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是他大二时曾用过的一个隐名, 一个他也许只曾用过唯一一次的隐名。
隐名本身平淡无奇寻常,更谈不上诗情画意。 然而,平淡中却印照出他的一番涵蓄用心:点到为止; 无奇的背后是他对追求 境界的醒目标注: "心领神会"; 寻常里透露出他的为人处世准则: 尊重他人。
认识他是在高中期间。 和我一样, 他也是凭借优秀成绩而被录取到那所县属重点高中的。 生就的真诚朴实, 在他脸颊上 写得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宽敞的额头下,两道浓眉对坐潇洒, 居高临下般紧护着一双黑亮清澈见底的大眼睛。 那厚实微闭 的双唇, 似乎永远处于随时准备微弧上翘状态。 然而,使他在开学第一天便成为众目投注的, 却是他的身材。 他个头高出 其它男生一大截, 很自然地"鹤立鸡群"了。
不过, 他的"鹤立鸡群"之形像注定是短暂的。 他言语不多, 学习成绩也不太 拔尖, 只是默默地一折不克地尽展他的生活委员之责, 深得大家的信赖和好评,而从不有抢出风头的言行。 与此相反,身材平均的班长却因既健谈且又门门功课突出而成为老师和学生的注意中心,有时甚至因这种不寻常的荣誉和声望而头脑发热,以至做得太过分。记得有一次竟惹得在学校威望最顶尖的数学老师—也一直是班长的最响亮最直白欣赏者--当着全班所有同学的面,批评班长的过分狂妄自大。 所以, 同窗共读两年下来, 他留给我的印象也仅善诚和可靠罢了, 远不及对班长的多方位的回忆。 甚至, 在得知他和另一位 男同学Z也被录取到同一所大学时, 我竟未感到什么特别的兴奋。
但有趣的是, 他的真诚, 善意, 和可信在大学的初始日子里给我那颗十六有余十七尚不足的因陌生孤而蹦蹦直跳的心?s是莫大的安?岷玩??。??r的他?已从高中的 "同学" 及 "生活委员" 脱胎换骨跃升为"老乡", 一个令人倍感亲切的角色, 尤其当你第一次远离家人独自面对一个庞大的新奇崭新世界时。
尽管他依旧三言两语后便有些技穷智短似地发怵,但紧接下来的一个稍带红晕的诚朴 微笑却能神奇般地鼓励我发现许多 在高中时不存在的话题。因我??分?俨煌?南当穑 所有学习事宜全然不同, 比如选修何样科目, 教师为谁, 与谁同桌, 以及上课的地点和时间。 不觉中, 陌生和不安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对 "新大陆 "种种发现的兴奋, 对奇闻趣事的捧腹大笑, 对大学老师如何区异高中老师的品评, 以及陶醉于对某某老师浓重口音的模仿…… 间夹在这种青春期特有的无拘无束的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探寻到了生活真谛的谈笑风声中, 我们偶尔也会忽来诗人的忧郁伤感,怀旧起高中教室旁那古老的大樟树如何敞怀陪伴潺潺细语永不疲惫地流唱其行。记得有一次,在这种忽而现时忽而往昔,不分东西南北的闲聊中,我们骤然间十分严肃地想象起二十,三十…年后当我们回首大学生活时将身处何地带以何种感慨。只可惜,二十年的里程碑近期已留停到背后,而我和他因太平洋之隔,未能有机会一起共忆那段时光,但我深信,他也一定在黑暗中借助对这段大学生活的栩栩重访送走过无数个不眠长夜。
然而,老乡之他的可亲可近很快被大学生活的习常化,新人新事的层出不穷,以及作业考试实验的接?Ф?炼?患犯系轿疑?钋?谋咴导附恰2痪踔校??臀矣腥缌教醪黄叫邢咴诮咏恢?笥指髯砸圆煌?慕嵌妊由炜?ァQ由炀嗬胫?笠灾两裎舻暮鋈怀鱿忠参茨馨盐颐窃倮??柯!
