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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对不起
日期:2018-08-15 13:42:56 作者:曾颖 来源:知识窗 阅读:

小虎,对不起

  小虎,对不起

  小虎于我,已不是一只小狗,而是一个警示,它常常来到我的梦中,提醒我关于爱和宽容意义

  小虎是少年时代认识的一只小黄狗,常在梦中回到我身旁。它的主人,是我的邻居小强,与我是好朋友顺理成章,他的狗,也成了我的朋友。我们是屋顶相连的邻居,生活在同一个屋檐鸡犬声相闻地过了许多年,我们的友谊一直保持至今,我们几乎无话不谈,除了小虎和我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

  大概小学年级那一年,小强家乡下的亲戚给他们送来一条小狗,小狗刚断奶不久,一脑袋黄毛机灵的小眼睛上面还有一对小黑点,一根小舌头随时伸出来把鼻子舔得黑亮湿润,它的爪子柔软,跟它握手时,它会小心地收起尖利指甲,让你尽情地捏揉脚掌,像一个喜欢足底按摩孩子惬意地把粉红的小肚子无防备地暴露在你面前,慵倦地扭捏出各种呆萌的表情来。

  它很快成了我们全院小孩们共同的宠物,虽然,那个时代没有宠物这个概念,大多数狗都还沿袭着它们祖先们不改的吃屎传统。但这条小黄狗却是一个例外大家放学就会围着它转,还会把家里自以为好的东西带给它吃,剩饭土豆水果糖、骨头、莴笋等等,小家伙以猪一样浩大而宽容的肠胃,对我们的馈赠一一笑纳,并且以惊人速度长了起来,立着耳朵,跑得比风还快,抓老鼠比猫还灵。大家觉得它像一只小老虎,于是就都叫它小虎。

  那个时代没有电视广播里也没什么我们想听的东西。小虎的到来,无疑为我们平淡的业余生活带来了无限的惊喜。小家伙如同一颗能量充足电子,把整个大院大人小孩們的热情趣味都激活了,无论老人婴儿,甚至不苟言笑中年人,看到它追咬着自己尾巴转圈,或追着一片树叶嬉戏,总忍不住会心一笑。一旦有了什么好吃的,总会扯起声音喊:“小……虎!”

  小虎的食量,既杂且大。让人怀疑它那黄黄的狗皮毛里,是否装了一头食量巨大的猪。每天中午大家蹲在院坝里吃饭时,又多了一个趣味节目——赌小虎吃什么不吃什么?土豆、茄子、饭、萝卜自不必说,饼子汤圆、油果子不在话下,最奇葩的是,那家伙居然连生的红苕和莴笋也要吃,这真是无敌了。

  但它的胃也并不是无限包容来者不拒的。比如,对西红柿,它就是抗拒的,扔给它时,它闻一闻,就跑得老远,仿佛曾经有人用西红柿味的榔头砸过它的头一般。而悲催的是,那天扔西红柿给它的人,是我。我一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不错。好朋友应该给面子是吧?连平常八竿子都打不到的廖祥娃扔的生莴笋它都吃了,而我扔的比生莴笋好吃且贵重的西红柿,它却没有吃。你能想象当时的场面有多尴尬吗?特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敲着碗,发出剌耳的笑声时。

  事实上,大家的笑声也许并没有那么刺耳,也不带有特别的恶意,如果换成今天的我,肯定不会感受出什么不适,至多自嘲“人品被鄙视了”,说不定还会和大家一样,敲敲碗笑闹几声。如果是这样的话,后面的悲剧,肯定不会发生

  遗憾的是,那时的我没有能力这么想。我只是像个喝得头脑发热的酒徒向好朋友敬酒,对方不仅没接招,还引来众人讪笑那般的内心充满了怨念与不爽,必欲找个出口将它发泄出来。

  午饭后不久,在巷子时,我与小虎狭路相逢。它依如平日一样地冲我摇着尾巴,没事人一般,全然忘记了刚才对我的,准确地说是对我扔给它的西红柿的无视。鬼知道我怎么将两件事扯到了—起。

  我拦下它,牵着脖圈,把它带到刚才被它嫌弃的西红柿前,按下它的头。

  它有些不爽,开始扭头躲闪。

  我见它不肯就范,索性捡起西红柿,往它嘴里塞去。

  小虎躲无可躲,奋力挣扎。它早已不是刚来时那只我们能一手拎住的小狗了,让我们拉住脖圈,完全是给面子。眼见着来者不善的西红柿塞到嘴边,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它稍稍一用力,便重获自由。但我并没有因此收手,而是将西红柿继续往它嘴里塞。

