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娱乐,绝大多数比现实更为美好;食和性,都一样。 ----马家辉《关于岁月的隐秘情事》
●至于张爱玲,则是一位干脆留在洞穴里不肯走出的民国女子,就这样坐着、躺着、吃着、睡着,停了便停了,一辈子不再启航。跟钱钟书一样,张爱玲相信人世本就乱七八糟,所有美言都只是善意而非真相,但钱钟书认为在乱七八糟里仍然可以独行其是,张爱玲则假设在一个错误的景况下不可能有机会做对半桩事情,与其徒劳无功甚至适得其反,不如绝圣弃智。钱钟书鄙夷他的时代,而在他孤傲的眼皮下,他认定自己是局外人,;张爱玲亦是鄙夷,但时代里,她认定包含了自己。 ----马家辉《爱恋无声》
●或许我有隐隐空想,冀望经由岁月的叙述得以逃离时间的束缚,时间抓不到我,我是时间的逃犯。 ----马家辉《关于岁月的隐秘情事》
●深夜不好,因为累了,城市累了,你也累了,你只看到她的繁华褪尽,残妆留在脸上,往往比没化妆时更不堪。她也看见你的双目低垂,你虽想勉强挤出笑容,然而太疲倦了,你笑得太苦,连自己也不想照镜。
下午更不好,因为城市太热闹了,红尘滚滚,你半途插入,根本没法替自己定位,身心皆没调整过来即须跟随她的座标旋转,像两个陌生人假装一见如故,散场之后,连你自己亦说演得很假。
早上之好在于从容二字。这本是生命里极难做到的一种姿势,你因坐了一程飞机而得,就算是奖赏吧。 ----马家辉
●青春之美好往往在于单纯到不懂得怀疑发问,所以总有笑声;当你到了某个年岁而再懒得怀疑发问,恭喜你,这叫作成熟。 ----马家辉《关于岁月的隐秘情事》
●看山看海,各取所需,生命就是这么各行其道,而为了缘分或什么的,偶尔又会碰上一会儿,虽是微不足道的琐碎,一旦用文字将之记下,却又加深了它的重量。
文字的重量便是生命的重量。生命说复杂,却又其实很简单。 ----马家辉《温柔的路途》
●「少年的他牵着父亲的手坐在渡轮上,抬头看天望云,历史仿佛被凝固浓缩于天空上,他茫然若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往后数十年他便抱着这个问号并且重复找寻答案:我们一生当中至少都有一次反省,带领我们检视自己出生的地方,问起自己我们何以在特定的这一天出生在特定的世界这一角。」 ----马家辉《爱上几个人渣》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 ----马家辉《关于岁月的隐秘情事》
●对于耻毛,正如对于许多人间情状,日本人远比中国人懂得欣赏。浮世绘画里的男男女女每当裸体,画家必在其下体工笔描上细致的毛发,或秩序井然,或春潮勃兴,一根耻毛就是一个情欲世界,芳草凄凄,青睐这里找寻天国。歌川广重(Utagawa Kunisada)有一幅作品干脆只画了一个女性阴部,耻毛层层相叠、色泽分明,乍看还似一床温暖的被褥令人很想躺下长眠。 ----马家辉《暧昧的瞬间》
●客轮在沉沉夜海里慢行,渐离香港,岛屿与灯塔渐远,四周漆黑,在没有星光的夜晚,难辨天色与海色。儿时的我幻想客轮被怪兽吞噬走向死亡之途,偶尔鸣起汽笛呜呜,似在宣示“我来了,我在”的最后挣扎。站在甲板,我对世界产生了不必要的迷惘,直到多年后始明白,幻想可能不是幻想,生命确似被怪兽吞噬,所不同者仅在于连宣示最后挣扎的机会亦欠奉。 ----马家辉《关于岁月的隐秘情事》
●「感情如河水奔流往前没法停止,如台湾诗人痖弦所说:「既然被视为河流便只好继续前进。」这是感情的宿命,世间本就没有不变之情,只因世间本就没有不变之关系。」 ----马家辉
●恐惧起始于一个小小的名字,一个名字,就只一个名字,已经把你困住锁住,让你走不出去。 ----马家辉《爱上几个人渣》
●日本人擅长用小物件替空气化妆,到处悬挂着的小纸片小饰物小道具,令虚空的眼前忽然变得灵动如冥冥有神,万物遂不可欺。天地忽然庄严起来了。 ----马家辉《温柔的路途》
