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艳光,制片人,操作过《藏地密码》《李雷韩梅梅》、刘慈欣《中国2185》IP版权开发和买卖。参与过《十二公民》《酥油》等电影项目宣发。
清平调(节选)
文|艳光
原载|《当代》2017年06期
一
如果要选一个时刻代表自己对北京的记忆,俞晴大概不会选择那些宏大的场面。人山人海的市民挥动着旗帜上街庆祝申奥成功,大典上首长们齐齐站在天安门上挥手和毛主席像一起注视阅兵仪仗队,故宫《石渠宝笈》大展午门一开,人们蜂拥而入跑得争先恐后。
这时候的北京是一个政治中心,不是个人的城。在私人的记忆里,俞晴会想起90年代冬天放在楼道里的大白菜,领事馆区域都是被铁丝网拦起来的西式建筑,暑气来的时候什刹海游泳馆跟下饺子一样蔚为壮观,外地人会站在北京火车站前面拍照,仿佛获得了通过检疫的戳印,等待着未来的命运。
但这些她都是从影视剧里面看来的,和那些宏观画面比起来,只是电视频道的区别。俞晴只觉得这些标记仿佛确实跟人发生了什么,可还没来得及认真体会,就一下子消失进时代的洪流里面了。
俞晴想,自己27岁的故事也会消失在洪流里,它在这个城市里快过保质期了。
眼前的北京能有什么?东直门和四惠永远绕不出来的高架桥,共享单车五颜六色到处都是,soho和大悦城非要用这样的线条在古老的城市证明自己的现代。
大家会被这个城市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击溃,狼狈地抱怨着交通,抱怨着城市排水系统,抱怨着彼此的生活如此不堪一击。俞晴想起以前还会在雨天里,看到街上的积水洼里漂浮着汽车漏的油,亮汪汪的七色油膜,椭圆形地放射着。
她的27岁故事就像这个油膜一样。大雨滂沱,小心翼翼地折射着光,被车辆碾过。
俞晴是早就知道杜若涵的。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俞晴公司的答谢宴上,外资支付系统行业的年度答谢宴邀请的大多是各级的银行行长,里面还会混着一些活跃气氛的女人。俞晴穿着一身象牙色缎面小礼服,拿着嘉宾名录替老板黎总接待这些显贵的客户以及招呼各位穿花蝴蝶的小姐太太们。
来的女人们多半都是老板社会关系上认识的一些人,正经的原配太太往往不会陪男人出席这种场合。在座的有些是清清白白的二代姑娘,有着单纯而清亮的面孔。有些身份则不明不白,递上的名片上那些投资头衔和她们的年纪外表都不符合。但这种场合大家都是含笑热络着,彼此打着招呼嘴上说着幸会久仰,声声娇娇滴滴,谁也不讲心里的怀疑。
杜若涵长着桃心的脸,梳着纽约二十年代的复古发型,烫的波浪如贴片一样顺着额头到耳际,横别着黑色蕾丝的绑带,上面缀着珍珠。她抹了孔雀蓝的眼影,歪着脑袋跟中年男人们笑语晏晏。两颗梨形水晶耳坠像巨型的泪珠晃动在脸侧。
俞晴之前听黎总介绍,杜若涵是一个室内设计师,从美国学了一个本科回来自己开了个工作室。不知怎么攀上了黎总的老婆,黎总和黎太太刚刚被总部调到北京不久,人生地不熟,黎太太被杜若涵一口一个姐哄得心花怒放。她正在帮他们新购置的房产做装修,平日里还陪着黎太太逛街,省了黎总不少事。黎总大致跟俞晴讲了下这情形,最后又说了句,“你们呀,都是美国回来的,有共同话题,多亲近亲近。”
黎总是东北人,四十岁出头的汉子,国字脸。俞晴惴惴不安地给黎总做牛做马当了两个月的助理后,总算能谈得上和黎总有些工作里的交情。不过她明白这些交情并不仅仅是靠订机票酒店、报销对账、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做琐事换来的。进这种公司里什么都需要关系,俞晴靠的是自己母亲。俞晴母亲没少对老同学花心思,又是送礼又是让俞晴拜干爹,押着她走了两个形式上的面试笔试,这才有人出面一手安排了这份工作。
俞母早就做过黎总的背景调查,发现他一路官运亨通,从地方性的银行业务员四次跳槽调度,花了不到二十年就做到现在这个位置。“他这个人啊,是外粗内细,心里一笔笔门儿清得很,你做事千万又要热情又要谨慎。”远在上海的俞母总不放心地叮嘱俞晴。
