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看到一本《Dr No》一九五八年初版,摩洛哥黑色皮革装帧,书脊压红签烫金字,古典得要命。我顺手翻翻第一章第一页,四十多年前西贡白兰花的香气隐隐约约飘了回来:“ Punctually at six o'clock the sun set with a last yellow flash behind the Blue Mountains...” ----《今朝风日好》
2、语文可以像水墨那么沉郁。语文可以像金金银银的阳光那么明丽。智慧的民族用智慧的语文。浅薄的民族用浅薄的语文。有人天生只会用戴孝的语文。有人练成一套挂笑的语文。资本主义的语文是自嘲的语文。共产主义的语文是训话的语文。 ----《品味历程》
3、看书确是一件回应心思的劳动:不同时期的心思需要不同题材的书。 ----《白描》
4、“他们的故事,于是也就只能像干干几笔写意的山水:传统的安分中透着潜藏的不羁,宿命的无奈里压住澎湃的不甘;纵然的刹那的美丽,预卜的竟也是阶前雨滴到天明的凄冷。” ----《旧日红》
5、书商老朋友威尔逊经手买卖的三两部他愿意照来价匀给我,我观赏半天,思量半天,忍痛放弃,惨若失恋! ----《今朝风日好》
6、“摇摆伦敦之后的微醺中,萧伯纳的窈窕淑女悄悄把你带回飘着花香的剧院门口,迷惑你买一朵幽谷里的百合,然后放你独自走进这座古城的夏夜,听任你体内的欲望在星空下升温,感觉到险象,不敢有措施。” ----《旧日红》
7、今之男女,煮字以疗饥者多不胜数,实则得以靠此维生者万中无一。此辈中人或因惯见文人一行自立门户、风光无穷而效颦操觚,不惜乞哀告怜,举债度日,终致进退维谷,悔之晚矣,不知如何是好!区区一生命途多舛,回首前尘,深感鼓励晚辈以文谋生,简直罪过。 ----《英华沉浮录》
8、世界透亮,政治舞台照明甚强,台上出丑, 翻身不易
西方政客训练有年,代代相传,深谙个中三昧
随时喜怒哀乐,七情应声上脸, 众生颠倒 ----《文字是肉做的》
9、“难怪初会庞小姐似曾相识,水灵的眼神修竹的鼻子新月的朱唇,简直燕子归来!”老先生压低声音补了一句:“难得一头青丝跟身材一样浓丽,丰盈,戏台上随便过个场迷得倒千百看官。” ----《鹤顶红》
10、人的一生也许以无题为贵,许多世事讲究的是过程不是结局;过程零零碎碎,何题之有? ----《青玉案》
11、旧小说里看惯了,这位过了半百的荷师娘苍然古貌,银发酡颜,眼睛是秋月笼烟,眉毛是晓霜映日,也许是山乡住久了,都说她年轻时那股烈火脾气都散淡了,像闲云,像野鹤,闽南语和国语也软水那么软,偶然迸出一句英语似乎硬朗些。连她住的那座青山都飘着古意,碧岫堆云,猿啼鹤唳,后门外还有流水潺漫,飞泉瀑布。 ----《玉琮》
12、早岁初读丘吉尔我不是读《英语民族史》,不是读《世界危机》,不是读《二次大战》。我读的是Robert Chris旧书店里找到的一本《Thoughts and Adventures》,一九三二年初版的文集,题材平常,陈意超常,一笔清亮照人的文采拈出铢积寸累的学问:“仿佛一座艳阳下的花园,老树遮荫,微风送香,那正是丘吉尔的英文!”克里斯说。“我读了几十年还嫌没读饱。” ----《今朝风日好》
13、文学教你怎么说“我爱你”:政治教你怎么解释“我爱你”:历史则教你从别人对另一个别人说的“我爱你”之中学会什么时候不说“我爱你”。 ----《董桥七十》
14、夜空中寒星似的眼神天生是无字的故事,藏着依恋,藏着叛逆,藏着天涯。 ----《旧日红》
15、从小读周作人,读俞平伯,读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两位长衫人物的袖里清芬,尽管都吹过欧风,淋过美雨,无恙的依旧是那一盏苦茶,那一株古槐,朱丝栏间浮动的墨影永远是三味书屋和春在堂的疏影。说颓废,那是最后一代文化贵族的颓废;说闲散,那倒不是秦淮梦醒灯火阑珊的闲散:是钟鼎胸襟供养温山软水的脱俗。周作人给俞平伯的信有一封说:「陶渊明说读书不求甚解,他本来大约是说不求很懂,我想可以改变一点意义来提倡它,盖欲甚解便多故意穿凿,反失却原来浅显之意了」。这是知堂一生盘桓心头的偏爱,做人为文从来不屑穿凿,不屑甚解。 ----《记得》
16、得体的文章最忌冗长;长则本来得体也变为不得体了。B.L. Taylor说:世上闷人真多,你问他好,他真的一五一十告诉你他好不好(“A bore is a man who when you ask him how he is, tells you”)。文章一闷,当然就不会得体矣!千万不可相信喋喋不休的高谈之士说「总而言之」;那不是结束语,是重新开讲(“Beware of the conversationalist who adds 'in conclusion'. He is merely starting afresh”),Robert Morley说的。 读文章不妨先瞄一瞄收尾的部分,一见「总而言之」、「最后」等语,此文必闷,也难得体。 ----《品味历程》
17、秀髮齐耳,浓黑如夜,微鬈的刘海下一双文静的大眼睛荡着湖光,纤秀的鼻子鼻尖特别尖,灯光打下来菱角嘴唇躲在阴影里隐隐显露羞涩的笑意。 ----《半生缘》
