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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差之黑灯笼
日期:2017-11-01 作者:贺兰邪 阅读:

桥差之黑灯笼

图/亦良璇子

桥差之黑灯笼

她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自己的神女像前。

“如若这世上真的有神,请求他怜悯于我,赐我死罪。”

几声沉闷的雷声打破桥边的宁静,坐在椅子上打盹的我被惊醒,原以为是这天打起了冬雷。待我仔细一听,才发现这声音是从桌子底下传来。

弯下腰,看见桌子底下放着一个漆黑木盒,上面贴着一张白纸,白纸上画着一个鲜红的叉。

捡起盒子,又‘轰隆’一声雷响,我莞尔一笑。原来,竟是这么个孩童玩物发出冬雷之声。

这东西一共由两块木头构成,一凹一凸,一阴一阳,两木块的一端皆有一圆孔,“阴木”的孔较深,“阳木”的孔较浅。如同榫卯结构相连接,目的是要将两木分离。若不懂其中原理和奥妙,很难将其分离,正应了“冬雷震震”一词的来历。

我来这桥边许久,许多奇人异事都见过,倒是少有见过这么淳朴的东西。记得在很久以前,我也曾和一个人玩过,那人很笨,总是分不开这两块木头,使得冬雷之声越来越大。

想着这事儿,我手腕猛地一痛,那红叶镯的光芒连衣袖都遮不住。

我笑:“连你也要阻止我想起那些事情吗?”

手镯上红光闪了闪,像是在回应我。

我不再言语,想着现在茶水铺生意冷清,桥边又无人渡河,便拿出小木块玩。

这东西许久没玩过,今日拿在手中竟有些吃力,待我仔细一看,原来这上面被人下了符咒,不太容易打开。我使力将‘阳木’中的磁铁拍落到‘阴木’的孔中,这时磁铁已分离,借机将‘阳木’从侧面抽出。

正在这时,无数个黑影从中飞出,将我撞到在地。我眼睁睁地看着木块里飞出的黑影落在地上,化成人形,他们发了疯地朝着桥边跑去。

‘轰隆’一声巨响,桥身破裂,所有人掉入黑水河。

“灯笼村五十九人,无人存活。”

清点完坠桥人数后,紫袍笔录小官将这句话如实禀报。

五十九人,数字之大令人震惊。这究竟是怎样的罪孽,全村五十九人一夜之间死亡,被封入这木块里数百年,直到今日才重见天日

二花将尸体从黑水河里打捞上来,初七官已经赶着牛车来了。他会带着这些尸体去万恶林焚烧,临走前初七官对我说:“乔渡你好似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初七兄这是话作何解释?”

他的眼睛看着牛车上堆积如山的尸体,“你可知灯笼村消失了三百年,在城主的书中记载着,全村五十九人在一夜之间死于泥石流中,可是这三百年了,我们从来都没有人见过灯笼村里的人。直到后来我们才发现,这群人并没有真正的死亡,他们还活着,以另一种的形态活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那群消失的村民被人藏在这里面了?”我拿着‘冬雷震震’问他。

初七官看了一眼,点头:“有人想借你之手打开它。”

“我的手有什么特别的吗?”我看着这双倒霉的手,上次失误把龙井里的龙女云婪放出来,这次又将这灯笼村五十九人从木块里放出来。

初七官直言:“你手不特别,只是你擅长玩冬雷震震。”

我瞪大双目看着初七官,他与我并不熟悉,为何在此刻竟能够说出我的喜好。

我曾借助红叶镯看过自己的记忆,我的确擅长玩冬雷震震,甚至还自己折腾了几个类似的小小玩物来娱乐自己。这个人是如何知晓,难不成他见过曾经的我?

许是看穿了我眼中的疑惑,他不再多言,只笑说:“总之,我先替万恶林主谢过乔公子,我先将这五十九人拖去万恶林,其他的事还有劳乔公子帮忙查清。”

我点头应承:“好说好说,这查案包我身上。”

目送着初七官走远后,我嘟囔一声:“你和你家万恶林主都他娘一个德行,就知道麻烦老子,晓得我官儿小好欺负,你们官儿大了不起。”

我面对着桌子上摆放的‘冬雷震震’发着牢骚,二花体贴地端上一杯酒给我。

“乔大哥,喝些酒罢,桥边风大,酒好暖身。”

我抬头看着他嘴角的微笑,忙道:“嘿嘿,多谢。”

从他手中接过酒,一饮而尽,我站起身朝着桥边走去。

他看着我的怪异举动,笑了:“我的酒有那么难喝,一连几天你都吐在了黑水河里?”

那一瞬间,我后背发凉,汗毛倒竖,脚像是黏在了地上,再也走不动。

我用手擦了一下嘴角,顺势将酒吐在了衣袖上,还好今天穿的黑衣,酒吐上去看不大出来。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我转过身嘿嘿笑着:“前些天我去城里找温大夫瞧了瞧,他说我有病,需要戒酒。”

“哦?”二花看着我道,“那乔大哥以后都不会再喝我的酒了?”

那语气里竟有些小小的委屈,配上那倾国倾城的容貌,我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拧成了麻绳。自他冬至那日突然回来,我发现他的异常后,便不再喝他手中的酒,为了不被他发现,我总是将酒悄悄吐掉,此刻被抓个正着,着实有些尴尬

我正欲开口作答,想着如何搪塞过去,有人夺走了我左手上拿着‘冬雷震震’。

转身一看,竟是个黑衣劲装的少年,约莫在十六七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正带着怒意,死死地盯着我。

“黑……黑大人?”

向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黑大人,竟然在今日化作人形!

“是谁让你动它了!”他拿着‘冬雷震震’,厉声问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指着木块问:“你是它的主人?”