●手稿往往有如时间烙印,刻写着作家的逻辑与情绪,每回改动都暗藏了私密的信息,《鲁迅手稿影本》书里显示鲁迅名句原为“眼看朋辈变新鬼,怒向刀边觅小诗”,其后改“眼”为“忍”、易“边”为“丛”,不仅措辞更精练,亦透露了作者愈趋悲愤的心情起伏,由这角度看,手稿便是生命史,是作者的心理测验报告表。 ----马家辉《爱恋无声》
●「吃食之事,分享能令快乐变成双倍,但驾驶保时捷却刚相反,唯有孤独,始能尽情,你不会喜欢让狭窄的车厢内的「第三者」干扰你和保时捷之间的亲密约会,说真的,你还蛮想一脚把她踹出车外。」 ----马家辉
●钱钟书瞧不起他的时代,一部《围城》已足清楚曝露,但他显然认定即使在最沉沦的时代里亦可以做最神圣的事情,学问、创作、阅读,他仍愿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如果外在世界尽不足惜,钱先生至少会自信尽了本分,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也应做的工作,抬头看天,它能够满足于天上的一片云彩。杨绛先生在《我们仨》里透露,钱钟书被征召担任行政职务,很懂得手快脚快地处理好一切会议和琐事,以便把“偷”来的时间做学问和写文章。这样子的孤傲,就像一位百姓在枪林弹雨里躲藏于一个洞穴,硝烟过后,走出来,挥手掸掸衣上尘土,耸肩笑笑,重新出发上路。 ----马家辉《爱恋无声》
●硝烟已在天空上凝结成云雾,把人心压得沉甸甸,似夜晚睡觉被一床厚厚的棉被压住胸口,转不了身,也喊不出口,徒能手脚僵直,难分梦境与现实。 ----马家辉《龙头凤尾》
●腰际以下的毛发确实暧昧的地带,生长于性器官的前域,似是隆而重之地守护者脆弱的生殖器物,却又似刻意向世人发出挑逗讯号,邀请大家注意它、试探它。这丛毛发像亚马逊森林般掩护着无数潮湿的自然宝藏,不让外人轻易进入,但正因为它,我们反而更积极好奇与窥探树林下的秘密。这丛毛发也像海滩上的那条塑胶浮标线,警告大家切勿越轨前行,但正因为它,我们反而更渴望游到界线以外,找寻安全与危险之间的刺激快感。 ----马家辉《暧昧的瞬间》
●在贝尔托鲁奇的戏里(《巴黎最后的探戈》),室内男女拥抱,阴雨绵绵,室外人潮狂奔,怒火熊熊,一墙相隔,最私人与最公众的事情乍看互无牵连,有识者却在心里明白,个人即政治,情欲即革命,这个宇宙就只是一个宇宙。正如千里以外的毛泽东诡异地成了欧洲青年的激情酵素,在1968年的狂热年代里,没有人世孤岛,没有一个吻不是为世界而吻,不骗你,在那年头,所有人连性高潮亦来得比今天的爽快十倍。 ----马家辉《爱恋无声》
●张爱玲下笔如显微镜般尽现人性,台湾作家唐诺却对她另有一番同情:“张爱玲一直被看成诗歌精微洞视一切人情世故的无与伦比的小说家,她在这上头的确惊人,就她书写时的轻轻年纪而言。但等你自己年过四十了,被迫知道人心的复杂种种,你再回头读张爱玲,很容易发现原来她是如此‘文学’,小说中诸多人的反应、诸多触及人性复杂幽深的地方,张爱玲往往力有未逮,她只能凭借自己惊人的聪明屈才去想去编,并仰靠自己漂亮灵动而且气氛营造能力十足的笔盖过去……真是苦了你了,孩子。”
张爱玲是现代文学的“祖师奶奶”?就算是,祖师奶奶毕竟也曾年轻。当你敢于发现和正视张爱玲的“嫩”,恭喜,表示你已走过千山万水,看岳归来,心底自有一片辽阔的云海。 ----马家辉《爱恋无声》
●没错,一切理解都是微不足道,重要的只是去体验。 ----马家辉《关于岁月的隐秘情事》
●男女相处总有人间规律的线索可循,从好奇而探索,从探索而考究,最后呢,是由考究而放弃,像一个破了暗洞的水缸,不存湿润,只剩斑驳。
其中又自是有起有伏,共处久了,对话的机会多了,对话的题材却变少,有时也不一定跟题材的多寡有关,二世一切都太熟悉,开口把话说至一半,望一下对方,眼神已经告诉你,他明白了,懂了,不必说了,而且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他仍不明白仍不懂,再说千遍亦是枉然。于是便可静止,如一幅静物写生,美态自存,却是那么无声寂寥。