今昔出现在大二头一个学期。忽有一日,一张发自今昔的汇票飞落到我手里;。汇票数额超过一个月的生活费用。 这太具暴炸性了。 我家经济窘迫早已众所周知,大家习惯的是我与汇款单或包裹压根无缘。现在却有张汇款,白纸绿字是给我的(不知现今中国国内汇款单是何种款式颜色?)!于是,我闪电似地感受到同室姐妹们那十四只意味深长,诧异不已的眼睛全聚焦到了我的脸上。更可怕的是,一时间我大脑除了困惑不解外几乎一片空白,但我知道,如是解释只会更添乱情急之中无可奈何,我只得动用了最见效的武器 -沉默- 来暂时躲过同室女友这一关。
但令我多年之后无数次回忆起来都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也选择了绝对的沉默去对待今昔本人。 今昔故名思意,乃某位既昨日又今天之朋友也。昨日自然直指高中时期,今天当为现时的大学。 如是,今昔之谜豁然化解为非他则Ž了。然而正所谓“当局者迷” ,更加上他一直扮演“老乡“之角色,所以虽然自大学后和Ž的交往甚少,但我当时的确没觉得在裁判谁为今昔上他占有任何优势。 恰恰相反,我模糊但稍带逻辑性地感觉,Ž的砝码稍许要大一些 - 更确切地说,是Ž和Ž的父亲加在一起的砝码。 Ž的父亲是我高中副校长,为人十分慈祥。和其它不少教职员工一样,尤其在对我的家庭复杂遭遇(或许将来某一天,我会静下心来清理一下我那绝对天方夜潭式的家庭历史故事?)略知一二后,对待我更是出格地关照和同情,包括偶尔给与一些生活用品上的援助。所以,想象Ž的父亲把他慈爱之臂延伸到高中之外的大学校园,以我当时对事对人的真实式了解,并非白日梦之遐想。 况且,就我所知,他家经济状况也不宽裕,他排行老大,下面弟妹好几个,很难压挤出汇款扔抛别处。相反地,Z在家里最小,兄姐全已好职在任。 。 (人生格言 www.wenzhangba.com)
按照我当时自以为非常逻辑的分析结论,却始终既不见Z“自首”也未闻他的任何哪怕旁敲侧击式解释,我突感莫大的失望,甚至少许委屈。 失望的是,今昔显然不够男子汉大丈夫,竟然不能敢做敢当; 委屈在于,不难看出,今昔在等待我第一个去打开这个难于启齿的话题。可那不异于把我强行推向”蜀“之道嘛 !真是可恶可恨! 我才不被这一将所军呢!
但气怨只能是暂时的,持久的是感觉上的七上八下和惶恐不定。我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东西南北乱爬糊。 所幸一条生命线忽然奇迹般地出现在热锅上,使我得以及时脱离险区。
人都说无巧不成书。 其实,现实生活本身又何尝不是如此!正当我在热锅上有些上蹿下跳不知如何是好时,班里团支书不久前的一个小捉弄却戏剧性地演变成我的热锅逃脱救星。为了在系里抢夺积极参与的好声誉,团支书先崭后奏式地替我和另几位同学报名参加了全校各年级混合英语大竟赛。 于是,我只好被逼无奈走入赛场。然而,令人诧异的是,等结果出来时,我竟在获奖榜上占有一显赫位置。如此,我的知名度骤然上涨,令系里系外许多人刮目相看。包括那位由俄语末路出家为英语老师的王老师,对我尤其好似老伯乐终识一好马,叹恨唯晚,马上建议用他自己的教师借书卡为我从校图书藏书中借阅英文版小说。于是,我一头扎进了那些因被多年冷落书架无人问津而散发霉灰味的英文小说里,强行把今昔排遣出去,抛到九霄云外。多年之后,每每在遗憾因这不早不晚的英语大竟赛而使我与他最终旅程各异的同时,我也感知到当年团支书的一个小恶作剧带来的生活定向作用; 没有它,很难想象以后的研究生生活以及之后的飞越太平洋。