就像这场答谢宴一样,什么人什么关系,大家心里都掂量着。在公司里面谁走的什么后门,彼此也都洞如观火。
俞晴拿着来宾目录还没顾上跟杜若涵套更多的话,那厢杜若涵已经撇下她去找魏总打招呼了。其实都是关系户,一个主一个宾,就这么个照面也是可以彼此看不起的。
当晚有个中年男人刚发起私募基金,滔滔不绝地讲中央财经政策,也有个炒黄金的男人,穿着宽大的短袖衬衫,脸上是酒色的横肉,一张嘴能看见四环素牙。俞晴被点名陪在这桌说笑,她内心忍不住想,这些男人哪怕现在再意气风发,这一嘴牙也是藏不住的贫困记忆。
“6124点时充满泡沫,当时购进股票就像买棉花,而1664点及2132点处泡沫被压缩了,此时购进优质股票就像买进了压缩饼干。”一个男人夹着块鲈鱼讲。
“紧跟汇金走,吃喝啥都有!”他旁边的男人带着山东口音。
俞晴满场打转,看上去忙,但实际上酒并没有喝多少。这些男人都是酒场老手,变着花样行着酒令,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就能让女人和下属多喝。有个头顶上没多少头发的男人,带着银色眼镜,挥着手说,“我们这桌啊,没结婚的来一起喝一杯。”又没过多久,他又行了一圈,说,“我们这桌,三十岁以下的同志喝一杯。”推杯换盏,他中指上带着的一颗大猫眼异常瞩目。
俞晴瞥了瞥杜若涵,心里佩服她一连被这样灌了好几杯白酒还是面不改色,反应一点都不慢,照样该笑的时候笑,接话也特别及时。她正在犹豫是否过去替她挡一挡,但又看见杜若涵眼波流转,心想她到底是见惯场面陪客户拼杀出来的女人,这应该是职业技能。
快散场的时候,俞晴把几个大人物送走了,领导特意关照一句,你去送送小杜。她找了一圈,才在卫生间里面看到了杜若涵。大理石台面上放着她的包,旁边滩着水,杜若涵坐在地上,挨着一盆假花,镜前灯明晃晃的,她半合着眼睛,两圈汪汪的孔雀蓝浮在脸上。
俞晴去扶她,杜若涵踉踉跄跄倒是起来了,只是她的Jimmy Choo四寸高跟鞋只剩下一只,她晃着脑袋看了一圈,吐着酒气说,“我鞋子找不着了。”然后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俞晴帮她把包拿起来,说要帮她叫车送她回家。结果杜若涵开始满口说英文,掏出了手机,即便是醉酒,她声音也柔了一圈降了个八度,“Honey,我喝醉了,在柏悦酒店。你能不能来接我呀,我鞋子也找不到了。”
杜若涵低垂着头,仿佛一个午夜丧失了魔法加持的灰姑娘。俞晴站在卫生间里觉得尴尬,也不能丢下她不管,于是只能陪着,盼望这男人能赶紧来接她回去。
见到陆辰光的时候,他手上捧着一双毛茸茸的熊猫拖鞋,粉白粉白的,俞晴看见他的模样觉得好笑,几乎能想象出这个男人就这样拿着这熊猫拖鞋打了一辆车,穿过茫茫的北京夜色,来送给酒店里酩酊大醉的女友。
陆辰光看到俞晴连忙道歉,“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他给杜若涵换上拖鞋,搀着她。俞晴去大堂让门童叫了一辆车,把他们送上车的时候,陆辰光有些不好意思,有点像喃喃自语地辩解:“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做这事。她,她,以前都没有过这样的。”
“我知道。”俞晴跟护花使者摆了摆手。她也困顿不堪,最后一个人回家去。在凌晨的出租车上,她猜第二天杜若涵醒来第一件事势必是回到酒店来找她另一只高跟鞋。
在这个年代男人愿意穿过城市送拖鞋已经是千里送鹅毛的情深义重,堪比百度送外卖的骑士。
二
作为总助,俞晴少不得帮黎总处理点家里的杂事。换作常人也早就大包大揽生怕老总不交心不器重,俞晴这方面倒是显得不那么热情。但她还是帮黎总刚上高中就出国的儿子回复寄宿家庭的邮件,也为他的新家跑跑腿。黎太太把新家装修的事情落下,跟杜若涵跑出国旅游了,黎总知道自己老婆是惯儿子惯得厉害,忍不住要去看他。
