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几天，周家村的村长来请我，说是桂金宝过世了，村里要为他做场佛事。
这个桂金宝是谁呢？是个心智不健全的人。简单地说:就是个傻子。
但是，他可是万骨堆附近的名人。今天就简单讲讲：这个傻子桂金宝的事儿。
要说桂金宝的故事，就要先讲讲万骨堆。
按理说，我们这里地处平原，没有山。但是在周家村北边五百米不到处，有个很小的山包，名叫万骨堆。
这个万骨堆，不大，东西长不过百米，南北长大约二百米，高十五米左右。
相传，南宋时期，元军入侵，在这里和当地的民间义军发生了一场激战，双方伤亡惨重，死亡人数过万。
还有一种说法是，当时挖了个超级大的坑，把尸骨推入坑里后，将坑里挖出的土掩埋在尸骨之上，就堆成了这个小山包。
山脚周围的土地，没人愿意耕种，就开辟成了坟地。附近村落里去世的人，就葬于此处。
万骨堆的山顶上有一座小庙。说是小庙，其实就是一间简陋的小房子，大约二十平米。里面供奉着一尊释迦牟尼像和一尊观世音菩萨像。
2
当时，周家村有个从台湾回来探亲的老头，跟随家人一起到自家祖宗的坟头扫墓，回家就浑身疲软，感觉被抽掉了筋骨一般。
村里的一个阴阳先生，看了之后说:老头阳气微弱，被万骨堆的阴气所冲。后来,老头请人在万骨堆山脚下做了场法事，身体才逐渐好起来。
回台湾之前，老头出资，拜托村长在山顶修个庙宇，镇一镇万骨堆的阴气。
这小庙修好之后，附近村落的老太太们每逢初一、十五就上山烧香拜佛，万骨堆渐渐有了人气，也不那么可怕了。
但是平时，人们还是宁可绕远路，也不走万骨堆山脚下的小道，一来是因为人们心里害怕；二来是从那小道经过的人，大多会被阴气冲撞。
万骨堆庙建成后，只是供奉菩萨，并不住人，门上也没有落锁。人们只在初一、十五去庙里烧香，所以每次去，都要先好好打扫一番。
曾经有好事者问我说：神婆，你去看看，那个万骨堆下面，是不是真的埋着上万具尸骨啊？
碰到这种人，我只能表示我很无语。我是神婆不假，我有阴阳眼也是真，但是我没有透视眼啊。泥土下面埋着些什么，我怎么看得到？
不过话说回来，万骨堆附近阴气确实重，鬼魂也确实多，这些我倒是能看到。
3
后来，不知哪里来了个心智不太健全的男人，自称名叫桂金宝。
桂金宝一开始在各个村落间乞讨，后来见每逢初一、十五，万骨堆庙里有供品，就索性住到了庙里。
说来也奇怪。平时从山脚下的小道路过的村民，时不时地就容易被阴气冲撞。但是这个桂金宝，天天山上山下地跑，却从来没有被冲撞过。
桂金宝来的时候，是二十世纪初。那时候，他自称三十多岁。至于到底三十几，他自己也说不清。不过看他的样子，倒像是四十出头了。
桂金宝在万骨堆庙住了一阵，周家村的村长就去找他谈话，提议让他当小庙的管理员，负责打扫卫生，村里为他提供伙食。
对于他来说，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么？从此吃饭问题就解决了啊。
桂金宝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是这点好处还是算得清的。他欣然同意了。
于是村长动用村里的集体资金，在庙后面又砌了个小房间，还添置了一些必要的家具，每月让上山烧香的村民给桂金宝带点粮食和生活用品。
庙里地方不大，打扫卫生很简单，而且大家也不会去追究他，到底打扫得干不干净。只要大家上山时，看得过去就足够了。
桂金宝有大把的空闲，他不是在附近的村上转悠，就是往镇上跑。而且他手脚勤快，常常帮乡亲们做点零散的体力活。日子久了，认识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人缘也越来越好。
有人跟他开玩笑说：既然喜欢热闹，就住到村上去。他说，村上白天热闹，晚上就不热闹了，但是他家里，晚上很热闹。
