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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文本 | 孙郁:东亚之痛 1
日期:2017-12-19 作者:孙郁 阅读:

《收获》文本 | 孙郁:东亚之痛 1

  2010-5《收获》

  孙郁专栏《燕京杂记》之《东亚之痛》

  【《东亚之痛》原载2010年第5期《收获》,孙郁专栏《燕京杂记》】

  东亚之痛

  孙郁

  1

  “东亚”一词似乎早被污染了。因为有“大东亚共荣圈”的记忆,国人对此一直是有种不快的印象。有位欧洲的朋友很奇怪这样的反应,说欧洲人战后,能不再计较前世的恩仇,组成了欧共体。东亚似乎不行,彼此被一条绳索捆住了。

  我那时候沉默着。心里想,没有在东亚战场上生活过的人,无法理解那些记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对于以往的历史,战争制造者留下的灾难还没有说清。

  我对东亚的理解,多是感性的片断。因了二战的资料的梳理,一些概念才开始形成。事情是从对华北、东北的现代史的理解开始,后来及于我们的台湾,和日本、韩国,一些话题便联翩而至,那些远去的旧影也慢慢有了轮廓。

  曾经有段时间,日伪时期的北平文化一直吸引着我。帝都在太阳旗下颜色突变,已不复往日的姿容了。老舍在《四世同堂》里写过北平那时的惨状,但因为是远离故土的地方的书写,有隔膜的地方也说不定。然而关于那时候的生活,除了像老舍这样的作家生动的记录,别的文字都显得苍白,困守在城里的人,后来没有写出反映那个时期的好文章,真的可叹。

  日本的存在,对近代中国是个复杂的参照。如果去掉这个参照,我们将无法看清许多近代的迷雾。每次去日本,都带着诸多疑问,新奇的与惆怅的感觉都有。在渐渐了解了其间的情况后,似乎从中看到了我们的被遮蔽的存在。

  有一次在仙台的东北大学图书馆,看到民国时期的北京市民生活图,作者是民间的画匠,内涵很丰富,有多样的神采在。据说那作品是青木正儿带回来的。看着那件作品,忽地觉出近代日本人对北京的特别感觉。许多文人墨客对旧京历史的兴趣,真的不亚于我们国人。后来日寇进犯北平,东瀛的一些文化人也追随其后,这些旧事人们谈得不多,其间还是大可深究的。

  中国读书人眼里的日本与日本文人想象的中国,是大不相同的。德富苏峰《游中国偶录》里叹道:“日本人对中国的一大错误是以日本的标准衡量中国。中国人自己陷入的一个误区是把中国人和日本人看作一样的群体。”(引自杨小洲《夜雨书窗》)此话未必对,也说出了内心真切感受。一百年来,两国人一直在这样的错位里彼此凝视着。离着最近的,可能相去甚远,这是东亚的悲剧。

  除了三百多年前的甲申之变外,1937年的北平的沦陷,乃京城大的耻辱。我偶读到日伪时期的北平资料,见流血的时光下百姓之苦,真的不能平静。也就是那时候,文人生活发生了逆转。比如胡适、沈兼士走上抗战之路,周作人变成了附逆之人,老舍由中立作家一下子担起文坛重任。战争时代的文人生活是个可以深谈的话题,在民族危亡之际,思想情感之间的张弛有着诱人的地方是无疑的。

  失去暖意的北平在迷乱里流着血。

  日军入京的那一天,城里城外一片死气。马路上的紧张、无序,在一些人的日记里都可见一二。俞平伯在那年的日记里写到了日军进城的场面,真的让人不寒而栗。俞平伯不善关注时事,但此次巨变,让他触目惊心。此后的文字也越发阴冷,不复有亮色了。与他同时期的作家,多有类似的记录,都是刻骨的文字。但是也能够看出国人的抵抗。比如伟翰先生在《“通州事变”见闻》对那时的场景是这样描述的:

  1937年7月27日晨,我正在梦中,突然听到东南方向枪炮声大作。直到九时许,枪炮声才逐渐停止。此间,听说日军在南门外被杀若干;在潞中校内被杀若干。这时大家被压抑的心中突然闪出一线希望,收复失地了!

    

  枪炮声停息后,我们进一步了解到,日军为攻击二十九军南苑大本营集结时,途经通州留下了一部分兵力。27日晨三时左右,即以众多兵力和较强火力向驻守通州新南门外的二十九军军营发起进攻,企图将这批军事力量逐出通州。二十九军立即奋勇应战。晨八时,日军百余人出新南门向车站冲去,刚越出百余米,即遭到埋伏在公路两旁苇丛和青纱帐内的二十九军官兵的袭击。战士们手持大刀与敌展开白刃战,杀死日军多名,余下的退入城中(白刃战的战场两侧正是潞河医院门旁,有一个看门的刘老头就是由目睹人头滚地的场面而惊吓死的,足见当时战斗之激烈)。日军又加强火力,以数十人冲入潞中校园,两军在校内激战多时,互有伤亡。二十九军官兵终因敌众我寡又无后援,而向西南北平方向撤退。(《文史资料选编》第32集,145页,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

