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定口中歌声不绝，神魂却像是飘到了一处无边水域。这一片水域里，无天，无地，遍布整个虚空的，只有这一片水。

水里没有生灵，没有气息，就连一点杂物尘埃也没有。但这空荡的无，却也似乎潜藏了恐怖的存在。

而林定，此刻就飘在这样的一片水里。

奇怪的是，明明静室里歌声不绝，而此刻的林定，却是闭目沉睡。

　　●“一路小心些，能让他历练就让他历练。他是林定。”

寄身木偶将自然缩小到储物袋挂在腰间，斜了陆散一眼，毫不客气地道：“我当然知道。他毕竟是林定。”

他是林定，就算是已经转世了，还未曾窥破胎中之谜，寻回昔日记忆，但他也是林定，和他并称于世的林定。

而林定他，很强！

　　●天色渐亮，天边朝霞瑰丽灿烂，林定终于动了，他伸出手，在自己的衣袖上屈指一弹，整个法衣轻微震荡，抖出一阵阵稀薄的水雾。

他的视线一转，看着那红彤彤的朝阳，无声转身，腾空往外掠去。

在他身形飞起之际，他长长的衣袖往后一摆，一个布袋子弹射而出，精准地落在堂屋门前的石阶上。

如果想不明白，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就多看看，多想想，总能找到解决方法的......

林定耳边回响着昔日父亲的教导，眼神多了半点清明。

感情的事情，既然已经拿起，那接下来的，无非就是放下和执着。

如果他放不下，那就要牢牢地握在手里！

　　●但一切混沌到了极致，却又开始孕育出一丝清明。

这丝清明一出，就像是被风吹起一般，飘飘荡荡扩散至整个脑海，让林定头脑顿时一清。

紧接着，一幅幅的画面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当日深刻入骨的记忆。

林定不自觉就弯唇笑了起来，他抬起头，仰望着天际，天空高远，万里无云，清静深邃。

“既然放不下，那就握着吧。”

“一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林定他，是能和他比肩的强者，不是只能依附他，只能靠着他才能在这世间行走的人！他有他自己的道！

自己的道，终究只能，自己去找。

　　●那双眼睛，清明得像是最清朗的天空。

在这双几乎可以拿来当镜子用的眼睛里，林定看到了一个他。

他看见，那个他面容平板，没有一丝表情，可真的细看，却还是能够看见，他的眼神，很柔软，以至于他的眼眉，竟然向上弯了弯。

他知道，他是高兴的。但他不知道，他到底在高兴些什么，他又是为了什么，如此高兴。

随即，他回过神，没有再细想下去。

他只要知道，他是真的高兴，这就足够了。他只要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自他出生以来，第一个让他产生归属感，第一个牵扯他全部心力的人。

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因为知道了这些，他就明白，无论如何，一定要抓紧这个人，绝对不能让他远离。

　　●开始的时候，林定还真的有些生涩，落拍走音都是常事。但后来，跟着陆散的音调，很快就唱得有模有样。

而相较于陆散，林定的歌声更多了几分清朗。

两人一清朗一低沉，起转传承，低环回合，却正合了这首歌曲的歌意。

两人一遍一遍地重复，结束了又开始，在这连续的循环里，林定心底似乎涌起某种黯然低落的情绪。

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被人压在心底，不为人知的苦涩和痛楚。

这连时间都无法磨灭的苦涩太苦太涩，却在这一遍接着一遍的歌声里渐渐淡去，最后只留下一点点不太清晰的印子。

随着这苦涩淡去，林定灵台上忽然涌出一股清凉的泉水，泉水自灵台流出，转眼浇遍整个灵魂。

　　●陆散看着只凭身法在山林间飞掠，几乎融入风中的林定，看着他的双眼渐渐亮起神光，不由得收了手里的紫金玉符，微微闭上了双眼。

我早已无法放手，那么你呢？你能吗？

　　●说自己数万年的归隐静修，将一份愧疚化作一份执念，最后在林定的桃源里直接被点醒，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说自己，直到后来才终于明白，他的前半生，就是个笑话？

　　●肆意玩闹的，随意打趣的，仔细维护的......每一个都是他。

林定低垂着眼睑，双手自然垂落在身侧，看上去很平静，但究竟如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陆散端坐在山巅，沉眸看着站在夜色里几乎被夜幕淹没的林定，抿着唇面无表情。

终于发现了吗？那么，你会怎么做呢？而我，又会怎么做呢？

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陆散笑了笑，也拍拍手站起身来，他走到林定旁边站定，同样远望前方。

林定没有看他，却听得耳边忽然响起一串歌声。

声音被特意压低，但回环间带了点婉转和羞涩，又有几分压抑的欢愉和激动。它低低的，在向着心里的那人，说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心事。陆散咬字清晰，句调疏阔，那是来自远古的气息。而这字字句句间，又带着别样的韵律，辗转起伏，来回应和。

