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妻女双亡的中年男人、监狱里复仇的计划、囚犯成为复仇的棋子,这样的元素组合起来,无论如何都像是一部商业大片。《女巫的子孙》这本书,就是这样一个吸引人的故事,却偏偏改编自看似枯燥的莎士比亚戏剧。而能把故事写得如此扣人心弦的作者,正是年度热剧《使女的故事》的原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仇恨其实是可以愈合的,念念不忘反而会使伤疤崭新如初。阿特伍德似乎给了我们关于复仇的第三种解法,除了杀戮与宽容之外的,自我救赎。
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在于它贯穿时空的透彻。复仇的话题亘古不变,从《哈姆雷特》到《肖申克的救赎》,复仇主题的故事,似乎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吸引出人们内心深处的仇恨、反叛以及复仇成功的快意。
玛丽格特·阿特伍德的《女巫的子孙》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她前承莎士比亚的经典剧作《暴风雨》,系莎士比亚经典戏剧改写的其中一部。
妻子与三岁的女儿先后病逝,身为著名艺术指导的菲利克斯沉浸在这种悲痛中无法自拔。或许唯一能够掩盖住悲伤的,就是全身心的投入到戏剧创作之中。他倾尽心血的作品《暴风雨》,改编自莎士比亚的同名戏剧,却因为两面三刀的副手托尼,被理事会解约。菲利克斯燃起了疯狂的愤怒,因为这部戏剧已经和他夭亡的女儿融为一体,自此,他便对托尼深埋了仇恨的种子。
▲《女巫的子孙》[加拿大]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著,沈希译,未读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7 年 8 月版在接下来的十二年里,菲利克斯在社会上销声匿迹。在没有了资金赞助的情况下,他化名“杜克先生”,把目光放到了弗莱彻监狱剧团。这本身只是一个稳定囚犯监狱生活的组织,但是在菲利克斯到来以后,这里似乎重生了一样。每一个独特的囚犯,都投入跟随着他学习戏剧表演,而最终演出的暴风雪,堪称伟大的作品。
所以这也就代表着菲利克斯复仇成功了,这种复仇,其实更多的是一种自我治愈。作者阿特伍德给出了复仇的新解,除了杀掉仇人与宽恕仇人以外的第三种解法。值得一提的是,“女巫的子孙”是《暴风雨》中帮助主角复仇成功的关键,而在本书中,囚徒们扮演“女巫的子孙”,也同样救赎了菲利克斯的仇恨。
以下节选自《女巫的子孙》([加拿大]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著,沈希译,未读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8月版)第12、13、14节,是菲利克斯初入监狱训练囚犯的章节。
12. 寸步难入
同一天
通道并不像地牢般幽暗:这里没有锁链,没有镣铐,没有斑斑血迹—尽管它们会藏在一些隐秘的地方,他想道。墙壁被粉刷成柔和的浅绿色。有一种理论认为这种颜色有助于稳定情绪,不像刺激性的红色。要不是因为少了告示板和海报,这地方或许会成为一座颇为现代的大学建筑。地面是灰色的,铺地的材质有意模仿花岗岩,但其实不是。地上干干净净,抛了一点光。通道密不透风,弥漫着漂白粉的气味。
这里有几扇关着的房门。门是铁质的,但跟墙一样是绿色的,安了锁。但这儿不是关人的地方。牢区远在北面:那儿设有最高警戒区,里面的人菲利克斯从没见过,还有中级警戒区,他的演员都是从那里来的。
中级警戒区的犯人就是在这里参加所谓的改造项目的。挣学分的课程—心理辅导。这里配了几名精神科医生、一两名牧师。探班的维权律师会在这里跟犯人会面。他们来来往往。
菲利克斯和这些人保持着距离—其他的任课教师、维权律师、心理专家和牧师。他不想听他们的理论,也不想被他们对他和他工作的评价搞得心烦意乱。三年来,他们打过一些照面,但并不愉快。他们用斜眼看他,嘴里念叨着那些道德说教,令他感到十分厌恶。
他是个害人虫吗?他们感觉是。他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他回敬—更确切地说是冲他们吼叫—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在小本子或什么东西上,待这些专家被请去评估(这是他们说的)他的治疗和/或教学效果时用作攻击他的武器。所以,当他遭到他们虚伪的废话的轰炸时,他便管住嘴巴、一言不发。
杜克先生,这真的管用吗?让这些无药可救的人—让我们来告诉您他们有多么无药可救:许多人在童年时受过各种虐待或冷落,他们有些人去精神病院或是戒毒所会更好,那里比教他们学四百年的古文的监狱更适合他们—让这些脆弱的人接触带有精神创伤的情景,它们可能引发焦虑、不安或记忆的闪回,抑或更糟的危险的攻击性行为。你觉得这样做有好处吗?政治暗杀、内乱、巫术、斩首,小男孩在地窖被歹毒的叔叔闷死之类的情景?大部分和他们的经历太相似了。真的,杜克先生,您要冒这个险,担这个责吗?