黑大人没有说话,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冬雷震震’。

“是你把这五十九人藏在冬雷震震里,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我质问道。

“我只知道这群人死有余辜,所以我要让他们连死都变成一种奢望。”

我从未想过那孩童的玩物,会在他的手中变成一种残酷的刑罚。

每抽动一次木块,发出的雷震之声,就像是雷霆之刑让灯笼村五十九人生不如死。

他手中的玩物,是别人的酷刑。

这所有的一切,只为了复仇。

“你见过那条河真正的模样吗?”

黑大人指着桥下的黑水河问我。

回首看去,念生桥下河水潺潺,黑得深不见底,好似天公不作美,把这世上所有的污水都汇聚于此,散发着难闻的恶臭,让人恶心。

只不过,这条河从一开始似乎并不是这样,我回想着关于黑水河的传说,“早前听人说过,这条河的源头是在一处世外桃源,河水甘甜无比,喝之令人忘忧。”

黑大人冷声一笑,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嘲讽:“那不过是传说罢了,那个地方若真有如此神奇,这人性也不会如此肮脏。”

我望着黑大人,等待着他将这个故事说下去。

未来到这桥边当差的第一天起,黑大人就一直以一条大黑狗的形态出现在我面前,他分明会说人话,却总是不爱搭理我,一直独来独往。我的眼睛可以看见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倘若某日上桥渡河,那桥身必会破裂。只不过他懒得提起,权当那些事情埋在黄土之下。

然而有些故事,即便是深埋了上百年,也会被人挖出,那腐烂的根茎就这样暴露在烈日之下。

“我是这条河的河神。”

黑大人以这句话作为开头,我十分惊讶

我只从二花的口中了解过,黑大人是桥边的第一任桥差,那时我还十分纳闷,一条狗如何能当人差,那不是狗官吗?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他的身份竟然是黑水河的河神。

黑大人看着黑水河,语气沉沉:“一百年前,黑水河确实如你所言,是一条清澈见底,甘甜可口的好河,它从山顶流入村庄,无私的滋养着那块贫穷的土地。那个村子的确如同外人所言,是个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徒然变了,夹杂多年的怨恨。

“只是有一些人,他们丑恶人性与身长的环境没有半点干系,这类人即便是生长在干净无暇的仙界,那也是人模狗样。灯笼村的人,便是如此。”

灯笼村,它坐落于召云国的最南边,与睢国只有一山之隔。四面环山的灯笼村,由于进村道路艰难,隐藏在大石壁后,故而这一条路从未被人发现过,他们也从未走出过村庄。在灯笼村的山顶上有一处神泉,那水不知从何而来,从山顶一泻而下,成了一条河,河不大却足以养活村子里的人。

村子里的人信奉着神泉,甚至还在神泉旁边建了一座庙——河神庙。

河神庙中香火旺盛,日久生灵,作为河神的黑大人在人们日复一日信仰之中,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只不过那时的他法力甚微,不足以化出人形,只能随着河水静静地在村庄的河中流淌。

那时的灯笼村也不过才十户人家,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民风淳朴,路不拾遗。他们唯一的担忧就是每年入冬的那一天,要把村子里收集起来的粮食进贡一半给乌龙城的吴县令。

吴县令吴文墨那肚子里当真是没有一点墨水,脑子里装的也全是豆腐渣,年轻时凭借自家的权势买下一个小官在这乌龙城,把县官做成了山大王,四处收刮民脂民膏。乌龙城的百姓是敢怒不敢言,毕竟这座城属召云国南境,可谓山高皇帝远,谁又会特地派人来彻查一个地方小官呢。

大街小巷里都在传唱那首《黑灯笼》:黑漆皮灯笼,半天萤火虫,粉墙画白虎,玄纸写乌龙;茄子敲泥罄,冬瓜撞木钟,天昏与地暗,哪管是非公!

我知道,黑漆皮灯笼寓意着什么,它是不透光亮的灯笼,代表着百姓们被贪官污吏压制,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首打油诗不知是何人所作,倒是真真切切地反应出那个时代的景象。

每逢入冬进贡粮食,大家伙都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乌龙城本就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然而灯笼村却不一样,它正好与乌龙城相反,因为有着河神的庇护,在加上这一群爱劳作的村民,他们每一年的粮食进贡都是最多的。

我从黑大人的记忆里看见,这正是他拥有灵识的第三年。

灯笼村的村长带领着五个年轻力壮男人把准备好的粮食,装上马车,这辆马车会跟随着他们去乌龙城。

马车渐渐远去,大石壁后站着灯笼村的十户人家,妇孺小孩都在等着自己的亲人早日回来。

灯笼村到乌龙城的路途不算遥远,来回一趟,也需要花费两日时间

马车进城后的第三日,灯笼村的妇孺依旧没有等回自己的家人,连带着村长也未见人影。

一直到黄昏日落,才看见粮食队的五个男人和村长从大石壁后走出来。

在他们的身后有一个小女孩,她穿着一身火红的异族服装,戴着面纱瑟瑟发抖地抱着一只兔子。

“这是谁?”村长的妻子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孩并非召云国人,看她这一身打扮,应该是睢国人。

村长将那个小女孩从身后牵出来说:“这个女孩是吴知县丢给我们的,说让我们照顾好她,将来两国交战,此女会派上用场。”

“一个小女孩能够有什么用?”灯笼村的村民对此嗤之以鼻,这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对他们来说着实没有什么用处,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现在他们连自己都难以养活。

粮食队里最年轻的那个男人说话了:“你可别小看她,据说这个孩子是睢国某个城里的巫女,她能够与动物和植物对话。”

妇女冷嘲道:“有这种事情?你怎知不是那吴知县骗你的,肯定是他知道这女孩有问题,才故意丢给我们的。”

“骗人不骗人,咱们试试不就知道了吗?”村长笑呵呵地弯下腰,对那个红衣女孩说:“丫头,你给她们表演一下好吗?”

