生出惊觉,这刀就是能取了张二牛性命,也阻止不了他掌下一刀。
我的手必将不保。
但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他的刀不在了,他的人已经快要死了,为什么我还会感觉到自己阻止不下这一刀?
我决定问问他,于是我收了刀。
可惜张二牛那个狗东西学艺不精,收不住刀了,掌锋如刃,一刀切下了我的手腕。
鲜血横流,张二牛呆如木鸡愣在那里。
我反倒平静得多,疼痛没有改变我任何的表情,我撕下衣襟来包扎,还能顺便把我的疑问问出口。
张二牛咽了口吐沫,说你,你现在再问,还有意义吗?
我这才发觉,原来手断了,刀是会掉的。
我的刀掉在地上,我与张二牛一起沉默了下来。
七
那些天我都住在睢阳城,其间张二牛跟我探讨了许多关于刀法的事,他说他与张远一样,都在把自己的意义赋予刀法。
刀是没有意义的,正如人生是没有意义的,这的确是它们的本来面目,但你可以给他们定义意义。
张二牛说,像张远的浩然气,我的少年侠气,那都是亘古相传的,人死了,刀没了。气不绝便有刀不止。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们是把刀用成了人,而我,则是把自己练成了把刀。
我想起我爹说过的话,算命师父讲得对,我把一辈子困在了刀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淮南王的军队越来越多,睢阳城已经断粮,随时会陷入人吃人的局面之中。
张二牛这样告诉我的时候,我毫无反应,说那就吃啊,不吃怎么坚守到赢?
张二牛:……妈的我跟你个反社会人格说个屁啊。
那天我听见张二牛对张远说,老爹,你放我出城,我得回家找我媳妇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俩人是一对父子,我想起我爹独孤狗蛋,大争之世,不知他过得如何了。
黄昏的时候,张远还是同意张二牛出城了,哪怕可能会动摇军心,他也想让儿子有个归处。
奈何归处是沙场。
张二牛笑着对我说,回家找娘子的路被淮南王堵住了,我是个路痴,找不到别的路。
这个狗比是出城去刺杀淮南王的。
得到消息的张远大惊失色,有部下请命去救,被他含泪拒绝了。他说自己放儿子出城就是错,怎能一错再错?
城外的喊杀声越来越弱,那飞舞的刀光和溅起的血液越来越少,随着包围圈的合拢,我知道,张二牛的体力快耗尽了。
那一瞬间,我想起很多人,想起我老爹做的排骨,想起一脸兴奋看着我和张二牛睡觉的小娘子,想起他替我出刀挡江湖群豪的背影。
这个狗比,不知道杀牛要以无厚入有间吗?
他或许不知道,我得去教教他。
我缠住自己没了一只手的胳膊,左手提刀,对张远说,开门,我去救他。
张远不开,说不会再让我去送死。
我望着城门,像是少年时期望着那头牛,不以目遇而以神视,仿佛能窥见木栓中的缝隙。
我轻轻出刀,大门轰然开启。
在所有人的仓皇惊愕下,我拖着残臂,缓缓走向日落的战场。
迎头而来的,先是万千箭雨,我开始轻微的移动,有节奏的舞蹈,每一步都切入箭雨中的缝隙,没有一箭洞穿得了我的衣服。
我像是一把杀牛的刀,横冲直撞,切入淮南王的阵中。
张二牛背上都是伤,他大喊着你来做什么,你是痴迷于刀的神魔,人世间的事不用你来插手,我更不需要你来……
“别废话,你还想不想见你娘子?”
“……大哥,带老子冲上去砍了那傻逼王!”
我嘴角勾起一抹笑,好多年了,我似乎从来都没笑过,眼前层层合围的大军,是一头贼厚的牛,牛肉经络之间,几乎厚得没有缝隙。
我闭上眼,想起老爹的排骨,我出了一刀。
这一刀拖泥带水,面前几十个兵士被这一刀所伤,七零八落。我喊着张二牛继续冲阵,身行晃动,想起屠夫师父血污的手和爽朗的笑,我出了第二刀。
这一刀斩钉截铁,面前的铁盾一分为二,张二牛在我身旁出刀开路,我们冲进了中军阵内。
淮南王的大旗隐约可见,无数高手护驾而来,我想起追风刀灼热的眼,还有江湖上毒蛇般的掌门与姑娘,我又出一刀。
这一刀纵横睥睨,仿佛天下间再无一个英雄,魑魅魍魉,尽归刀下亡灵。
淮南王的亲兵队伍涌上来,我隐约能听见淮南王的大叫,他说让人拦住我,谁能拦住我,就赏万金,封万户侯。
我扬声大笑,回头看了眼张二牛,信手一挥,刀意如掀丈高大浪,少年肝胆两相同,刀光灭掉的,全是碌碌的众生。
身前陡然开阔,只剩淮南王瘫软在地。
我提刀独立,刀背是二十三年弃置身,刀刃是仰天长问的三两声。
刀法的最上面究竟是什么?
我笑了笑,一刀割下了淮南王的头颅。
零
从前我年轻的时候,一直以为生命中有一样东西能令你疯魔,就够了。
倘若你还想再多要点什么,那你就有了缝隙,随时可能被斩进一把刀来,让你两手空空,黄粱一梦。
奈何我遇到了张二牛,我回到白水村给我爹做了顿排骨,说这货就是我命里的一把刀啊,老爹,我本来可是能成刀圣的,你懂不懂?
我爹笑的很猥琐,说我懂,我懂,但人家都有娘子了你不能不懂啊。
我:???
我没怎么听懂,但隐约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排骨上桌,爷俩吃了顿久别重逢饭,屋子角落里还放着把刀,刀光寂寥,掩映着父子的谈笑。
微博:@房昊曰天
——作者介绍——
网络作家,知乎知名写手。早年曾在《今古传奇武侠版》刊登过《荆楚长剑》、《柳生十一郎》等文。知乎脑洞类、故事类和武侠类高赞答主。以脑洞、武侠、解构神话为创作类型。
已出版作品:《世事如刀,我来领教》
同时,是狼人杀自刀狂热爱好者,谐音梗捧腹大笑之人,好顺口溜,好喝酒,希望有朝一日能跟唐大夫醉倒在同一张床上,同事们都亲切的喊他日天,但其实只有正常尺寸,谢谢。
图片作者: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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