18、那柄扇子我离开新加坡的时候鼎公送给我存念。是黄均画的倚窗仕女,窗外澹澹几树梨花,题了「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 打梨花深闭门」。背面是张心煦的书法;扇骨博古浮凋凋得细緻极了。鼎公说他一生喜爱梨树梨花蜜梨,四十年代张大千给他画的双鈎工笔梨枝还挂在他的书房里。 「明代李日华《紫桃轩杂缀》里有一段写梨花的轶事最有趣,」鼎公说,「改天找出来给你一读。」那本书我多年后在台北找到老民国的石印本,有点残缺,读到卷 三果然看到鼎公说的那段。说南京百司事简,管祭祀礼乐的太常尤其闲寂,李日华有个前辈是太常寺卿,终日酣眠坐啸而已。一天,有人敲门甚急,是宣州递来的公 文,说因春多风,园户投诉所供太庙梨花落尽,秋来恐难结实,「求派他邑有司,故为申请也」。 ----《橄榄香》
19、“But this is how Paris was in the early days when we were very poor and very happy.”他说年轻人有缘在巴黎消磨年轻的岁月是人生的福分,一辈子消受不尽,因为巴黎是个流动的盛宴。 ----《绝色》
20、希腊羊肉还吃,添酒的红袖也漂亮,食色不输巴黎。荷兰的印尼菜地道,可惜缺了巴厘春意。文君当垆,可餐的往往的是文君的秀色,绝不含胆固醇。 ----《白描》
21、云姑毕竟是泛过苦海的菩萨,万顷情波都成觉岸,凡间多少思慕的絮叨全都化为她心中的慈云法雨,方便远观的永远只是西湖那片忘言的月色!难怪翌年新春方仁语寄给我的贺年片上署名「无语」:「年老昏聩,满盘落索,错以为是西欧古籍装帧家了,线装《漱玉词》大可改装为皮面西书,实则不然。云姑终究是云姑,王阳明《传习录》所谓落落实实依着她去做,善便存,恶便去」。那年云姑三十七,依然一幅微微惹尘的澹彩仕女图,深幽的眼神荡着七分禅念,三分牵挂。 ----《橄榄香》
22、我们在人生的荒村僻乡里偶然相见,仿佛野寺古庙中避雨邂逅,关怀前路崎岖,闲话油烟家常,悠忽雨停鸡鸣,一声珍重,分手分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在苍老的古槐树下相逢话旧。可是,流年似水,沧桑如梦,静夜灯下追忆往事,他们跫然的足音永远近在咫尺,几乎轻轻喊一声,那人就会提着一壶龙井,推开半扇竹门,闲步进来细数别后的风尘。 ----《从前》
23、彭歌说,朋友恰似独行旅人风雨晦暝中遇到的幽幽灯火,永远带着一份鼓励一份安慰:“可是,走着走着,募然发现,灯光在无声无息之中熄灭了,一盏一盏,没有预警,没有告别,只是悄悄地消失。‘回收灯火阑珊处’,也还不对,熄灭就是熄灭,再也看不到犹有阑珊余晖,西风残照。去了的,永远不能再回来。” ----《青玉案》
24、青涩的岁月常常是一生人最缅念的岁月。未必都是密树浓荫、远山含翠的金粉记忆;也许是一个看云的心愿在严师的书斋里破灭,也许是一次黄昏的约会在听雨的残荷边落空,几十年后对着飘霜的两鬓细细回想,心中尘封的懊恨一瞬间竟给冉冉飘起的暖意盖掉了。 ----《从前》
25、奥威尔……思想越来越左,回伦敦回巴黎过穷日子,幸好还有V. S. Pritchett那样的开明之士写文章同情他信仰民主社会主义:“《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那么深刻的作品学院派皱眉头的人还真不少!”那天,一位美国老先生吃晚饭的时候悄声对我说,“那样的观点学术上还需要不少论证。” ----《青玉案》
26、可是,流年似水,沧桑如梦,静夜灯下追忆往事,他们跫然的足音永远近在咫尺,几乎轻轻喊一声,那人就会提着一壶龙井,推开半扇竹门,闲步进来细数别后的风尘。 ----《董桥七十》
27、是仲夏,我们走过很多小巷小弄,弯弯曲曲尽是一些有趣的小铺子。栗子树开满小花。卖报纸杂志的老太太坐在报亭前喝咖啡抽香烟。不远处一片花档的老板娘拿着账单点算一盆盆刚送到的鲜花。路人匆匆,面包飘香,依旧是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第五章里的巴黎。 ----《绝色》
28、他电影里的女主角几乎都“性别模糊”,只让人从敬慕中察觉瞬息的柔曼。那是境界。他说“能有这种悟性的演员难找。” ----《从前》
29、做了几十年翻译,我经历了一种语文迻译称另一种语文的潜默过程:痛苦的拖鞋,非分的攀附,取巧的讨好,武断的撮合,过分聪明的诠释,翻译于是成了冗长的化妆行为。我摸不清英国人美国人化装成沙特跟真的沙特差距有多大。 ----《记忆的脚注》
30、白人的傲慢与偏见,土著的惶惑与呐喊,还有麦田无告的希望,烟草摇曳的欲念。狭窄的平原和蜿蜒的山脉在薄暮的云雾中荡荡漾漾,撩起拜物宗教远古的轻愁。他说,那是十五世纪葡萄牙人刚到过好望角之后的旧梦,是十七世纪荷兰人在西南岸建立开普殖民地的脚印,也是二十世纪初叶英国人跟荷兰后裔布尔人开战的伤痕。 ----《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