红衣小女孩眨了一下眼睛,我这才看清这个女孩的眼睛竟然是蓝色的,像大海一样,让人着迷。

她仰起头说:“我饿了。”

召云国与睢国交战,她的家乡被召云国人毁去,她被这群人带来了穷山恶水的乌龙城,那个吴知县一连两天没给她东西吃。

村长点头:“好,那我们吃饱了再表演。”

说完,村长立刻吩咐自己的妻子去准备好饭菜,这小家伙却不肯吃将碗里的青菜夹起一片给了自己怀里抱着的兔子。见兔子吃得津津有味,她才放下心,把桌子上的饭菜一扫而光

周围人看了都惊呆了,这哪里是什么巫女,简直就是个饿死鬼投胎。

女孩吃完饭菜后,她看见村长脚边蹲着的那只大黄狗。她走过去,把手轻轻地放在大黄狗的脑袋上,这狗素来狗仗人势惯了,见人就咬,此刻竟然乖乖地待在小女孩的身边。

小女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大黄狗汪汪地叫两声,看戏的人更惊讶了,难不成这个小女孩真的会狗语?

小女孩没再说话了,她很安静地看着狗,一人一狗对视许久后,她站起身看着村长。

“两年前,你杀过一个人。”

“你胡说什么!”村长大怒,面色难看。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纷纷把目光转向村长。

小女孩又指了指,村长身边的女人:“你们的孩子,被你杀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村长扬起缓缓放下,尴尬地笑了笑:“两年前,杨妮有了娃,那个时候收成不太好,我们怕养不活所以给……”

“这事儿啊,我知道。”村里的郎中说,“你那药,还是找我给拿的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众人感叹,差点就误会大了。

村长赔笑,他看了一眼女孩:“没想到睢国的女巫,连我家事都晓得一清二楚呢。”

小女孩说:“我不知道,是你家发财告诉我的。”

大黄狗汪汪地叫了两声,像是在邀功,狗尾巴摇来摇去。

村长吓唬道:“好啊,你这条臭狗,吃里扒外,看我哪天不炖了你。”

大黄狗赶紧缩到小女孩的身后,仿佛自己有了靠山,围观的村民都笑了,这倒真的是狗仗人势,连自己的主人都不惧怕。

“她是睢国邕城的巫女,能与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对话。”

黑大人说起这个小女孩时,双眸带着浅浅的笑意。

“邕城巫女从三岁时起就需要喝一种特制的神药,在他们看来那是一种神药,能够提升巫女的能力,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改变自己眼睛的颜色。”

我有些惊讶,从前还未来这里当桥差时,我曾听人说过,邕城的巫女她们的眼睛都是天生的蓝色,蓝色的深浅程度是来判断她们巫术能力的高低。倒是从未听说过需要用药来换取眼睛的颜色。

黑大人脑子里的回忆仍然在继续,那是巫女来到灯笼村不久后,灯笼村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冬旱,一连数十天都没下一滴雨,田地里都干得裂开大缝,村民们在河神庙里祭拜无果,都准备放弃了。

巫女走到河神庙里,对着庙里的河神像说:“我能让天下大雨。”

祈雨的村民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小女孩,他们只见识过她与动物交流的能力,还不曾知道她会求雨。

女孩说完这句话后,她就一个人走下山坡,来到河边。

“他们需要雨,作为河神你应该降雨,而不是每天都在这河下睡觉。”女孩面对着潺潺流动的河说出这句话。

黑大人惊呆了,他嘟囔道:“你能够看见我?”

女孩说:“自然看得见你,你每日都漂浮在河面上,你如果不是恶鬼,那就应该是河神。”

我在心中感叹,巫女的眼睛果然与正常人不一样,所有人都看不见黑大人的存在,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幻化出人形,这个女孩却能够看见他。

女孩又说:“其实我也看不清楚,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你应该还没有修炼出人形吧?”

“嗯。”黑大人点头,“你能看见我,那你能每天陪我聊天吗?我一个人在这河里真的好孤独。”

“我可以陪你聊天,只不过你得照顾好你的子民。”女孩说,“在我们邕城,巫女若不照顾好自己的子民,天神会怪罪的。”

黑大人笑了:“你这小娃娃,我就是神,又有谁会来惩罚我呢?”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神外自然还有神,所以你总会遇见一个能够惩罚你的神。”女孩年纪不大,说出来的道理却是一套一套的,虽然听起来有些可笑,黑大人还是答应了她这个无礼的要求。

“我答应降雨,你明日必须来陪我聊天。”

女孩老老实实地点头,“好。”

那是黑大人与巫女的第一次交流,等到第二日清早,一场倾盆大雨进入村民们的梦乡,他们被窗外风吹雨打的声音惊醒,来不及穿好衣服就跑去雨中庆祝。

“下雨了!下雨了!”

“这巫女真的神了,比我们的河神庙还灵。”

灯笼村的村民经过这一次秋雨事件后,他们对这个红衣小女孩刮目相看,难怪那个狗官吴文墨会把这样一个巫女送来他们这么偏僻的村庄,吴文墨肯定知道巫女会法术,而灯笼村的粮食作物一向是乌龙城边最好的,吴文墨肯定是想让这巫女帮忙施法下雨,让粮食达到高产量满足吴文墨的私欲。

一来,灯笼村成为了免费的劳动力,二来,灯笼村也可免费替吴文墨养着这个小女孩。这当真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于吴文墨而言只赚不亏。

灯笼村的村民自以为是琢磨出吴文墨的想法后,对巫女的看管越发严厉。

他们规定,巫女轮流入住各家各户,首先第一家当然是从村长家开始。

入住村长家时,村长李广民有些害怕这个丫头,那双蓝色的眼睛越看越诡异。一开始他也挺喜欢这个小女孩,自从小女孩说出他杀掉自己孩子后,他就觉得可怕。是不是所有秘密在这个女孩的眼中都不是秘密?