“那庙里晚上很热闹？不会是鬼吧？”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又有人说，就算有鬼，也不可能让他看见。他要是看见了鬼的话，早就没命了，肯定是傻子自己臆想的。
4
大概一年多以后，桂金宝从镇上捡回一个“老婆”。这是个女傻子，在镇上流浪了好几天，桂金宝见她没有去处，就把她捡回来了。
有句话叫“食色性也”。夫妻之事难道真是天生的？这个桂金宝，居然也懂得男女之事。
不过，他到底脑子不好，只要有人一问他老婆，他就很骄傲地讲他和老婆的床上事，把那些爱八卦的老娘们儿逗得哈哈大笑。人们将信将疑地说：他个傻子，懂什么啊，都是瞎吹的吧？
但是没过多久，他老婆的肚子，还真地挺起来了。但是日子也从此不安稳了。
他老婆天天往外跑，常常东躲西藏，不愿意回家。桂金宝每次找到后，要拽她回去，她都大声嚷嚷：“不要，有鬼！家里有好多鬼！”
一开始人们没当回事，但是次数多了，再加上万骨堆的环境和其他人被鬼冲撞的事儿，大家渐渐相信那女傻子的话了。
人们问桂金宝：“你老婆说家里有鬼，你看见了吗？”
桂金宝居然回答说：“是啊，晚上家里很热闹，都是鬼啊。”
一开始人们都被他的回答惊呆了。这傻子，居然不怕鬼？日子久了，大家都说：桂金宝命硬，鬼都不敢招惹他。
5
我去的时候是白天，由于不是大家烧香的日子，桂金宝也出去赶热闹了，所以庙里没有人。
阴气很重。我关了庙门，念起了召唤鬼魂的咒语。还没念几句，浓厚的阴森气息，铺天盖地向我围拢过来，仿佛连着地狱一般，无穷无尽。
我身边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鬼魂。说实话，我都有点毛骨悚然了。他们大多表情呆滞，眼神空洞，好像没有灵魂，像一具具行尸走肉。
离我近一些的几个女鬼，脸上却泛着盈盈的笑意。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这种笑，让我感觉不踏实，好像笑脸的背后藏着危险的阴谋，一不小心就会被拽入其中，堕入无尽的深渊。
其实，这种时候，我心里也有点发慌。就像一个人单枪匹马地面对着千军万马，就算不打起来，也是处于劣势的，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
我不敢拿出平时面对孤魂野鬼的汹汹气势，只能和颜悦色地跟他们拉拉家常。
“你们……在这里很久了吧？认识住在这里的两个人吗？”我尽可能地小心翼翼，一边说着，一边观察他们的反应。
沉默，他们不回答。我陷入了尴尬，心里面盘算着：是继续和他们套近乎呢？还是就此打道回府？
这时，其中一个笑脸女鬼说话了：“别问了。我们比你活得久，久得太多太多了。我们不害人，你也别来惹事。”这声音好空洞，我立时感觉汗毛一竖。
此时我觉得，好像我是透明的，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而他们，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又一个笑脸女鬼说：“你放心，他们两个人都不会有事。我们不会害他们的。”
“可是，能不能不要吓唬那个女人？”我突然想起了我来的目的，就直截了当地问了。
“我们没吓唬她，是她自己敏感而已！你看那男人，他就不怕我们，每天都笑呵呵地看我们呢。”一个男声回答。
我说，人有胆大的，也有胆小的，那个女人胆小啊。然后我就好言相求，求他们不要让那女人看见他们。
他们对我的请求不搭理。
6
我想：我是神婆嘛，做的就是渡人的事。
嗯，不对，应该是渡鬼的事。我就想能不能超度了他们？一来他们可以有个去处；二来附近的村民也可以避免被鬼冲撞；三来，我自己也积了功德不是？
当我提出要超度他们时，惹来一阵哄堂大笑：“我们活了七百多年了，香火也偷了不少，从来没见有用的。”
“不是没用，是不够。”我说：“我来主持，每年做两场法事，你们按年龄大小，先后来受用。”