黎总家里装修的工头需要一张图纸,杜若涵人在美国,就跟黎总说让辰光取来送给你。黎总觉得让人来公司送自己家里装修的图纸不大妥当,于是让俞晴找陆辰光拿。俞晴趁机提早下班,避开高峰期去了陆辰光给的地址。在鸟巢的东边,沿路有一家日本寿司店她曾经去过。
俞晴不大待见杜若涵,连着陆辰光都不待见了。杜若涵像一只缤纷的白腹锦鸡,喜欢穿色彩饱和度特别高的真丝和涤纶的衣服,见她几次要么是罩衫,要么是围巾和披肩,走起路来像高鸣着号角飘扬着烟灰的工业时代交通工具。
而陆辰光个头不太高,四川人,白净纤瘦,说话不多,声音低沉。
听黎总太太说,陆辰光和杜若涵的母亲一起下乡插过队,虽然不是大西北,但在农村里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培养了手帕交的感情,这么些年都是互相看着两家小孩长大的,觉得知根知底的放心。
听到这种说法,俞晴更有些瞧不起陆辰光。
陆辰光发了一条信息说,“临时有点事,要晚些才能到。”
俞晴客气客气,“我已经到了。你不用急,慢慢来。”
这是个六层的老式住宅楼,外面刷着橙红色的漆,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北京一座著名的外形奇特的大厦,上面有硕大的LED显示屏,正荧荧闪现着字。隔了好久,俞晴收到一条信息,“你要不然先进去,在503,门口地毯下面有钥匙。”
俞晴本还在想关于这个大厦主人的都市传说,从乡土贫困少年一路发迹最后称霸一方,甚至用色情录像带把副市长都弄倒了。但她一路从东边跑到北边,憋着内急,外面又嘈杂肮脏,她看着车流尾气缓缓上升,一直飘到晚霞那,决定去陆辰光家里先解决一下。
爬楼的时候,俞晴看着过道里面放着别人家的兰花,杂物,还有贴的春联,忍不住对陆辰光揣测起来,毕竟她要贸然地进一个陌生男人的家,而这个男人还不在家。
房间里面居然干净得出奇。门口的衣架上放着件雪青色的羊皮皮衣,墙被漆成了海棠色。书架上端都是CD,有一套卡拉斯和比利郝丽黛的黑胶碟,巨大的封面上是白人歌剧女王和黑人爵士名伶隔空对望。俞晴喜欢观察别人的书柜,这让她有一种窥视和占卜的快感,通过书架能够判断出这个人从事的职业,兴趣,受教育程度,甚至,浪漫主义还是实用主义。
书架上有几本书让俞晴觉得很有趣,《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金枝》《阴翳礼赞》,还有《误读》,从社会学人类学的宏观性趣味到私人民族性审美。俞晴看到《误读》的时候会心一笑,这是艾柯充满恶意戏仿伟大文学作品和电影的小说集,第一篇就是颠覆《洛丽塔》里面老男人对少女的迷恋,转换成了一个年轻男人对老媪充满爱欲的赞歌。
看来,陆辰光要比自己想象得聪明和恶趣味。
沙发旁边有一盏彩色玻璃灯罩的小灯,下面放着八音盒。她走过去拧上发条,八音盒奏出献给爱丽丝,顶上的玻璃球开始下雪。这飘飘扬扬的献给少女的工业产品,俞晴心想,大概是杜若涵送给他的。
俞晴对陆辰光更好奇了,并且理所当然地把对他不着边际的猜想当成了判断。她呼吸着这个屋子里面陌生男人的气味,那瞬间感觉自己像重庆森林里面的王菲走进了梁朝伟的房间。
八音盒还没有奏完一首,大门就窸窸窣窣被打开了。俞晴抬眼一看是陆辰光,一时间有些窘迫,手上拿着八音盒,觉得自己不大礼貌。陆辰光看到是俞晴,稍微瞪大眼睛,“嗬,是你啊。”
俞晴举起双手说,“对啊,是我。我叫俞晴,可不是来偷你八音盒的小偷。”
陆辰光笑笑,“我有你号码,还有你工作单位信息,让我想想啊,家里还没有那么值钱的东西值得让你偷走逃之夭夭。”
俞晴撇撇嘴,“你知道国外有一句谚语么——每一家的衣柜里都藏着一只骷髅。就算没值钱的东西,那你屋子里也总是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那你可得好好找找,我家里可不止一只骷髅。”陆辰光换了鞋挂起外衣。
俞晴才发现自己连鞋子都没换,有些不好意思,“我才知道,你跟你女朋友居然不住一块儿。要,要换鞋吗?”