回忆幻境外,黑大人冷笑道:“后来蓼蓝跟我说,其实村长杀的并不只有他那未出世的孩儿。”

我微微颔首,确实如此,方才我在这场回忆里看见村长的手不干净,倘若他只是养不活自己的孩儿,让妻子堕胎,那罪过也不至于把双手染黑,这村长分明还杀了其他人。

冬旱过去,女孩再次出现在河边,她看见黑大人的影子在河边的草坪上躺着。虽然只是淡淡的一抹,却足以让练习化形的黑大人开心许久。

“你看见了吗?我可以脱离这条河了,总有一天我会有自己的身体。”黑大人对女孩说,“你今天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啊?”

女孩依旧蒙着面,蓝色的眼睛看着黑大人:“我蒙着面,你也可以看出我心情不好吗?”

“当然啊,你的眼睛骗不了人。”黑大人说,“看你陪我聊了这么多天的份儿上,我今天也可以开导一下你。”

“我的小兔子死了……”女孩的声音有些带着些哭腔,黑大人心想,她每天伪装得如此少年老成,如今自己的宠物兔子死了,到底还是回归了本真。

“这村子里有不少人养兔子,你要不要去抓一只?”黑大人不太擅长安慰小姑娘,他很怕自己安慰错了,丫头会哭得更大声,“王大娘家的那只就不错,肥肥嫩嫩的,肉肯定鲜美……”

女孩抬起头,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反倒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昨天,我就是在王大娘家里住的。”

黑大人怔住,他知道小丫头每隔两天都会换一个地方住,她去的那些家里大部分都是男多女少,异性相见总能博得更多的好感,尽管这个丫头不到十岁,凭着那张稚嫩的小脸蛋已经吸引了许多成年男子的目光,尽管黑大人不愿意承认这些目光诸多不善,可这就是事实。女人们嫉妒她,男人们宠爱她。

黑大人想了想,问:“小兔子是不是吃错什么东西了?”

女孩摇头:“没有,玉儿很乖,从来不乱吃也不乱跑。可是我醒来后发现它不在我身边,竟然死在了我床下。”

“是怎么死的,小兔子不会自己把自己摔死了吧?”

“小老鼠告诉我,玉儿是被人掐死的。”女孩说,“那个人就是王大娘。”

“王大娘为什么要掐死你的兔子。”黑大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兔子惹她生气了吗?”

女孩有些委屈地摇头:“没有。她说我兔子年纪小小却会勾引她家的公兔子,说我的兔子是狐狸精变得。”

黑大人语结,这分明是在指桑骂槐,他知道王大娘有个病痨鬼男人,村子里忙活种地时,她男人从来不出面参加,总是坐享其成。但是每次蓼蓝去他家里做客时,这男人又似生龙活虎的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蓼蓝。

“蓼蓝,以后咱不去王大娘家了,你跟村长说一声,兴许村长会答应的。”黑大人安慰道。

女孩抬起头,看着黑大人的黑影:“我从来没跟你说过名字,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黑大人说:“你名字不是一直写在衣服上吗?”

她低头一看,腰带上果然用金色丝线写着两个字——蓼蓝。

“这是我阿娘给我取的名字,她说希望的眼睛一直这么漂亮。”蓼蓝却不太开心,“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我的眼睛,它和你们的都不一样,我也一点都不想看见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黑大人说:“你如果没有这双眼睛,那你就看不见我,我们就不会成为朋友。”

“也对。”蓼蓝说,“你是我除了玉儿以外唯一的一个朋友。”

“那我十分荣幸。”

蓼蓝问:“你有名字吗?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你的名字。”

黑大人有些郁闷:“没有,我连身体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名字呢。”

蓼蓝沉思片刻,说:“景遇蓝,这个名字好吗?”

“嗯?”黑大人不解。

蓼蓝解释:“这是我给你的名字。”

“可是为什么我要姓景?”

“因为我姓景,而你正好遇见我,所以叫景遇蓝好吗?”

“好。”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聊了一会儿蓼蓝很快就将自己的小兔子抛之脑后。

蓼蓝十分听话,那天从河边回到村长家后就向村长说明,自己以后不想再去王大娘家。

村长问她为什么。

她说:她讨厌王大娘家养的公兔子。

小小年纪,话中有话,一语贬了两人还顺便骂了那只惹人厌恶的公兔子。

村长也没说好和不好,像是默认了一样,从那以后蓼蓝见了王大娘都绕着走。

王大娘笑骂一声:“小浪蹄子,再敢养骚兔子,来一个我杀一个。”

蓼蓝倒没开口反击,黑大人在河边气得跳脚。

只见村长帮忙还击:“你这女人连个小孩子的飞醋也吃,真有那点闲工夫不如叫你男人多干点活儿。”

黑大人心想,这村长心肠不坏,还帮着蓼蓝说话。

蓼蓝却说:“你晓得他为什么要帮我吗?”

黑大人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啊。”

“因为我威胁他,他如果不帮我,我就把他掐死小女儿的事情告诉他夫人。”

黑大人更呆了:“他小女儿不是自杀的吗?”