  日寇入侵北平,百姓的生活一下子改变了。但一面也是抗日的活动此起彼伏知识界的抵抗从未停止过。日军对此颇为恼火,对反抗者的镇压手段极为凶残。政治犯、经济犯都在那时出现。北大红楼的地下室就是囚禁学生的地方。孙道临当年就被关在那里。据沈兼士回忆,军警殴打学生的声音传出,真是惨极了。

  留在北平的读书人生活可用暗无天日来形容。从后来的各种回忆录里,我们能够看到空气的压抑。即使是年轻人,他们的文字也潇洒不起来的。比如女青年雷妍的小说、散文,总体的调子是压抑感伤的,无边的苦楚流水般地涌动着。赵荫棠的苦述,南星的独语,都是黯淡者多。我偶读顾随的文章,见其贫困交加之态,为之一叹。既不是英雄,却也非奴隶,要保住内心的宁静,是大难的。顾随毕业于北大,后一直以教书为业。他颇有才华性情温和,文章亦好。偶有诗作,都写得苍冷沉郁。他本来学的是英文,而古代文学的修养很深。在困苦日子里,他常以读鲁迅的文字解脱自己,内心总有一种渴望在。但残酷的环境实在无法让他快慰起来,他的旧诗多记录了彼时的心境,可看出那种凄苦绝望之情,如1943年所作《浣溪沙》云:

  城北城南一片尘,人天无处不昏昏。可怜华月要清新。

  苦药堪同谁玩味,心寒不解自温存。又成虚度一番春。

  同年还作《临江仙》云:

  可惜九城落日,被遮一带遥山。凉波淡淡欲生烟。悲风来野外,秋气满尘寰。早识身如传舍,未知心遣谁安。紫薇朱槿已开残。今宵有明月,休去倚阑干。

  顾随的诗词乃京城生活的折光。它让人忽地想起那些死灭、灰色的片影,哀怨的调子可谓极矣。他是典型的安静型的学者,而那时的平静也打乱了。他是曾被鲁迅关注过的作家,内心是认可鲁迅的意志的,精神惨烈的血气。可是这些不是外化在社会政治的层面,都交织到学问之间了。那时候北平这样的人很多。齐如山、郭绍虞都拒不与日本人合作。沉默中留下沉重的诗句。我们要写抗战的文人史,这些是不能不关注的。

  张中行、启功、邵燕祥等人都有关于日伪时期人的生活的文字,能感到那时候的环境与生态。都是黑暗社会的一缕闪光。从那时候坚持写作的京城作家的文本里,多少能嗅出一丝绝望的气息。张中行、启功困顿而不得不委屈求生,俞平伯则在朱自清劝导下拒不入世,以免有失节之虞。读书人以小反抗面对日寇的很多。邵燕祥那时候很小,他回忆说:

  我小学六年全在日本占领下度过。所受的是奴化教育,首先倒不在于增加了日本教官和日语课,而是从历史教科书里删除了由甲午战争以来日本侵华的记录,删去了一切有关辛亥革命和孙中山、三民主义的内容,删去了北伐战争、国民政府等字样包括蒋介石的名字。涉及历史——更不用说涉及抗日和民族解放、涉及对压迫者的反抗的书刊都遭查禁销毁。我们沦陷区的青少年,依靠亲友师长私下的教导、社会传闻,还有劫余书刊字里行间的消息,了解世界形势、民族历史和社会现实的一些事项,确认我们是忍气吞声当亡国奴。偷听《义勇军进行曲》的唱片,一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老的小的,真是“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啊。

  北平人在无声中的抗拒,真可以写一本大书。漂流在那里的青年写下的文字,多是寂寞和苦楚的,没有多少温存可言。我浏览日伪时期的一些资料,看到那时候文人之生活,觉得大凡坚守底线者,都在饥寒之中。可是他们目光流出的哀怨和坚毅,怎么也不能让人忘记的。

  【未完待续】

  孙郁,1957年出生。曾任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北京日报》文艺周刊主编,现为中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主要著作有:《民国文学十五讲》(2015年)、《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2014年)、《写作的叛徒》(2013年)、《周作人和他的苦雨斋》(2003年)、《百年苦梦》(1997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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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6《收获》                

  2017年第6期《收获》目录

  长篇小说  《双眼台风》须一瓜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永玉

  中篇小说  《亲戚关系》荆歌

  《字造》朱大可 

  短篇小说  《黑刃》七堇年

  他们走向战场  《异域征尘》严平

  三朵雨云  《更多好东西不在你的习惯里》唐诺

  夜短梦长  《结尾》毛尖

  西部地理  《塞外长歌》胡学文

  《收获》长篇专号总目录(2001-2017)

  2018《收获》长篇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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