“没事,地也不干净。她是设计师,喜欢把家里弄得富丽堂皇,嫌我俗。”
俞晴没继续说下去。心里却想,你书架上有《阴翳礼赞》,这比杜若涵那种欧洲宫廷风的审美高级多了。
俞晴往玄关走了走,做出马上要走的架势,跟陆辰光要了图纸。
“要不一起吃个饭?你爱吃什么?”陆辰光看了看钟,问俞晴。
“不了不了,我这还得当人肉快递给黎总送过去呢。“俞晴一面走,一面说,”你鞋子都换了,就别送我了。“ 俞晴装作受尽压迫的女工的样子。
“真不好意思,让你跑这么一趟,上次的事情我也没谢过你。真的,要不我请你吃顿饭。”陆辰光准备拿包。
“你送拖鞋,我拿图纸,大家都是苦力,但我毕竟还有工资拿。你就别请我了。”俞晴赶紧起身走。
告别的时候,俞晴说,“我的人情连着上次的先欠着吧。”出了门,俞晴才发现这句话像欲擒故纵的卖关子。
三
俞晴很久都没有再见到陆辰光。直到中秋的时候,黎总老婆爱热闹,让黎总聚齐人一起吃饭再去唱歌。她做足了女主人的功课,提前好几天就约好了时间地点。打电话找了家时髦的南洋菜,又包了个包厢。这倒是省了俞晴往日里做的活。
陆辰光吃饭的时候并没有来,杜若涵唱歌不好,原本是打算吃了饭就走的。黎总老婆一听双眉一竖,对杜若涵说,“今天中秋节,咱们都在北京漂着,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可不能作兴吃了斋就不要和尚。你不许溜,一直听说小陆唱歌特别好,你可不能藏私,赶紧也让他来。”
“哎呀,他认生的。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如狼似虎,吃了我还不够,还要我拖家携口送过来任人宰割。”杜若涵讨着笑。
黎总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这还没过到一起,你就这么帮人说话。你父母指不定在你十三四岁就说过女大不中留了。”
杜若涵求救似的望着俞晴,嘴上说,“我再带一口子,你看人家俞晴就一个人,这不是欺负人吗。欺负我就算了,咱可不能欺负俞晴。”
黎太太倒是被绕了过去,兴奋地仿佛找到了新大陆,她转过来对俞晴讲,“哎,你喜欢什么样的,跟我讲。我给你留意着。”她又瞥了一眼黎总说,“你别给人家小姑娘布置那么多工作,耽误人家找对象。”
这全场的戏都让这两个女人做足了。俞晴哭笑不得。
唱歌的时候,陆辰光总算来了。一进来,黎总就让他喝了好几杯。他们已经唱了大半个小时,黎太太已经过足了瘾。她撺掇着杜若涵和陆辰光唱情侣合唱的歌,啪啪点了相思风雨中,广岛之恋,水晶。
杜若涵一脸尴尬,她是真的五音不全,偶尔唱唱民谣倒也无所谓,唱这些情歌的时候,陆辰光唱得好更是能衬得自己荒腔走板。但实在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唱了。
俞晴望着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在这个房间里交叠着,一起唱着仿佛上个时代的歌曲,一个字正腔圆一个走调,屏幕上那些宋体字一个个开始变色,这时分竟有股奇异的温情。
陆辰光后来点了一首 A whiter shade of pale,编曲里传统风琴一直贯穿,像巴赫的清唱剧。大家都看着陆辰光的脸,他看上去深情款款,喉结上下滚动着,俞晴想,这个男人看上去白净,没想到喉结这么大。
她记得自己初中的时候就听过这首歌,当时学英文还特意查过这个含混不清的英文歌名,它描述的是《坎特伯雷故事集》里的一篇故事:一位年轻美丽的磨坊主人的妻子和他们的大学生房客进行的隐秘之恋。
他唱完,黎太太最先鼓掌哄闹起来。接着又鼓动俞晴来唱一首歌。俞晴看了陆辰光一眼,唱了黄耀明的《越快乐越堕落》。
KTV里面剪的是电影里面的片段,青蓝的背景,雾气沉沉,主角搭车上了青马大桥。桥的画面随着漫长的前奏不断往后退,天空被吊缆切割成几何的倾斜方块。
俞晴开始唱:
“就算天昏地暗落下一身冷汗,
不一定就会落在我的身上。
没有任何期望也就不会绝望,
太完美的东西都与我无关。”
间奏的时候,还有电影里的旁白,“1984年9月14号,你做过什么?”