转眼间日历已翻到大学四年级。这时的我正不亦乐乎地攻战硕士研究生之堡的至高点:北京。 北京是我所在系的最高级研究院所在地,自然占有了全系老师和学生 - 包括我自己在内 - 心里的很神圣的冠军位置,也成了大家对我这个所谓优秀生的期望。生活好像是一连串的感知外界赋予我们的期望和把这期望变成现实。期望是动态和变换的,于是有了生活中追求的无止境。
但北京的吸引力除源于周围的期望以及自己的抽象式科学家梦想外,还有一个天真幼稚荒唐可怕得连我自己暗地里也不敢承认的原因,更不用说对任何人有过丝毫的暗示或提及。父亲是北京人,大学就读也在北京。因为重重缘故,除了几次屈指可数的短暂面见外,我对父亲的认识几乎全赖于书本加想象,很具神秘色彩。正因如此,我更渴望对父亲的了解,所以,在得知北京的那所研究院有导师要招生时,我便下定决心要北上。我幻觉,北京是我通向父亲世界的唯一一条途径。 但这些 - 以及所有其它有关家庭的大小琐事 - 我一直守口如瓶,从不对任何人有过哪怕只字半语的泄露。也因此,我给周围同学好友一直有种神秘感。有些人也因此总觉得我太清高。
他好像注定在关键处时总要伸出援助之手。一天,当我正独自一人坐在离宿舍不远的林荫小石桌上大“啃”“数理统计”一书时,他忽然奇迹般地出现了。仍是三言两语后便手挠脑后,依旧一个纯朴爽悦的微笑挂于脸颊。 一如以往的开门见山,他解释说,或许他们系的关于试验设计的教材会对我准备研考有帮助?言毕,他把夹在腋下的那厚本书递伸到我眼前。于是,我第一次发现, 他写得一手流畅大方的字笔,很是与他助人为乐的直爽性格配合默契。
很快地,毕业在即。七月的南方闷热非凡。可幸校园位处郊区,几乎所有楼房建筑全在林荫蔽掩之中,陡然间把原本潮热窒息的空气冲凉了许多。记得偶尔因造访朋友而不得不住宿市内时,我总感叹和同情朋友炎夏煎熬的痛苦。
在冰箱和空调等尚属罕见消费品的八十年代初期,校园内除了花草树木的间接排暑降温作用外,另一个更“近水解渴”的是西瓜。此起彼伏的西瓜叫卖声,给大学校园的学究气平添不少寻常百姓的生活情趣。回想起来,大学四年的最后这个夏天,是和他单独交往最多的一段日子,也创了我的西瓜消费记录。
一天,还象先前许多次一样,他又手捧一个西瓜出现在离我宿舍楼不远的林荫小径上。我和几位室友正准备去晚饭后百步走,享用毕业生特有的闲情怡致,感受大学年华之剧终曲的每一支旋绿,每一个音符,采集对校园多曲众径,花草树木,虫蝉鸟鸣的回忆。
“真……巧啊!”,他开口道,似乎有些不自然。
室友们很快地继续往前而去,扔下我独对今昔和他手里的西瓜。原本就话语不多的我,见今昔的不自然神情状态,更感觉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就默默地陪站着。
现在回忆起来,这尴尬其实并不可能持续得太长时间,可我当时的感受简直就像学游泳时第一次尝试在水底下憋气。正当我无法再坚持住哪怕再多一秒的时候,忽听一声“啪”的一声, 只见西瓜在今昔手里已破开成两半!可他没带有水果刀呀?!
“呵呵,原来无刀开切西瓜能这么容易!”,今昔有点自嘲地打破了沉默, 脸颊上虽仍见红晕点点,但写注出的已不再是刚开始时欲言又止而来的不自然,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轻松淡定的微笑。如是,今昔又回原到了我所熟悉的他:纯朴真诚,稳重可靠。
这,成了我和今昔的最后一次单独面对面的接触,也是我对大学那段最纯洁情感生活永思久念的主要原因之一。偶尔,我甚至幻想过:假若当时的我不是那么早已心神远飞北京,或许我能听到自己说出“真心感谢你, 今昔!”,这句几十年来一直萦绕于心的对今昔的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