“是吗？真的会有用吗？”“啊，我几岁了？”“我几岁了？”鬼群里传来零零碎碎的话语声。这声音，不空洞、不恐怖，听着有点人声的味道。
接下来，鬼群慢慢沸腾起来了，好像成千上万的蚕在啃食桑叶，窸窸窣窣，沙沙啦啦。
看来，他们是想要超度的，只是这么多年了，超度无望，所以一开始，我才会看到一张张绝望的脸。
如今放眼望去，已经有好些脸上浮现出了表情，有惊喜、有怀疑、有兴奋。当然，还有很多脸依旧木然，无动于衷。
“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不过，你们能不能也答应我，不要再让那女人看到你们了，好不好？”我趁机再次请求他们。
“好啊。”“好啊。”“你先超度我们啊。”“我们怎么相信你啊？”这次他们倒是叽叽喳喳地搭理我了，但是明显不是很相信我。
眼看着离七月不远了，我就承诺：七月初一定在山脚下做场法事。他们也答应，在做法事之前，不会再让女傻子看见他们。
7
从万骨堆庙出来后，我就通知附近村落的老太太们，说了每年做佛事的事。
当时就有好几个骨干份子自告奋勇，承担了组织的工作。他们说：只要那些鬼魂肯接受，他们当然是愿意做的，做好了也是件大功德。
七月初三，在万骨堆的东西两边，都摆了长长的阵仗，到场的老太太不下五百人。不光是附近村落的，连十几公里以外的村落，都有人前来助阵。
从此，每年的七月初和十二月初，在万骨堆东西两侧，都会做场声势浩大的佛事。这些佛事都是老太太们自发组织，并且免费的。
后来，附近工厂的老板们，也加入到这个队伍里来了。他们不会念经，就提供资金，搭建帐篷，给念经的老太太们提供午餐。
再来说桂金宝和他老婆。
那次之后，他老婆就不再乱跑了，也不乱嚷嚷有鬼什么的了。
但是，好日子没过多久，就有人找上门来，说是女傻子的家人，拖着拽着把女傻子带走了，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
但总有那么些人，就愿意看别人笑话，就喜欢惹别人不痛快，他们心里就痛快。他们常常在桂金宝面前提起他老婆，还嘲笑他没用，连老婆都看不住。
每当这时，桂金宝既不生气，也不难过，笑呵呵地说：只要再到镇上去捡一个就成。
后来，桂金宝没能如愿，再也没捡到老婆。
每年万骨堆做佛事时，我若有空，肯定会去帮忙。每次都能见到桂金宝在人群中穿梭不停，像个大忙人似的。
万骨堆的鬼魂，也渐渐少了。近几年，人们也敢从万骨堆的小道上经过了。
虽然偶尔还是会发生被鬼冲撞的事，但是相比以前，几率降低了很多很多，每年也就发生几次，每次只要烧一点点纸钱就能打发了。
8
我跟着周家村的村长，一起去了万骨堆庙。
山脚下，前来给桂金宝做佛事的人，乌压压的一大片，场面非常壮观，不比七月和十二月的佛事差，十里八乡的老太太都赶来了。
第一个发现桂金宝去世的老太太说：平时，每到烧香的日子，桂金宝总是待在门口傻笑着，积极地帮老太太们拿东西，或者搀扶一下腿脚不太灵便的人。
但是那天一早她来烧香时，没见到桂金宝，于是就到后面的小房间里去看看，结果发现他去世了。身体还有余温，应该是刚走不久。
她说：桂金宝的遗容很安详。脸庞虽然略显苍老，但是神态自然，嘴角还挂着微微的笑意，仿佛在睡梦中做着美梦一般。
又有几个老太太过来跟我闲谈，说到桂金宝，感慨说：“真是傻人有傻福啊！我们这些明白人，活得没有他潇洒，死了也没有他人缘好，不会有这么多人来送行。”
是啊，他是傻，但是他心思单纯，只要吃饱穿暖，别无所求。因为无所求，所以无惧。
我们这些明白人，想得太多。有欲望，就做不到了无牵挂，就不能得到灵魂的自由。
心经上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桂金宝算是达到涅槃境界了吧。
END
文：马小残
编辑：瘦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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