这是演戏,菲利克斯在内心申辩道,纯粹想象的艺术!戏剧当然涉及精神创伤的情景!它召来恶魔是为了驱散它们!你们没读过希腊作品吗? Catharsis(情感宣泄)这个词你们懂不懂?
杜克先生,杜克先生。您过于脱离现实了。他们是实实在在的人,不是您戏剧艺术里无关紧要的走卒,不是您用来试验的小老鼠,不是您的玩物。请您尊重他们。
我很尊重他们啊,菲利克斯默默答道。我尊重才华:那种不发掘就会被埋没的才华,那种能从黑暗和混乱中召唤光明和生命的才华。为了这种才华,我开辟一个时空,赋予它称谓和居所,就算它们会转瞬即逝。但那又如何?一切表演都是转瞬即逝。这是我唯一认可的尊重。
大无畏的心态,他对自己说道。但自视甚高了,杜克先生,您不觉得吗?
***
他在一扇挡住去路的门前停下来,等待它滑动开启,然后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在这片区域的另一头有一扇类似的门。这两扇门在他上课期间都处于闭锁的状态。那样更安全,杜克先生。
这里没有和外面的警卫联系的音频,也没有视频。他坚持这一点:演员在排练期间不应受到监视,那样太束缚手脚。在他看来,他腰带上的报警器已经足够了,这种看法到目前为止是成立的。三年来,他从未碰上过要使用报警器的情况。
这里有一间厕所,左手边第一扇门。三间小一点的屋子,可根据需求用作排练间、更衣室或演员休息室。两间用于展示的牢房,一间是根据 20 世纪 50 年代的样式复制的,另一间是 20 世纪 90 年代的样式,它们曾用于西安大略大学的一门司法管理课程,但此后没住过人。每间牢房有四个铺位,两个上铺,两个下铺,门上有一道观察窗。
弗莱彻监狱剧团就是利用它们完成各场戏的摄制的。它们曾经是行军帐,是布鲁特斯、理查做噩梦的地方。配上红地毯和纸旗,它们就成了王宫大殿。它们曾经是苏格兰女巫的老巢、罗马元老院,也曾是伦敦塔的地牢,是两个蛰伏的凶手伺机将克拉伦斯丢进酒桶里淹死的地方。麦克德夫夫人和她的孩子在这里被屠杀,那一幕相当悲惨。一些演员突然想起了他们童年的不幸:暴力殴打、威胁、瘀伤、尖叫、刀子。
菲利克斯经过时,透过门上的窗向牢房里瞥去。屋里一片昏暗,但很整洁,铺着灰色毯子的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谁会怀疑这儿发生过巫术、仪典和骚乱呢?而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最后是一间最大的教室,这是他排戏前用来讲课的地方。二十张桌子,一张白色题板,还有埃丝黛搞到的一台电脑。它没联网,所以看“毛片”就算了,这是专供排戏用的。最重要的是,屋子里有一张大屏幕。演员们就是通过它看到自己努力的成果的。
屋里有两扇门,一扇在前,一扇在后。屋子没有窗户。这儿闻上去有股淡淡的咸味,还有一股臭脚的味道。
都在这儿了,菲利克斯默念道,我统治的岛屿,我的放逐之地,我的苦行。
我的剧场。
13. 导演训话
同一天
菲利克斯站在大屋前的题板旁,面对着今年这班学生。虽然他已经看过了注册名单,也发放了教材(包括剧本和注释),但他向来无法提前知道谁会最终出现。总有人来不了,然后再从候补的申请者中选一些上来。幸运的是,总会有候补的人。来不了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转移到别
的监狱、提前假释,或是因伤请假。
他扫了一眼教室。学生中有熟悉的面孔,是参演他前几场戏的老人。他们向他点头致意,送来微笑。还有一无所知或略显困惑的新面孔,他们不知该期待些什么。都是些迷路的孩子,尽管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他们的年龄从十九岁到四十五岁不等。他们的肤色和发色各异,从白色、黑色到黄色、红色和棕色。他们犯的罪五花八门。除了身陷囹圄,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渴望加入菲利克斯的剧团。而他们的动机,在菲利克斯看来,各不相同。