寂寥并非痛苦,它只是没有快乐,心跳的频率像睡眠时的呼吸一样顺畅,你几乎以为它可以完全受到自己控制,波纹不兴,你像躺在一个无风的湖上仰面望云,生命仿佛于此停顿。你甚至失去了表达的能力。 ----马家辉《爱恋无声》
●「除非那段感情只存在于记忆里,像凝固于雪库里的冰条,硬邦邦地躺在脑海深处,只待你用想象将之融化,把它重新变成甜滋滋的冰淇淋,让你亲密地,私密地,舐吃。这样的感情就只能是当初得不到的感情,唯有当某个女孩,无论你如何使尽浑身解数亦没法牵到她的手吻到她的颊更遑论其他种种,唯有当某个女孩无论你如何努力亦追求不到,你才会念她如昔,直到老后。」 ----马家辉
●背叛既是人性的本质,亦关乎人性本质的取舍与抉择,不会有人用枪指着你背叛,你舍不得放弃利益,唯有选择拥抱邪恶。 ----马家辉《爱上几个人渣》
●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留下一个空洞的位置,大家习惯了你的存在,忽然,你不在了,你原先占据的位置变成了一个或大或小的洞,所有人都要重新调整跟这个洞之间的关系,也要重新调校彼此之间的距离,以便继续沉静地、自在地往前走,直到又有一个人倒下,又出现另一个洞。 ----马家辉《暧昧的瞬间》
●“哥,省城常有风雨,但别担心,爷和兄弟们都平安,生意都在维持。香港的事情要全部由你担当,辛苦了,爷说希望你听从庸老板的吩咐办事,也希望你多往探望聪。其他一切见面再谈,天气多变,风向不定,顺风为上。保重。弟。”
庸老板是杜先生,杜月笙本名杜庸,后改庸为镛。爷是葛五爷,嘱咐陆南才照顾仍在医院养病的儿子葛煌聪。风雨,生意,辛苦之类,都是闲话家常和报平安。但“顺风为上”四字让陆南才感到困惑。想了半天,猜是提醒他识时务,别跟大势执拗。但这是否亦在暗示北风自己已经做了“顺风”的选择?葛五爷呢?万义堂的兄弟呢?他们现下是否已归顺日本鬼子的强风?陆南才难免一阵迷惘。 ----马家辉《龙头凤尾》
●作家其实是一种“抛投露脸”的吃饭行当,尤其凭真本领而吃好饭的作家,有如站在镁光灯前的明星,免不了常招变态影迷的纠缠,亦难避免遭受更变态的同行的暗算。如何面对,各有招数,视乎个别的性格和处境而定。像李敖,想来直来直往,喜欢打硬仗,把一切弹出来说个清楚明白,不将敌人杀个落花流水不罢休。像张大春,通常是懒得理会,到了真的忍受不了的地步才出手还击,可是,他往往一遍鄙夷对手,另一边“鄙夷自己的鄙夷”,极不屑于浪费笔墨于小人身上。 ----马家辉《爱恋无声》
●「闭起眼睛,像招魂一样召唤我的深层记忆,看看有什么影像从大脑皮层的曲折处浮现。
嗯,来了,第一个影像现身了,立即抓住它,或该说,牵着它,温柔地牵着这只记忆之手,像跳探戈般跟这记忆影像翩翩共舞,左右旋转,高低抑扬,耳畔仿佛有乐章响起,很奇妙,过不了多久便有其他影像相继冒起,像音符般在我眼前飞扬;然后,我便陷入回忆,享受回忆,感慨回忆,隐约似是重新活过生命里的某时某刻,如胡适的诗说:「有召即重来,若亡而实在。」我似是活了两遍。」 ----马家辉
●「……心够硬,志够坚,十玩九胜,即使输,亦只是输运气。运气这事儿,再厉害的天才也控制不了,意志再坚决的人也操纵不来,然而这就更需要用勇气去对抗运气了,用选择快乐的勇气,告诉命运,你如何狂妄嚣张亦没法成功把我打倒,当我决定了让自己快乐,我便快乐,快乐地顺遂,快乐地倒霉,我才是自己的主人,你不是。」 ----马家辉
●在爱情环境里,“独占”与“背叛”经常紧紧相连;独占与背叛是一对连体魔婴,吞噬了那本可用于创造之上的爱情力量,愚昧的人们本来可以一起眺望对方以创造未来,但在确定独占、堤防背叛的驱力下,变成互相对看、互相监视,一起用猜疑与框限来杀死未来。 ----马家辉《爱恋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