“1984年9月14号,暑假结束刚开学,我也不记得我做过什么。真奇怪,无缘无故多了一些东西,又无缘无故少了一些东西。就像一个小偷进你房间,偷了所有东西又留下一堆用不着的东西一样。”
一曲唱毕,杜若涵嚷着要看这部电影。包厢里面灯影黯然,弥漫着酒精和人的气味,俞晴和陆辰光仿佛搭起了一个秘密的栈道,在这个房间里私窃地交换某种情感。
陆辰光给俞晴倒了一杯啤酒,递给她的时候,用指尖搓了搓俞晴手腕上的动脉。等俞晴望向他的时候,恰巧捕捉了一道暧昧不明的眼风。都怪灯太暗,有些恍恍惚惚地不真切。
四
北京就像一个黑寡妇,慢慢蚕食所有被网罗的外地年轻人。因为处于中心,同事们又都是名校毕业的精英,无一不疯狂汲取着最前沿的信息。他们有风雨欲来的不堪感,又因为那么年轻和自信,这种不堪感在他们脸上体现的时候,让俞晴觉得格外惊险。
中国经济不可能再结构性改革了。领导说,只有私有化和自由化叫改革。2015年,微信已经完成了从社交平台向服务平台的转变,就连一些公司技术人员,为了维护自己工作的神圣感,对外号称QR不够安全,但私底下也习惯用微信支付了。外资的支付系统在中国的份额在逐渐退缩,只能拼命去做好国有企业所做的事情——拉拢政府和经营好市场关系。
黎总当初跟她讲,你刚回国先适应适应做下行政,过一年,什么都熟悉了,就让你做业务。这句话潜在意思是——只要熬过一年,业务人员年薪加上年终奖能有50万。俞晴心想,冲这个数字,也要咬牙忍下去。本身在这种行业里面,不存在大开大阖,千挑万选的人精进来,也都是慢慢熬的。自己是个关系户,走了条捷径,总得付出点代价。
但没想到做牛做马刚满一年,总部看业绩萎缩,又调派了一个新加坡的赵总来接管业务方向,黎总被派去管收账这块。赵总是个五十岁的女人,颧骨高,干瘦,眼睛有些圆凸,脸颊有几粒雀斑。她来北京还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念高中一个念小学。
公司的办公室斗争总是从下层开始见山见水,黎总去深圳开会要带俞晴去,结果赵总对行政主任说,以后出行的预算要压低。言下之意是不让俞晴去。俞晴看着苗头不对,也不敢抱怨和造次,只想夹紧尾巴做人。
赵总看上去一派和颜悦色,但刚来的第一天就把所有人的档案都看了,账本这些倒不急翻,兴许是自己都有点数。不少同事都有些忐忑,但在外面聚餐时也都没怎么咬耳朵。他们心知黎总手下不严,完全的国企作风,这下换了个这般的女人来,事无巨细通通要管,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没想到刚过一周,赵总就已经按捺不住做了不少人事调整。她把行政处的另一个女孩开掉了,把俞晴调成自己和黎总共用的助理,两个人的所有私事和外部商务活动全由俞晴打点。俞晴在会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求助地望向黎总,但黎总紧绷着脸,完全没接到她的目光。
俞晴知道这是冲着她来的,黎总在这件事上并不提前知情。
当天俞晴破天荒地加了好久的班,晚上九点才回家。她才知道赵总来北京,公司是报销她两个孩子上国际学校的费用的。这数字高得令人惊讶。