他看过他们的资料—那是埃丝黛通过内部渠道为他弄来的—但表面上他装作没看过。他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来这儿:有几个黑社会成员,他们给一名高层当替罪羊;有几个半吊子的毒贩;有偷东西的,从银行到私闯民宅和轿车,再到便利店;有个男孩是黑客天才,专门为他人窃取企业信息;有个盗用身份的骗子,是一名离经叛道的医生;有个会计,曾供职于一家体面的公司,因为侵吞公款而锒铛入狱;还有一名律师,是一个庞氏诈骗犯。
他们中的一些人已是颇有经验的演员,出演过数部他的作品。严格意义上,他们不能再选这门课了,但菲利克斯借助网上的指南和插件,通过在主课之外增设衍生课程的方式绕开了这一限制:在“戏剧技术”这门课中,他们学习灯光、道具、特效和数字化场景;在“戏剧设计”中,他们学习服装、化妆、假发和面具方面的知识;在“戏剧视频编辑”中,他们学习如何从母猪的耳朵里变出银色的钱包来。菲利克斯都会相应地给学分,而监狱管理层看到的成绩单都很漂亮。杜克先生就是这么好讲价:四门课,买一送三。
他同时培养了一批能够为他所用的行家里手。他有服装设计师、视频编辑师、灯光和特效师,以及一流的伪装造型师。他有时的确怀疑自己教的东西哪天会被用到歪处,比如抢银行或是绑架。但只要见到他们,他便会将这些无聊的想法抛诸脑后。
他环顾教室,脑子里已经在选角了。有了!他完美的那不勒斯王子腓迪南正用圆圆的、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盯着他,似乎已准备好恋爱一样—神奇小子,那个精明的骗子;那儿是他的爱丽儿(除非他看走眼) —纯真质朴、苗条机敏的空气精灵,闪耀着酷炫少年的智慧之光—八只爪,那个天才黑客;一个又矮又胖的贡柴罗,无聊但值得尊敬的老大臣—弯铅笔,那个贪污的会计;还有安东尼奥—法师普洛斯彼罗的诡计多端、篡夺了他的爵位的弟弟—蛇眼,庞氏骗局设计者兼地产诈骗犯,他左眼斜视,嘴巴是歪的,一副讥笑的样子;一个长得像怪胎的特林鸠罗—那个蠢货跟弄臣。只有酗酒的膳夫斯丹法诺,还没有目测到合适的人选。凯列班的候选者倒很多,他们一个个阴沉着脸,长满了肌肉,野蛮,有暴力倾向。他会选出来的。但在最终确定人选前,
他得听他们念几句台词。
他露出自信的微笑,胸有成竹的微笑。接着,他引用了每学期开始时都会讲的开场白。“早上好,”他说道,“欢迎加入弗莱彻监狱剧团。我不关心你们为什么来这儿,也不关心他们说你们干过什么。对于这门课,过去只是序曲。换句话说,我们要从零起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
“从此地开始,从此时开始。
“从这一刻起,你们是演员。你们所有人都将参与到这部戏中来,每个人都会发挥作用,你们之前应该听有经验的人说过。弗莱彻监狱剧团只演莎士比亚的戏,因为那是学戏最佳、最完整的路径。莎士比亚的戏老少咸宜,因为这就是他的观众:所有人,上到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
“我叫杜克,我是导演。这意味着整部戏由我负责,最终拍板的人是我。但我们工作时是一个团队,每个人都不可或缺。如果有人遇到困难,其他人应施以援手,因为最薄弱的环节决定了我们这部戏最终的成败,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你们组有看不懂剧本的人,你要帮助他。你们要帮助彼此熟记台词,理解它们的意思,懂得如何有力地表现出来。我们必须以最高标准来要求自己。弗莱彻监狱剧团的名声需要精心维护,而我们共同打造的作品将为它增光添彩。
“刚才我提到了团队,你们当中和我一起排过戏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每个主要角色都会有一个专门的小组,小组里的每个人都要背诵那个角色的台词。这是因为每个主演都必须有一些替演,以应对生病或者其他……其他意想不到的紧急情况,比如提前假释,或者在浴室里滑倒。戏比天大,这是戏剧界的规矩。在这个团队里,我们是彼此的后援。“你们会有一些写作任务,要围绕戏的不同侧面来写,还要改写这部戏里你们认为—我们认为—可能对现代观众来说比较难懂的部分,让它更容易被人接受。我们将把作品拍成一个片子,在弗莱彻的……为弗莱彻全体人员播放。和我们之前的作品一样,我们的片子将是我们的骄傲。”