早前蓼蓝没来村子里时,黑大人知道村长家的这事儿,村长家的小闺女是个傻子,死于上吊自杀,原因不明。

蓼蓝没有说话,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流动的河水。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李广民那畜牲人面兽心,每次喝醉酒都拿自己的小闺女出气,一开始他只是打骂小闺女,后来小闺女长到十四岁后,他竟然多次逼迫着自己的女儿做出那样的事情。后来她小闺女忍受不住,就上吊自杀了。”黑大人气得怒拍桌子。

转眼已是蓼蓝来到村子里的第四年,褪去之前的稚嫩,蓼蓝的容貌倒是越发好看,每次从田坎上走过,那些劳作的村民们总是回过头去看她。

小丫头依旧穿着来时的那身红衣,好似她在成长,衣服也跟着变大一样。

看着村子里妇女的眼神,像是要把这个小姑娘生吞活剥了一般。

我感叹道:“美貌不仅使人心悦,也让人心存嫉妒。”

十三岁的蓼蓝穿着红艳的裙子,像是灯笼村里最耀眼的那株红花,只是这朵花带刺,扎得那群村妇女心口疼,她们恨自己容颜老去比不上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也恨这个小女孩来到这里那么久了都不曾离去。害得她们的男人对自己都失去兴趣,整日唯一的爱好竟是逗这个小女孩开心。

有好几个男人提议:“我们为蓼蓝修一座神女庙吧,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雾国邕城的巫女,而是我们灯笼村的神女,护佑我村永世太平。”

看到这里,我不禁想到了之前的龙女云婪,她也曾为那个城做出贡献被愚昧无知的百姓供奉上神女之位,到头来却落得个身死异乡的下场。

蓼蓝的神女庙修建好后,灯笼村的村长特地派人去乌龙城请来了最好的雕刻大师,请他为神女庙雕刻出一个十八岁的蓼蓝神女。

雕刻师来到灯笼村的那天,正是初夏,灯笼村的荷花开了一片接一片。

蓼蓝看见雕刻师时,她正在河边与黑大人说话,三年过去,黑大人仍然没有化出人形。

“你就是巫女蓼蓝?”雕刻师的突然出现,把蓼蓝吓了一跳。

她转过身,看着站在高位的雕刻师,男人蒙着脸看不见容貌。蓼蓝十分警惕地问:“你是谁?”

“雕刻师,他们请我来给你雕刻一座人像。”男人微笑说,“你愿意把脸上的面纱取下来吗?”

黑大人说:“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蓼蓝取下面纱的样子,据说她脸睡觉都戴着面具,村子里那些男人都非常想把她的面纱扯下来看,可是每每看见她那双眼睛又都退缩了。”

雕刻师又说:“你不必害怕,我知道邕城巫女一生都不能让人看见她们的脸。”

“既然知道,那你为何又要强求我取下面纱。”蓼蓝反问。

雕刻师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一笑:“可你现在已经不再是邕城人,你守护的邕城已经破了,它现在属于召云国,就活下来的你也是召云国的人。”

“你说什么?”蓼蓝不敢相信,“邕城还有我阿姐守着,怎么可能会破?她答应我的,只要我灭了乌龙城,她就来接我回家。”

“你终于说出你来这里的真相了吧?”雕刻师冷笑,“我就说吴文墨那傻子怎么会抓住邕城的巫女,原来是受了你的蛊惑才把你送来灯笼村。”

“如今邕城破了,你那阿姐也早已死在召云国将军的手下,你们的计划无法实行。”

黑大人第一次看见蓼蓝惊慌失措:“这不可能的,阿姐不会抛弃我的。”

雕刻师又道:“其实你也不亏啊,你到灯笼村来这里有这么多村民好吃好喝的把你供养着,你成为他们心中的神女,在这里的日子一点也不比邕城差。”

“不,我要走,这里不是我的家。”蓼蓝几乎是哭着喊出这句话,她不相信阿姐会死,在她的眼中阿姐是无懈可击的神仙,她之所以答应阿姐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有一番历练变得和阿姐一样强大,然后在和阿姐汇合。

“恐怕现在你走不掉了。”

雕刻师说出这句话后,灯笼村的村民蜂拥而上,他们心中的野兽苏醒,几个人死死按住蓼蓝,把她脸上的面纱扯下来。

她哭喊着,大声地叫着阿姐的名字,却无人回应。

她的脸暴露出来后,村民们无法停下手中的动作,竟然连带着衣服一同扒去。

而雕刻师就站在那里,冷静地看着这一切。村长站在旁边陪同,一双眼满是淫欲二字。

“作为神女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村长对着雕刻师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还请大师好好为我们神女雕刻出一座完美的人像。”

雕刻师走近被扒光衣服的蓼蓝,他将她从地上生硬拉起,附耳低语道:“你现在已经失去反抗的资格,因为你身体里的药马上就要失效了,你不再是邕城巫女。”

蓼蓝的眼睛突然惊恐瞪大,那双如大海般蔚蓝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变得暗淡。

她闭上眼睛,泪水从脸颊滑落。

忽然想起,在她五岁时阿娘抱着她上街,有一个年轻公子看见她说:“小孩,十岁之前不可出远门,方能平安一生。”

那时她不信,她阿娘也不信,只当那个公子是在说胡话。

直到后来,她才晓得那个公子是召云国派来的卜命师——方宿明。

蓼蓝与雕刻师共处一室,一直都是赤身裸体的状态,那雕刻师倒也本分,只认真做自己手上的活,多的一眼他也不看。

三天后,雕刻师打开房门,将自己雕刻好的十八岁蓼蓝神女像从屋子里推出来。灯笼村的村民拍手叫好,蓼蓝穿好衣服站在雕刻师的旁边,茫然地抬起头看这座人像,原来十八岁的她就长这幅模样吗?

雕刻师被人送前,蓼蓝拉着他的左手,泪眼汪汪地问:“你愿不愿意带我走,我想报仇……”

雕刻师冷笑,“小丫头,你知道我没有右手,那你又知我的右手是如何没有的吗?”

“那都是拜你所赐。”

蓼蓝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雕刻师。

“我也是邕城人,可是你们邕城巫女从来没有把我当过人看!当年我只是不小心揭开你的面纱,你阿姐就下令砍断我的右手。”雕刻师冷冷道,“她的死,死有余辜,我比谁都希望她死,至于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这句话,甩开了蓼蓝的手,蓼蓝一下子坐在地上。门外的村民立刻走进来,将她抗进了神女庙,他们说:“神女应该住在神女庙里,从今以后不用再轮流借住别家。”

庙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蓼蓝觉得自己快要窒息,难道以后的人生都要活于这座冰冷的庙里吗?

