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爷爷去世,我们一大早接到通知要赶往老家,我妈要照顾我们两个孩子手忙脚乱地穿衣吃饭,再收拾行李拖到车站,那时候交通也不方便,坐到县城还要转车,完全人仰马翻。整个过程我妈的脸完全是阴沉疲累的,我猜那肯定不是因为悲伤,她不喜欢我爷爷,这件事我们全家都知道。
等到了地方,大人们一见面就互相握着手嚎啕起来,我有点替我妈担心,怕她哭不出来,但我一回头,发现我妈早已跟我婶子执手相看泪眼,哭得自然而又真实,让我叹为观止。
后来我在《红楼梦》里看到“ 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便立即想起了我妈,这真的是一种教科书式的示范。
那时候我是哭不出来的,我跟爷爷一点也不亲,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符号般的存在。我不仅不哭,还以哭为耻,冷眼看着周围同样并不悲伤的亲戚们呼天抢地。
当时的这种中二感是延续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的,我不允许自己因为伤心和感动而哭泣,更何况是装的,这样太不酷了,我这样的炫酷少女怎么可以流眼泪呢?
有时候眼泪就跟大便一个道理,不能憋,一憋就回去了,而且真的伤身。现在回想起来是真的很后怕,当时憋的眼泪(还有大便)到底把身体毁到了什么程度,还真不好说。
哭泣一种自我防御和修复, 情绪是需要发泄的,否则就是一种病态,这种浅显的道理我直到工作以后才慢慢明白,人要是蠢起来也是真的很可怕。
《麦兜响当当》里,麦兜夸麦太很厉害,一下子就能挤出眼泪,麦太回答说:
像我们这样的女人,谁不能随时挤出眼泪?
麦太这话开始听了让人失笑,仿佛眼泪是故意挤出来装门面的,细想之后才发觉并非如此,像麦太这样的女人,眼泪何必故意挤?当真是“随时”就能来。
纵观整个麦兜系列里,麦兜都没有父亲,或者说,成长过程中父亲是缺席的。
《菠萝油王子》里面说麦兜的爸爸麦炳是菠萝油王子,抛弃妻子只是为了寻找失去的王国,分明更像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母亲为了应付孩子的追问而编造出来的童话。
我也没法责怪麦炳,就因为他留下的那封信,你太能理解那种明明心怀大志,渴望做出惊天事业的人,随着生活的消磨而慢慢变得平庸,越来越茫然的感受。
菠萝油王子只是一个借口,或者一个象征,是一个人内心渴望不平凡的终极梦想。
麦炳去当他的菠萝油王子了,麦太只能留下当单亲妈妈,所以我们能看到的就只是麦太一个人含辛茹苦,做鸡包纸包鸡,做快快鸡,拍广告,买保险,整日奔波操劳,为将来做打算,愿望简单又朴素:
希望孩子将来能有出息。
但麦兜偏偏是个天资不高,后天条件也平平的猪样小朋友,除了善良之外别无特长。他有很多梦想,包括得奥运会金牌, 得武术大赛冠军,还有去马尔代夫旅游,但妈妈都没办法帮他实现。
第一次看《麦兜的故事》,我只看到了麦兜的天真无厘头,记住了鱼丸粗面,第二次看,最大的感想就变成了麦太实在不容易。
麦兜可以瞎想,她却不能胡来。孩子想当帆船冠军,想去马尔代夫,最后却只能学会“抢包山”,只能去香港附近的山头转一转,辛酸不言自喻。
这中间转变的原因,不过是我离家出去上学,有了点人生体验了而已。
《麦兜响当当》里,麦太让麦兜接受“音乐疗法”,结果因为是免费的,所以被分到对比组,只能听一些低俗音乐;
求发展而带着麦兜北下,路上告诉麦兜,要把他送去山上学武功,麦兜哭着说“我不托运,我不托运”,本来应该也是个笑点,却看得人难过不已。
没有谁喜欢带着孩子到处奔走的,如果不是像另求发展,安土重迁的国人怎么会不远千里跑到异地去谋生路?
麦兜在山上艰难地适应新生活,尚且有道长和道姐照顾,有小朋友们陪伴,可以吃面,妈妈在山下却要独自打拼。
《女人四十》更是没办法重看的电影,阿娥不是传统的贤妻良母,她有她的泼辣和精明,在对付公公的时候更是各种机智。而她确实又是妻子和母亲,在工作和家庭产生冲突的时候,她对着丈夫吼“放你的春秋大屁”,但还是做出了牺牲。
你没办法要求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压力下仍然保持优雅,她们因此也不再可爱,慢慢变成死鱼眼珠子。
整个故事的基调没有特别传递悲伤的意思,阿娥有许鞍华式的幽默,就像《桃姐》和《明月几时有》里的母亲们一样,让人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
很多人说人老了心自然会软,这“心软”并不因为老,而是经历变多之后带来的“共情”,你能更多地了解那些隐藏的苦楚,能感同身受,其他的一切不愉快都暂时看淡,自然就心软了。
原本看到林黛玉进贾府的一段里,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又哭又笑,人们的解读基本都是王熙凤会演爱演。王熙凤固然是爱演,但她难道内心就没有能随时掉眼泪的苦楚吗?
婆婆不喜欢,丈夫不省心,没有儿子傍身,一群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也没有什么真能帮上忙的助力,人人都知道她厉害,于是只拿“厉害人”的标准要求她。
前段时间说过家里的亲戚去世,我到了现场跟家人见面,本以为感情尚可,过得去就行了。然而看到遗体的一瞬间,眼泪居然就出来了,一瞬间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我妈,原来这些并不是纯粹的表演,只是自然流露罢了。
但凡努力生活过的人,谁都有一堆的辛酸苦楚留作眼泪的种子,轻易不示人,留到关键时刻才借机发挥出来。
诗人们哭天地,哭山水,哭古往今来的一切人和事,哭到最后无非都是在哭自己。
林夕怎么写来着:
我的眼泪不是为你而流,也为别人而流。
实在是高人。
流泪不要紧
别脱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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