他露出温和的微笑,看了一眼教案,继续说:“接下来,你们需要给自己起一个艺名。许多演员过去都有艺名,包括歌剧演员和魔术师。哈里·胡迪尼的真名叫埃里克·怀兹;鲍勃·迪伦,实际上是罗伯特·齐默尔曼;史蒂夫·旺达的真身是史蒂夫兰德·贾金斯。”这些名字是他从网上查到的,检索词是“舞台第二自我”。他只了解其中几位,每次讲这段开场白前会再补充几个较年轻的艺人。“电影明星起艺名,更不用说摇滚乐手和说唱歌手了,史努比狗狗是卡尔文·布罗德斯的艺名。懂我的意思了吗?那就给自己起一个艺名吧。就像一个绰号。”
学生们纷纷点头,小声议论着。老演员们在之前的戏里已经有艺名了,他们这会儿笑吟吟的。他们喜欢回归另一个自我—就像立在那儿的一件戏服,等待主人款款进入。
菲利克斯停顿了一下,铆足劲开始了艰难的推销。“下面,今年的剧目。”他拿起红色水笔,在题板上写下:“《暴风雨》”。“好了,”他说道,“你们已经提前拿到剧本和注释,应该有足够时间仔细研读了。”话虽有理,但他们中的一些人最多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水平。然而,他们会有提高的:他们的团队会帮助他们进步,他们会被提携着一步步攀上文化的阶梯。
“我会从主旨讲起,”菲利克斯继续道,“这是我们在思考如何表现这部剧时必须考察的重要问题。”
他拿起蓝色水笔,并写道:
这是一部音乐剧:莎剧里音乐和歌谣最多的一部。音乐的用途?
魔法:用途?
牢笼:多少间?
怪物:是谁?
复仇:谁想复仇?为什么?
看一眼他们的脸—面无表情,眉头紧锁,茫然困惑—他明白了:他们没懂。不像《裘力斯·凯撒》,不像《麦克白》,他们一看板书就明白。连《理查三世》都不像:那部戏是个挑战,因为他们有相当一部分人站在理查一边。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大家目前有什么问题吗?”
“有。”飞毛腿说。他犯了非法侵入罪、侵犯人身罪。他是弗莱彻监狱舞台上的老人了,饰演过《裘力斯·凯撒》中的马克·安东尼、《麦克白》中的女巫,还有《理查三世》中的克拉伦斯。“我们读过剧本了,但是为什么要做这部戏?没有一场打戏,倒是有个什么,小精灵。”
“我可不演小精灵。”赤足鬼说。他曾在《麦克白》中出演麦克白夫人,在《理查三世》中饰演里士满伯爵。他是个嘴很甜的人;自称等他出去的那天,会有一大群守候着他的痴情美女。
“我也不演小姑娘。”说话的是刀片。他跟索马里的贩毒集团有瓜葛,在几年前的一次大型缉捕行动中被抓。他环顾四周寻求支持,大家都在没好气地点头,小声地附和。谁也不想演这两个角色:一个是爱丽儿,一个是米兰达。
菲利克斯面临着一场罢演危机,但他预料到了。他在另外几部戏里也遇到过性别问题,但那些女性角色都是成年人,而且要么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要么是彻底的恶势力,因此接受起来容易得多。《麦克白》里的女巫就很容易被他们接受:那些大男人对饰演邪恶丑陋的老太婆并不抵触,因为她们是怪物,而非真正的女人。至于卡尔普妮亚,她只不过是次要角色。麦克白夫人和女巫相比更是怪物:赤足鬼说这人简直和他妈一模一样,并且把她演得入木三分。《理查三世》里的安妮夫人是个烈性子,她说话会喷火—实际上是喷口水,刀片可是借机好好表现了一次。
可米兰达不是怪物,也不是成年女性。她是个姑娘,弱不禁风的姑娘。哪个男的要是演了她,便会失去一切尊严,成为别人眼中的笑柄,众矢之的。演姑娘意味着他真的有可能被当成姑娘。演腓迪南的人也得遭殃:他不得不对着一个没好气的犯人说那些腻歪的甜言蜜语。
“我们先放一放这个姑娘的问题吧。”菲利克斯说道,“首先,这间屋子里的人都不用演米兰达。米兰达是个温柔天真的十五岁小孩。我没看出来你们当中有谁能演这个角色。”
下面响起了如释重负的嘀咕声。“那就好,”刀片说,“但如果这儿的人不演,谁演?”