然而,这一切才只是一个简单的开始。

雕刻师走后,蓼蓝才发现自己的能力已经开始渐渐衰退,她从前可以和动物对话,也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精怪,可是现在她的眼睛已经从最初的蔚蓝变成了深蓝,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她的眼睛就会全黑,然后彻底失去光明。

“邕城培养巫女会给她们吃药,用这个药来维持眼睛的颜色,这个药也可以维持她们的巫女能力,当然这个药也有极其大的副作用。那就是,巫女的寿命不会超过十八岁……”黑大人说。

在灯笼村的四年,蓼蓝一直都没药吃,她的能力已经在渐渐衰退,所以当雕刻师在她耳边说,你身体里的药已经失效,你不再是邕城的巫女,她才会如此难过。

失去巫女的能力,那她就跟废人没有区别。

转眼,又一年,灯笼村闹干旱所有的村民都围聚在神女庙里祈雨。

他们虔诚地跪在神女像前,蓼蓝则安静地站在一侧。

“神女,祈求你为灯笼村下一场大雨吧。”

村民们一遍一遍祈求,接连三天求雨,愣是连一滴雨水都没求到。

他们开始质疑这个神女是不是假的。

“什么狗屁神女,不过是个卖脸的贱货,说不定早在那之前就和雕刻师做过苟且之事,不干净的神女自然也就求不到雨。”

“人的信仰建立起来十分容易,摧毁时,一句流言就可以打破。”

黑大人冷嘲地看着幻境里的一切,旧事重演:刺痛他心中的伤疤,他问我,“你可知这群畜生在后来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做出了怎样的事情?”

幻境里仍然在继续上演村民的谩骂,蓼蓝一个弱小女孩无力反击,她被这群愚民关在神女庙里,“你什么时候求雨成功,我们再给你饭吃!”

那天夜里,他们当真没来给蓼蓝送饭,一直到了第二天晚上,有人偷偷摸摸地来了。

幻境里,神女庙被人推开,我看见了村长。

他提着一壶酒,慢慢地靠近饿晕的蓼蓝。

蓼蓝闻见恶心的酒味,从梦中醒来,村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神女又怎样,老子女儿都敢弄,你,未必我还弄不得吗?那吴老贼把你放在我们村里这么些年都没来接你,看来他早就忘了你!”

“放开我!”蓼蓝大声叫喊,她知道这个人有多可怕,因为村长的小女儿就是这样被村长弄死的。

村长一巴掌扇在蓼蓝的脸上,“贱货,你跟那个雕刻师独出一室的时候你怎么不叫?现在看见我你就叫得那么响,看老子今天不弄死你。”

蓼蓝被村长几个巴掌扇晕,她本就饿了两天,此刻更是无力还击。

一如那天被所有人扒光衣服欣赏身体,这样的悲剧又再次重演。

“我倒要看看,神女有啥不一样。”

村长按住蓼蓝的两只手臂,身上的酒味将蓼蓝包裹,那刚吃完大肘子的油腻嘴巴吻在了蓼蓝洁白的脸颊。

那是蓼蓝第二次哭,她知道在这个地方无论自己怎么叫喊都不会有人来救自己。因为她已经不是神女,从神坛跌落下来,她不过是一个任人践踏的垃圾。

那天晚上,窗外的月光如此明亮,带着一圈彩色的月华,中秋之际,本该阖家团圆,而她却在经历如此龌龊的事情。

我不忍继续看,黑大人起身挡在了我面前,他恨不得砸碎眼前的幻境,可是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连他和我也无法改变。

“我真的好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帮她降雨,如果不帮她第一次,兴许那群愚昧的村民就不会相信这个世上会有神女。”黑大人满腔恨意。

“即便是你不帮她,她应该也有别的办法。”我说,“毕竟她是巫女,这是她们巫女的职责。”

黑大人冷嘲:“巫女的职责是保护黎民百姓,那谁又去保护她们呢!她拿这一群人当人,却不知这群人全是畜牲!”

蓼蓝在神女庙浑浑噩噩地过了两日,就在她想要自杀的时候,神女庙又来了第二个男人。

王大娘家的那位,他早就在神女庙外周旋数日。

“蓼蓝,你和村长的事情我都看见了。”张多财说,“你能跟他搞,那也跟我搞搞呗,你放心今天我给你带来了最好吃的鸡腿和肉包子。”

蓼蓝一脚踢翻了张多财拿出的食盒,她现在看见这些东西和男人就觉得恶心。

张多财怒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追我媳妇就花了半只鸡,你今天吃也得,不吃也得吃。”

蓼蓝咬紧牙关没有去吃张多财给的东西,她想要饿死自己,这样就不用每天看见这些畜牲。

张多山的身体压上来时,蓼蓝忍不住哭了,她没有求饶也没有喊救命,只低低地说了一句:“杀了我,好吗……”

那一晚,蓼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张多财走的时候,拿了一条锁链把她捆起来,“我不会让你去寻死的,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这是真的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成。

“神女庙,这不过是这群畜生满足私欲的地方!”

黑大人愤怒地呐喊,那时候他仍然没有化出人形,只能在神女庙外看见每到夜里就有男人进出这里,一开始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

“我一遍一遍地叫着蓼蓝的名字,但是她听不见了,也不看见了。”黑大人说得眼眶发红。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所谓的巫女不过是将一个幼小的孩子变成人类获取欲望的工具,他们用神药造就她,而她却要牺牲自己的生命。把自己的眼睛变成蓝色,如果巫女之力消失,就会变成黑色,到那时她会看不见我,也看不见任何人。”

我看见幻境里,黑大人的影子就在蓼蓝的身边,每当有人靠近蓼蓝时,他就去打这些人,可是这些人根本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蓼蓝的眼泪在黑夜里流干,她眼睛彻底失去光明的那一天,神女庙的门终于开了。

等待她的是灯笼村愤怒的妇女,她们拿着扫把、烂鸡蛋、烂叶子,全部砸在这个十四岁小姑娘的身上。

她们的骂声,一个比一个难听。

“骚货,就知道来勾引我们的男人,还神女,你就是个垃圾!”