林定侧耳听着，他似乎，听到这个人，在他耳边，跟他说什么。

他听得认真，心神快速沉沦，不知不觉间，竟就跟随着陆散的音节，也开口唱了起来。

　　●陆散看着一丝不苟地品着灵茶的林定，恍惚间看见了久远的岁月里，那个早逝的挚友。

茶，需静心以待。而他彼世年少，心中多烦杂，对这些从来不曾讲究，不像林定，嗜茶。

一盏茶尽，林定和陆散两人相对而坐，执子对弈。

　　●话说到这个地步，陆散也只能沉默，心底苦笑不已。

该说什么？说自己当年在天元界降生，心里豪气万丈，志得意满，满以为自己是各种小说里面的男主，想要给自己一个波澜壮阔，后宫三千的得意人生？

说自己痛失双亲，才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真实？说自己最后一步步走过来，顺利到让人心生惊叹，觉得自己真是天之骄子，便以为自己这一生左拥右抱志得意满？

说自己当年就是那么的天真，以致到了最后，直接被人一刀捅得透心凉？还要好友以命换命才逃出生天？

说自己就是被林定用一条命叫醒，才从美梦中清醒过来？

　　●他挺直了背，看着对面的林定，他嘴唇张合，却还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其实戚愣知道，这三个字，在林定心里，同样没有半点意义。他会说，只是因为，他或者其他人觉得，他应该对他说，而已。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敛袖一步步走出小祠堂，转到堂屋前方，抬头仰望天空。

辰星早已隐去，这一片茫茫的天际就只剩下一片漆黑沉默的夜幕。

林定在那里站了很久，露水打湿外衣，透着薄薄的凉，这股凉意浅薄，但似乎一直透入到心底。

让人心底发沉。

　　●陡然，这沉睡的林定睁开一双眼睛，看着这一片无边的水域。水域里，明明就只有这一片安静到连声音都吞噬了的水，但林定睁开的眼睛，却映出了水浪翻卷、水流回环、水气上升、水滴下落......

他的一双眼睛，看尽了这一片水，但又似乎，没有看着一片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终于倦了，再次闭上眼睛。而就在这一个刹那，林定豁然消失在这一片水域里，像他直接出现那样直接消失。

　　●林定这一走，就走出了雀姿城，并没有再寻地方休息。

他一路往东，遇城便入，在城中晃荡一圈，便就离开。

几乎每踏入一座城池，每在那城池中走一圈，每逢一事，林定都能有所感触。

人生百态，众生身份不同，但际遇却总相似，情也相通。

普罗众生，总是由缘生情。而缘与情，却无非几种。无缘无份、有缘无份、缘浅情深、缘深情薄......

由此而生种种爱恨情仇。

　　●陆散自冥冥中清醒过来，睁眼看着下方变幻不定的云海。

他双眼透着湛湛神光，其中有人影闪烁，又有丝丝绕绕纠缠不休。他像是，看见这你争我夺的天下，这纷纷扰扰的人世，又或者是，这人世间分不清的爱恨情仇。

最后，他那一双眼睛里，映出一个人，也只有那么一个人，格外的清晰。

他长眉入鬓，细眼深瞳。

“林定......”

这名字太轻，只风一吹，就怎么也听不到了。但这名字也太重，像是深刻在心间，就算往下挖出一个洞，也无法剖除。

　　●陆尔和他的徒儿林定，不管是外在还是内里，都截然不同。陆尔看着至情至性，实则不过游戏人间，心不知藏到了哪里，还得人费老大的劲去找出来，而他的徒儿就不一样，虽然看着疏淡凉薄，但心很真，入了他的眼就能看到他的心，从不用别人费劲去找。

这两人碰在一起的结果就是，陆尔轻易地就入了他徒儿的眼，却让他徒儿费了老大的功夫才入了他的心。

　　●林定像是久旱逢甘霖一样，贪婪地吞食着着股泉水。

陆散站在一旁，目光早已落在林定身上，歌声却一直不曾停下。

低沉悠远的歌声带着满溢的情意，在两人身边回环不绝，清气自万丈红尘而起，转眼落入两人灵台。

那是，来自万丈红尘的美好祝愿。

愿世上有情人终成眷属！

　　●或者是因为林定在天元界的游戏里习惯了冥想入定，又或者是因为林定心神清净无妄，很快，林定就沉入了无边的定境之中。

定境冥冥，神思杳杳。

无边无际的空冥定境之中，林定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团水膜里，周围只有水，但林定却没有半点窒息的感觉，甚至觉得很安全舒服，像是回归到了母胎，没有人能伤害到他。

林定心神平静安宁，渐渐又觉得身边水膜里的水似乎也有着自己的意识。它们巡回往复，欢跳雀跃，但也沉静安稳，清宁安定。

不知过了多久，林定忽然睁开眼睛，眼睛里，开始还能看见一些茫然，但这双眼睛一眨，就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深沉如渊，黝黑如墨，冷淡清净，无波无垢。

　　●陆散心里正乱得不行，忽然听见林定用他那清清凉凉的声音说着这样一句话，心一下就定了下来。

他抬头，看着林定认真的眼神，笑了。

他斜飞的长眉挑起，没入发鬓，眼睛晶亮，笑意满溢。

这是一个很灿烂很灿烂的笑容，意气勃发，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而就在这一瞬间，林定福至心灵，竟然闭着眼睛张口吟唱。句调起伏疏阔豪迈，亘古苍茫。字句之间意味不明，却带着莫名的韵律，并不需要懂得，就已经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