  它愤怒地跳起来,冲我的大腿咬了一口。确切地说,不是真心实意地咬,而是划了一条几厘米长的口子,深的地方瞬间渗出血来,浅的地方留下一条白里透红的牙印。

  我当时大叫了起来,受惊吓程度远大伤痛。大人们闻声跑来,把我送到对门建筑公司医务室,涂了点酒精和蓝药水,也就不疼了。那时不像现在,被珍珠熊咬一口也要打几次狂犬疫苗

  虽然伤口很快就不痛了,但我和小虎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朋友对朋友的伤害,不在于伤口的深度,而在于动机。小虎不给面子在先,下口咬我在后,我对它的愤怒,可想而知

  小虎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想的,反正看到我,就低头往后退,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这种表情,应该是有多重意思,一种可能是因为害怕报复,二种是因为愧疚歉意,或二者兼而有之

  以我当时的智商,哪看得到这些。我只看到它的恐惧。十岁左右的男孩,正是恐惧什么就给你来什么的年纪。看到小虎眼神不敢直视我,小心地退下的样子,我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压不住的火,捡起一根棒子就朝它打去。他机敏地躲过,然后逃走了。

  事后多年,我一直在想,小虎当时对我,确实是一种歉疚与自责。如果当时我蹲下去摸摸它的头,我们一定会重归于好的。后面的事,也就肯定不会发生。

  然而,我并没有这么做。至少小虎给了我三次这样的机会,而我都漠视了。我只是将小虎的歉意,当成了对我的害怕。而你越害怕,我越要报复,这样似乎才能找到心理平衡。这种感觉我一直觉不可理喻,直至多年后读小说《追风筝的人》,看到小主人公对待他的随从哈桑的态度时,才幡然醒悟——在十多岁的小男孩身上,歉意与躲闪,不仅不会引起同情和悲悯,反而有可能激发起他的攻击欲望。至少在小虎怯弱的后退面前,我的反应是这样的。

  在三次顺利躲过棒子之后,第四次,小虎被我堵在一条死胡同里。这一次,它被棒子重重地打了一下。我也因此失去了与这位儿时的朋友最后一次和解的机会。我认为与我伤口扯平的那一棒,彻底地将小虎眼中的柔顺怯懦,变成了暴怒凶狠

  它冲我狂叫,并做出反扑状。但最终没有扑上前来,在我的腿上再来一口。

  仿佛被反弹的门撞了鼻子,我吓得撒腿就跑。这举动愚蠢的,充分暴露了我外强中干本质和对事态差劲判断能力——若论跑,我能是小虎的對手?

  但小虎最终没有追。

  自那以后,我与小虎正式成为爱之深恨之切的一对天敌。只要一见面,它会冲我疯狂的叫,而我则会恨恨地与它对峙,其时,无论是声势还是心理,我已完全处于劣势。我对它的凶狠,完全建立在它的躲闪与避让,而一旦它不再避让,而是变得强势和凶狠时,我就完全怂了下来。

  我们俩从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变成了见面就要对骂的敌人。因为有过被咬的阴影,我对小虎开始恐惧,它的咆哮,它的怒不可遏,都让我发自内心的恐惧。那一段时间,我甚至开始恐惧回家,时常视回家的路为畏途。小虎也因为有过咬人的劣迹,而且天天冲我怒叫,而失去了自由。一根铁丝链套上它从来没有被任何东西羁绊脖子,而它因此更加愤怒,每天狂吼乱叫,看到我,更是两眼充血,牙冒寒光,一副随时要把铁链挣断,与我同归于尽的样子。

  那时的我,头脑里没有反思细胞,不明白这一切,皆因我的愚蠢而起,我不该逼朋友吃它不喜欢的东西,我不该在朋友发自内心的表达忏悔和歉意时,伤害他。一场森林之火,皆因我手上的火种而起,而火势大到我无法控制时,在浩大的不可收拾的残局面前,我反而觉得自己是无辜者和受伤者。这个愚蠢的轮回,难道不正是许多人曾经和正在经历着的吗?

  几天后,愤怒的小虎死了。有人说它是气死的,有人说它是被毒死的。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因为我曾经被小虎吓得不敢回家时,向父亲哭诉,父亲曾对着门外说过一句:“我会让它闭嘴的!”这句话,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句安慰小孩子的话,就像大人们指着摔倒孩子的地面说:“敢摔我的宝宝,看我不挖了你”一样,是当不得真的。但小虎在之后两天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但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是我。是我的执着与不宽容,让父亲出于爱却做出了一个残忍选择

  之后的几十年,我与父亲,从没提起过此事。在与小强无所不谈的聊天里,也从没提起过这件事。我不知道小虎在他记忆里,是一个被人杀死的童年好友,还是一个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早已淡忘的过客。但我知道,小虎于我,已不是一只小狗,而是一个警示,它常常来到我的梦中,提醒我关于爱和宽容的意义。在那些阳光灿烂的梦里,在它向我表达歉意愧疚的那一刻,我蹲下身,摸着它的头,满眼热泪地对它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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