“年纪轻轻就知道使用狐媚术,你怎么不去死啊!”

“当初就不该养着你,你这烂货,还不如趁早死去。”

她们明明是女性,却把同为女性的蓼蓝骂得如此难听,她们甚至忘记了这个姑娘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嫉恨蒙蔽他们心中的善良,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群人把蓼蓝的脸毁掉后,心满意足地离开神女庙。

蓼蓝满身血污,衣不蔽体地躺在草席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那个地方有她的神女像,那是十八岁的她,可惜她现在再也长不到那样好看了。

她伸出手,无助地摸向前方。

“遇蓝,你还……在我身边吗?”

黑大人震惊,他伸出手想握住蓼蓝的手,曾经无数次想抱着她从这里跑掉,然而他的手却无法触碰她。

“我在啊。”

“还好,还好我的耳朵能够听见的声音。”蓼蓝笑了,眼泪滴进草席。

黑大人忍着眼泪,以最轻松的语气说,“蓼蓝,我带你走好吗?”

“去哪儿,我已经没有家了。”

蓼蓝茫然地看着前方,她已经不知道黑大人在什么方位。

“不管去哪儿,我都带你走好吗?”黑大人颤抖地说,“这天下很大,没有家,我就帮你造一个,你喜欢几个家,我就造几个家。”

蓼蓝又笑了:“你总是说大话,之前还说要变成人给我看呢,现在……”

现在,即便黑大人变成人,她也看不见了。

她的眼睛里,一片黑暗。

“遇蓝,我想出去走走,但是我看不见,你在前面指引我好吗?”

黑大人点头:“好,我做你的眼睛,你跟着我。”

“嗯。”

蓼蓝从地上爬起来,她的双腿被那群妇女打得几乎快废了,她用尽全力站起来,歪歪倒倒地走向神女庙门边。

夜,漆黑如墨,她仍然穿着红艳的衣裳,在这漆黑的夜里耀眼夺目。

她一路跌跌撞撞,黑大人忍不住劝说:“蓼蓝,要不我们回去吧?”

“我不回去。”蓼蓝说,“我今天爬也要爬出神女庙。”

黑大人问:“那你想去哪里?”

“去河边,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蓼蓝脸上挂着笑。

“好,那就去河边。”

那一条路分明不远,蓼蓝却似走了一辈子那样漫长,黑大人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终于到了河边,她听见了河流的声音。

“景遇蓝。”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喜欢。”

“那就好。”

她说出这句话后,转身跳入河中,“我要去找我姐姐了。”

黑大人发疯似的大喊,可是他身为河神却无力帮助蓼蓝。

起夜的村民看见了河边的这一幕,立马带人赶了过来。

蓼蓝被人从河里捞起来,还留着一口气,她睁开眼睛,竟然看见了漫天繁星。

“灯笼村的夜色是真的好美,可惜……”

可惜你们一点也配不上。

蓼蓝跳河自杀未遂,又被村民关进了神女庙,这一次灯笼村的村民变本加厉。

他们认为,灯笼村之所以会变成今日这番模样,完全就是遭受了这个神女的诅咒。

新年到来的那一天,蓼蓝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被摧毁的神女庙下,此时的她已经十五岁,没有人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在心中祈求今夜千万不要来人,至少在她生辰里,希望上天最后再怜悯她一次。

她双手合十,跪在自己的神女像前。

“如若这世上真的有神,请求他怜悯于我,赐我死罪。”

话音刚落,门锁落地的声音传入蓼蓝耳中,她的眼中满是绝望。

神女庙门打开,我看见了黑大人的脸,他竟然化出人形!

他冲进神女庙中,看见蓼蓝衣不蔽体绝望地躺在草席上,那双瞎掉的眼睛已经没有眼泪,像是干涸的井,空洞至极。

“你也是来寻求神女的安慰?”蓼蓝自嘲一笑,闭上眼睛。

“是我。”黑大人说,“我是河神景遇蓝。”

蓼蓝睁开眼睛,她想要看清这个人,可是最终什么也没看清。

“你骗我,遇蓝他根本触碰不到我。”蓼蓝说,“你如果想要安慰那麻烦你赶快……”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已让她绝望,如今却又来一个人骗自己。

“阿蓝,我带你走好吗?”

黑大人将她抱起来,发现这个可怜的姑娘已经骨瘦如柴,她好轻,像是下一秒就能够被风吹走一样。

蓼蓝的眼泪这才夺眶而出,她抓住黑大人的手:“真的是你。”

“是我。”黑大人说,“我终于化出人形,我这就带你逃出去。”

我看着黑大人抱着蓼蓝跌跌撞撞地跑出神女庙,不到一会儿,身后马上有人追上来,他们拿着火把喊打喊杀。

“有人抢神女!”

村民愤怒地将火把扔向黑大人和蓼蓝。

很快黑大人被拦截,他们把黑大人打晕,又将蓼蓝捆绑在柱子上,四周堆满了柴火。

“她早该死了,失去神力后一无是处,今天我们把这个假神女烧死吧!”

“对,烧死奸夫淫妇!”

村民们的愤怒,使得火越来越旺,蓼蓝在浓烟滚滚之中醒来,她的眼睛看见了火光,也隔着火光看见了黑大人。

“蓼蓝,我……我现在能力不够,不能救你。”黑大人十分痛恨自己,作为河神竟然没有半点神力,此刻竟然连天下大雨都办不到。

蓼蓝微笑,“没关系,我已经可以看见你了。”

黑大人震惊,“你眼睛恢复了?”