她连着加班一个多星期,电脑屏幕上贴了好多便利贴,每天订数不完的酒店,机票。还要记着每个人喜欢乘坐的机型,在预算内能住的酒店,酒店在那么多城市里所在的区域,俞晴之前从没受过那么多委屈。她一下子觉得这样做下去比看人脸色的服务员好不了多少,她每天从早上九点开始工作,一天下来忙不完地打电话发邮件,所做的事情完全不需要任何技术,只需要一点点消耗她所有的耐心。
赵总说要重新分配下办公空间,最后实际上是把黎总的办公室换成自己的了。黎总的办公室原来最好,宽敞又朝南,屋内的家具都是设计师品牌,墙上挂着一副几十万买来的油画,画里是好几匹奔腾的马。
黎总也没说什么,搬到了跟财务室挨着的一个独立办公室里,俞晴帮他收拾打包用品,几次对着黎总欲言又止。黎总全然当作没看见,只是怔怔看了一会那几匹奔腾的马,让俞晴叫上两个男同事取下来搬到新的办公室里。临下班的时候,俞晴见黎总在新办公室里闲坐着,就走了进去,把积了许久的话跟他说了。
俞晴不外乎就是想,这样人事一调动,自己转做业务是无望了,而眼下累死累活做的更是比之前都不如,明摆着就是赵总要排除异己。不知黎总还有没有后招,如果他都自身难保的话,俞晴也没必要继续做牛做马了。
黎总一面看着俞晴,一面又有些不耐烦地瞥了瞥自己的手机,胳膊肘架在桌上,手指交叠着,身子往前倾了倾。他挤出个微笑语重心长地说:“小俞啊,公司人事调动都很正常,你刚进入公司要多学多看,年轻人不都应该适应能力很强吗?公司都是本着要培养人才的目的给你们安排工作……”
俞晴顿时心凉了,往常这个喜欢开玩笑的东北汉子从来没说过这样的套话,她才一下子想起母亲叮嘱过的,黎总这个人外粗内细。
俞晴垂着头想,自己真是幼稚。居然会指望黎总能告诉自己真话,做个保证。她恨自己怎么会这么天真,在这幢伫立在东三环的财富中心里,每个人都雄心壮志装扮得油头粉面,而她居然期盼不谙世事能换来安稳。
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黎总官腔说完后,深深看了俞晴一眼,说,“以后你要记住,很多领导办公室门没关,但并不意味着他是欢迎员工进来的。他们需要展示出空间,可这个空间是用来独自思考和办公的。”
俞晴只觉得脑门上青筋一抽一抽地跳,羞愤到了骨子里。她低头匆匆道谢后就走了。回家路上,她看见一群麻雀从金融区的高楼间飞过,嘈杂的人群淹没了它们的声音。她心想,还有两个月就能拿年终奖,就算要走也要等拿了奖金后。为了这笔钱,她总是要付出些自尊。这个念头忽然让她觉得自己像某个小说里面的女人,会为了蝇头小利和不甘心挨下去,可即便挨了也看不到云散和月明。
她已经有些弄不清,究竟是跟黎总谈话暴露出自己的无知耻辱,还是自己瞬间变成了另一个她有些不认识的自己更耻辱。
这场对话后,她再也没和黎总黎太太,更别说杜若涵陆辰光联系过。这圈人的存在是一个提醒,她在这个城市里进入职场,能够漂浮到表面的都是假的,那些自以为是都是自取其辱。她根本不属于都市人群,至少在这个都市。
五
这是大隋陪俞晴的第二个周末,他们去了昌平的小汤山。大隋开着车带她泡温泉,他开车的时候一边放着摇滚音乐,一边从方向盘上腾出右手满口京腔介绍道,“这儿啊,是在故宫中轴线上,那儿,你往那儿看,就是长城。一会儿啊,你还能看到十三蟒山。”
大隋车上有一股柠檬香精的味儿,车头前面有一个出入平安的转经筒。车子开的时候转经筒就不停转着。俞晴看得有点头晕。她想就差后视镜上挂两串珠子了。
大隋看她有些蔫蔫的样子,拿出一瓶矿泉水塞给她。俞晴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好。她望着大隋的侧脸,玳瑁边的眼镜,单眼皮,有点水肿,脸上肉挺多,留着一圈胡子,稀稀拉拉的没怎么打理过。