“我会安排的……”菲利克斯犹豫了一下,重新组织语言,“我会请一位专业的女演员,”他说道,“货真价实的女人。”他进一步解释道,以便他们真正理解他的意思。
“她会来这儿?”赤足鬼说,“和我们演戏?”他们面面相觑,表示怀疑。有人已经对《暴风雨》产生兴趣了。
“你能整个小妞来演这个?”
神奇小子,那个拥有一双深情大眼的骗子开口说话了。“我觉得你不该把一个年轻姑娘带到这儿来。你会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我当然不会打她什么主意,”他说道,“但说不好……我只是提醒你。”
“别扯了,你他妈肯定会的。”后头有个声音喊道,然后大笑起来。
“她要演一个年轻的姑娘,”菲利克斯说道,“我没说她就是个年轻姑娘。当然,她也不老。”加这句是为了不让他们失望,“你们应该对她的加入感到荣幸。谁要捣乱—纠缠、猥亵、骚扰、讲下流话,我就让她走,也让你们走。我把大家视为专业演员,我希望你们表现得和专业演员一样。”专业演员也不一定是君子,他提醒自己。不过,这茬儿就不必提起了。
“那个演腓迪什么的呆子走运了,”飞毛腿说道,“那些火热亲昵的戏份都是他的。”
“呆子用对了。”赤足鬼说。
“那家伙会呆到连命根子都僵硬了。”窃窃私语,偷笑。
“我们到时候再解决这个问题。”菲利克斯说。
“那太好了。”弯铅笔说。他是那个贪污的会计。这个艺名是大伙一致给他起的。他一开始不大高兴,坚持要起一个更体面的艺名,比如“圣手算盘”,他想保留那份优越感。
但他已经慢慢习惯了“弯铅笔”这个艺名,因为他有什么选择呢?
弯铅笔在《裘力斯·凯撒》中饰演凯瑟斯。他喜欢跟细节较真,经常把人逼疯。菲利克斯觉得他很烦,因为他总想展示自己准备得有多充分。贡柴罗非常适合他,菲利克斯心想。
“很好,”弯铅笔继续说道,“但你还没有解决那个……啊,爱丽儿的问题。”
“对,那个精灵。”飞毛腿说。
“我们周五再讨论这个问题,”菲利克斯说,“现在,你们要完成第一项笔头练习。我要你们仔细通读剧本,列出剧中所有的粗话。我们在教室只能说这些粗话。谁要是被逮着用了别的词,就会被记一笔,从总分中扣掉一分。计分全凭自觉,大家互相监督,明白了吗?
老人们咧着嘴乐了。菲利克斯总要在课上设置一点挑战。
“这个戏有烟吗?”赤足鬼问道,“跟以前一样?”
“当然,”菲利克斯说,“你们把粗话列出来后,挑其中十句背下来,然后学着把它们拼写出来。这些话将作为你们特有的粗口,可以在教室里对任何人、任何事使用。如果你不懂什么意思,我很乐意告诉你。准备好了吗?注意了,现在开始!”