蓼蓝点头,她知道兴许这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她的眸子里映着火光,也映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黑衣少年,少年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漂亮极了。

火烧到了蓼蓝的衣服,黑大人那边的火却一直无法燃烧起来。村民们更加愤怒:“这个男人肯定是妖怪,一定要杀死他们!”

就在这时,村民们手拿弓箭准备射死这对奸夫淫妇。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蓼蓝脸上的笑凝结了,箭射穿了她的心脏。

“蓼蓝!”

黑大人哭喊着她的名字,而蓼蓝已经被淹没在火光里。

大火烧毁了她的红衣,也烧毁了她洁白无瑕的脸。

“我要你们,血债血还!”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黑大人真正的能力,蓼蓝的死触发了他潜藏的神力。

一时之间,风卷云涌,河水高涨,从河堤那边翻涌过来,冲毁了周围的房屋。

灯笼村的村民见之惊慌失色:“天神发怒了!”

黑大人冲破身上的枷锁,双手敞开,立于大雨之中。

整个村子如同末日,洪水从山顶倾泻而下,他们做梦都没有想过这条曾经滋养过他们的河流, 守护过他们的河神,竟然以己之力屠村五十九人。

大雨浇灭熊熊烈火,黑大人将蓼蓝从木柱上放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个瘦弱的姑娘抱在怀里。

“蓼蓝,我可以带你回家了。”

蓼蓝的嘴角微微上扬,鲜血从口中吐出,她伸出手抚在黑大人的脸颊上。

“河神,你的眼睛比蓼蓝的更好看……”

黑大人慌忙说:“那我把自己的眼睛给你好不好,你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神已经听到我的祈祷,他答应赐我死罪了……”蓼蓝含泪笑道,“我,这一次终于可以回家……”

那是小姑娘在他怀里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不要把我的尸体放在这个肮脏的地方。”

黑大人放声大哭,他陪在这个小姑娘身边短短六年,却像是经过了六百年一样漫长。

他本可以在许久以后慢慢成神,为了帮蓼蓝复仇,提前冲破身上的封印将自己的身体永远禁锢在了十七岁。

如同他最后答应蓼蓝的那句话,他用滔天河水替蓼蓝洗干净了这个村庄,里面没有一个活口。

即便如此,那个为他取名为景遇蓝的红衣姑娘,最终还是死了,死在十五岁的生辰。

他没能抱着她回到邕城,因为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她的家。

画面就此烟消云散。

在那之后,黑大人为了让这罪人永世不得超生,将他们关押进‘冬雷震震’里,每抽动一次木块,这些人就会遭到酷刑。

“灯笼村五十九人,罪该万死,我从来不曾觉得把他们杀死是错误的。”黑大人将冬雷震震拍于桌案。

而我的思绪停在他最后屠村的那一刻,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我曾以为他只是一条极其普通的大黑狗,肯定是犯了什么罪才会变成今日这样。

却不曾想,他来到这城中化为大黑狗的原因竟然是这样。

“我来这里后,城主说我罪孽深重让我在这里担任桥差。”黑大人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一直到很久以后,你来到这里我才没有继续当桥差。”

我瞬间反应过来,“罪孽深重的人才会当桥差,那我究竟犯下什么罪?”

黑大人冷冷地看着我,“你手上戴着红叶镯对吗?”

“你知道?”我十分震惊,他究竟知道我多少故事。

“二花给你的春风酿,你也没有喝,对吗?”

“你也知道?”

“我自然都知道。”黑大人指着在桥边站着的二花,“我还知道,他是假的。”

我愕然看着黑大人,“你与他难道不是同一伙?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我?”

黑大人摇头:“不是。”

“每逢霜降之后,他都会离开桥边,等到冬至之日才会回来。”

我问:“这是为什么?”

“你若真想知道,可以去神仙府。”

“孟爷的酒楼?”我赶紧追问,“此事与孟爷有关?”

“不,这个城中有两座神仙府,孟爷的神仙府只是供人吃喝的玩乐的酒楼,还有一座府邸是用来关押人的。”

“它在何处?”

“黑水河尽头,千寒洞中。”

他说完这句话后,二花带着审命司的人从城中赶来,我看见审命司的衙役手中拿着玄冰锁,心中下了然,黑大人很快就会被这一群人带去审命司。倘若他能够撑得过审命司的酷刑,那便是他命大,若是撑不过,那便是福薄。

他很坦然地走出茶水铺,回头冲我笑道:“乔渡,但愿我们还能再见,到那时我一定好好谢谢你。”

“什么?”我不解他话中深意,衙役已经将玄冰锁套在了黑大人身上。

黑衣衙役高声喊道:“罪犯景遇蓝,审命司崔府君提审你!”

黑大人没有反抗,被押他们送进城,天空突然飘起雪花。洁白的雪花一片片落在黑水河面,瞬间消失……

风吹来一片小雪花,落在我的眼睫毛上,身边的人伸手将雪花取走。

一如那日我做的梦,他微笑问我:“乔渡,你信我吗?”

“我只信我的眼睛,我的耳朵。”

微博:@贺兰邪

——作者介绍——

贺兰邪,业余写手,专业冷笑话。据江湖传说,此人性别飘忽,雌雄莫辩,微博粉丝数量仅有两千。不太出名的《桥差》系列天天难产,几个更不太出名的短篇《被偷走脑洞》《死亡复制》推荐等更时观看。

与火罐大公举组成“火鹤”组合,不提供试吃。据真实情况,作者本人体质特殊,人送外号文坛萧敬腾,据不完全统计,写过五家,倒闭四家,还剩下一家,自己看着办吧……

图片作者:亦良璇子

图片来源:http://www.poocg.com/works/view/888038/page/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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