当初来北京的时候,俞晴母亲给她介绍了大隋。她跟推销一样跟俞晴讲,“我以前在北京出差开会,人家领导就一直安排这个小伙子给我当司机。你要是在北京租房啊,看病啊,包括搬家,有生活上的难处就找他。这个小伙子人好,挺踏实的。”
最后俞晴母亲拉低声音使了个眼色讲,“听说他家里在通州有七套房子呢。”
俞晴哭笑不得,这年纪的妇女看见跟自己子女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开个会都能把人家家里有几套房子问出来。
大隋其实不是司机,他在苏格兰的格拉斯哥读了一年的研究生,回国后往英国路透社在中国的分部投了份简历,用北京人特有的健谈加上之前留学的见识打动了这里的英国主管,英国主管也觉得有个办事机灵的本地男孩也方便,于是就让他当了自己助理。
俞晴母亲到北京开会的时候,大隋鞍前马后,很讨她喜欢。加上想着俞晴要来北京,怎么都用得上人家,俞晴母亲就留了个心眼。俞晴知道后,笑她,看我也是当助理,他也是当助理,还真是门当户对。
当时俞晴租房子是托了大隋的福,她一个人懵懵懂懂跑了好多中介,看了不少房子,一看那些卫生间的破洗衣机,水垢严重的瓷砖地面,皱着眉便出来了。大隋后来专门开着车,操着北京话跟中介们一个个打电话,载着俞晴在另一个高档居民区兜了一圈,就把房子给定下来了。定下来的时候,大隋比中介还熟悉,说这个小区啊,那什么钢琴王子,还有某某社交app的创始人都住这儿。
这个不到60米的开间委实不便宜,一个月一万二。俞晴是靠家里补贴的,想到每天走路上班十分钟,不用坐地铁,也不用打车忍受北京人山人海里的焦灼,这些挣回的时间和尊严都是值钱的,俞晴咬咬牙租了下来。
温泉度假山庄里面分了好多区域,像90年代的水上乐园似的,塑料高空滑梯,沙滩浴,石板浴,中央一块地方弄了个人造的假山和湖中岛,西北角做了一处飞瀑,晶粉四溅,靠近些的水流有隐隐雷鸣盈耳。一路上走过来,外面的植物都显得萎靡,寂寥的几根树枝挂着垂头丧脑的叶子,而室内的植物却葳蕤繁茂,在长方形的理疗池里面一路排开。两边的植物叶摆宽大,低坠摇曳,池子上面是蓝色的透光蓬,水波泛着浅蓝的清光,这时候人少,听着温热的水声,一时竟有些不似在人声鼎沸的北京。
大隋似乎一刻都不厌倦,像个尽职的导游一样说,北京一共有多少个温泉山庄,什么是假的,什么又是什么级别的领导人才能进去的。俞晴看着他浑然不觉地一直在讲解,连比带画的样子有一种讨嫌的天真。可这样的热络有的人是受用的,比方说自己的母亲。
俞晴和大隋穿着泳装下去了。偌大的池子里面只有两个人,大隋朝着俞晴笑。俞晴看着他隆起的肚腩,觉得在这个空间里的脱衣相见是有些尴尬的旖旎。她扎了个猛子,游了一个来回。
大隋游泳只会狗刨式,俞晴就过来教他蛙泳的腿应该怎么蹬。大隋望着被热气蒸得粉白的俞晴,发鬓连着眉毛,眼睫毛上沾着水珠,一时心猿意马,从后面轻轻抱住了俞晴。
俞晴任由他抱着。他的嘴唇蹭着自己耳朵,胡楂摩擦过脖子,俞晴激灵地微颤下。心里微叹,该来的总该会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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