大家埋下头,打开笔记本,开始浏览剧本。铅笔唰唰地飞快运行。一提脏话就来劲,菲利克斯想道,学文化就靠这点妖妇贱种的动力,还有烟,就知道狗娘养的香烟,但愿血瘟病瘟死他们吧。
14. 任务一:粗话连篇
2013 年 1 月 9 日星期三
周三这天,菲利克斯感觉轻松了些。他已经跨过了第一道坎。他挂出一张慈祥的脸,厚爱满满,但期待着最好的表现。“大家的粗话找得怎么样了?”他说道,“汇总后的那张纸在谁的手里?”
“弯铅笔那里。”刀片说。
“谁来读给大伙听听?”
“弯铅笔。”飞毛腿说。
“因为他知道怎么读。”赤足鬼说。
弯铅笔走到台前朗诵起来。他拿出开会发言时最优美的声音,读得有板有眼,声情并茂:“命该绞死的!愿你喉咙里长起个痘疮来吧,你这大喊大叫、出口伤人、没有心肝的狗东西!该死的贱狗!你这下流的、骄横的、喧哗的东西!大嘴巴的恶徒!歹毒的坏蛋!眼圈发青的女巫!浑身斑痣的女巫的子孙!你这泥块!你这乌龟!你这恶毒的奴才,是魔鬼和你那万恶的老娘合生下来的!但愿我那老娘用乌鸦毛从不洁的沼泽上刮下来的毒露一齐倒在你们两人身上!但愿一阵西南的恶风把你们吹得浑身都起水疱!癞蛤蟆、甲虫、蝙蝠,都咒在你身上!下流如你!可恶的贱奴!但愿血瘟病瘟死了你!女巫的子孙!愿太阳从一切沼泽、平原上吸起来的瘴气都降在—此处加名字—身上,让他的全身没有一处不生恶病!不要脸的怪物!居心不良的嗜酒的怪物!怪胎!穿花花衣裳的蠢货!浑蛋!愿你这怪物给牛瘟病瘟死,魔鬼把你的手指弯断了去!愿这傻子浑身起水肿!魔鬼生下来的杂种!坏东西!”
“做得好,”菲利克斯说,“听上去相当全。我想不出有什么遗漏的。大家有什么问题和意见?”
“以前骂我的话可比这些难听。”赤足鬼说。
“为什么泥块(earth;想想中文里的“你真土”)是骂人的话?”飞毛腿问。
“是啊,我们生活在土地上,”红狼说,“土地上长庄稼,对吧?还有乌龟(tortoise)。就是那种带壳的动物对吧?它在某些国家可是圣物。为什么是不好的词呢,一只龟?”
“殖民主义,”八只爪开口说道,这位黑客在入狱前曾浸淫互联网多年,“普洛斯彼罗觉得自己很牛逼,高人一等,能镇压其他人的思想。”
充其量是多元文化主义吧,菲利克斯想道。他料到“泥块”会引起异议,但没想到“乌龟”也会。他先跳到第二个词。“‘乌龟’就是指行动迟缓的人,”他说,“在这部戏里是这个意思。”
“相当于——赶紧滚出来。”车火儿在一旁帮忙。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提议禁用这个词。”红狼说道。
“随你们。”菲利克斯说,“至于‘泥块’,这里是和‘空气’相对的东西。它的意思是下贱的。”
“我提议我们也不要用这个了。”红狼说道。
“还是随你们。”菲利克斯说道,“还有吗?”
“我要把这个记下来,”红狼说道,“谁叫我乌龟或泥块,给我等着。”
“行啦,随你。”飞毛腿说。
“我有一个,”刀片说,“一个问题。‘屎’是粗话吗?我们能用这个字吗?”
好问题,菲利克斯想道。理论上,“屎”可能算不上粗话,只是一种与大便有关的表述,但他不想成天听到这个字眼。这个屎,那个屎,你真屎。他可以请他们举手表决,但如果他不拿主意,做这帮三教九流之人的老大还有什么意义?“‘屎’不能用,”他说道,“你们的粗话里不能带这个字。”
“去年还能用‘屎’呢,”飞毛腿说,“为什么现在不行了?”
“我改主意了,”菲利克斯说,“我厌恶它了。太多的‘屎’就单调了,而单调不是莎士比亚的风格。现在,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们来做一个听写测验。不许看其他人的卷面。我从这儿看得一清二楚。准备好了吗?”
插画 | Lilla Bölecz
编辑丨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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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吃了点面包,觉得需要翻开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