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相思丨布谷鸟(一)
你们还记得,我2016年《游戏厅》一案里受过的伤吗?受伤之后,我一直在家里养伤,但实际上发生了一个案子,与我发小有关,这个案子我花了1年多的时间来遗忘,却不能够,最终我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没日没夜地回忆,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时间已经久远,我也请周东篱帮忙核对过,基本还原了事情的原貌,就当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吧。
依依
1
自工作之后,我从来没试过这么清闲,可能是因为周东篱真的把所有的电话都替我挡了去,我真的没有接过一个与工作相关的电话,我每天的乐子就是看书,看电视,写手账,或者玩枪战游戏,隔几天上医院做一次物理治疗。
我休养的第二个星期的周末,我正在看《一周新闻回放》,突然接到了我发小莫宝儿的电话。准确来说,我以为那趟电话是我发小莫宝儿打来的。
“小依吗?”一个苍老的声音,苍老得仿佛带着哭腔,我上了年纪的外婆就是这样,每次打电话给我,我都会很小心地听,她到底是气息不好,还是因为什么事情不开心刚哭过了。
“是,我是。”这是宝儿的手机号码,能叫出我的名字的老人家,肯定是与宝儿有关的人。
“我是宝儿的外婆。”我这次听清了,老人家真的在抽泣。
“外婆,您怎么了?有事慢慢讲。”宝儿的外婆,我从小也是跟着叫“外婆”。
“宝儿……宝儿,她不在了……什么都不在了……这样的语调,这样忌讳的说法,“不在了”只有一个意思。
《一周新闻回放》里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年轻女子在北郊公园以五犬行‘车裂’之刑……公安机关已排除他杀……”
“好惨啊……宝儿是被五狗分尸了啊!”宝儿的外婆似乎听到了我这边新闻的声音,恸哭起来。我立即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音量,但北郊公园里被打了马赛克的血色图景和盖尸布还是能模糊辨认出来,我的眼睛开始发酸。
“怎么会?您在哪?”我不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因为我住院的时候,宝儿还来看过我。
“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会用这样的法子自杀啊!到底是我这老不死的造了什么孽啊!我来过江州,但宝儿已经被火化了,所以他们又把我送回珠河了……我是想你一定过来一趟,小依,算外婆求你了。”
“外婆,您等我,我马上过来。”虽说我去也不能让宝儿起死回生,但是老人家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外婆,珠河,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仿佛打电话给我的那个痛不欲生的老人家就是我的亲外婆,她对我诉说的外孙女的离世,仿佛说的就是另一个我。临出门之前,我又换了黑衣黑裤,梳了个光溜溜的发髻,就当此行是为宝儿送行吧。我腿伤未愈,自然是驾车不得,我也未惊扰其他同事朋友,自己打了车去。
2
珠河市,是江州市的邻市,也是我名义上的“老家”。我的血统构成有些复杂,我爷爷奶奶都是不同省份的人,是五十年代的南下干部,我爸就是在广省出生的,我是根正苗红的红三代。我爸妈一直住在珠河市,离江州不到90公里,只是我太忙,很少能回去,我也再三申明,他们最好不要来看我,一是怕了他们对我的诸多管制,二是假如我受伤了,我还得有隐瞒受伤的权利吧。
开车的是个女司机,见我一路不说话,她也并未多嘴,我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后排梳理与宝儿的前尘往事。
我大学之前的时光都是在珠河市度过,莫宝儿的外公外婆是我家老屋的邻居,宝儿的父母家也在同一条街上,但她是她外公外婆带大的。宝儿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工作常驻外市,到她上初中的时候才回来,而她母亲也从事一份经常要进修的工作。所以,宝儿跟父亲一点都不亲,跟母亲也有隔阂。
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我问一向对自我形象非常讲究的宝儿:“宝儿,你的白校服怎么染成了粉红色?”
宝儿跟我说:“还不是因为我爸,把他的红色内裤扔到洗衣机里染了我的校服!”
“内裤掉色?”
“还不是吗?他的内裤全都是五颜六色的!”当然了,90年代五十块一条的内裤,跟现在也是五十块一条的内裤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宝儿又叹了口气说:“外婆用‘污鸡净’给我洗了几次了,手都要洗坏了。”
我伸手摸了一下,那衣服纤维果然涩涩的,那年头也不是说你校服坏了,你有钱就能换新的,得等到大伙们都长高了或者长胖了,普遍不合穿的时候,才能一起量体换新校服,所以,宝儿的粉红色校服穿了足足两年。
宝儿家里还来过“阿姨”,一住就是几个月,我说:“你妈也同意?”
宝儿说:“那是我爸生意伙伴的女人,那人不方便带回自己家里,所以暂住在我们家里。”
我对那个“阿姨”印象也不深,只记得肤色挺深,长了两片张爱玲说过的“切切能有一大盘”的嘴唇。
后来,我跟宝儿长大一些,宝儿跟我说:“说不定那‘阿姨’其实是我父亲的情妇。”我也了解确实有些男人把那样的嘴唇称之为性感,认为宝儿父亲的眼光堪忧之际,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没过多久,宝儿的母亲就得了急病走了,她父亲虽然是个登徒子,但一直没有给她找后妈,而且听说他很会赚钱。没有了母亲的调和,宝儿跟他关系愈加紧张,但对他还是评价中肯说:“我爸挺厉害的,把几十吨纯度不够的铝锭全部卖掉了!”
我那时自然不懂什么是“铝锭”,也不懂要把“纯度”不够的“铝锭”卖出去到底有多难。所以宝儿家里其实是富有的,可说是衣食无忧。
我上了大学之后,只与宝儿偶有书信来往。直到我毕业后考了江州市的警察,才知道宝儿外公也正好是这一年去世。宝儿父亲甚至没有去参加告别仪式,因此与宝儿外婆闹得很不愉快,他便带着宝儿到了江州,在紫竹园别墅区买下了两幢联体别墅。他对宝儿说:“你外婆要是肯来,我还是会给她养老的。”宝儿说:“你不必问了,她不会来。”
宝儿与关系不好的父亲在江州市过上了相依为命的日子,但她很快交到了男朋友,听说是她念大学时的同学。当时她没看上人家,但再次偶遇后,那男的简直让她着了魔,她对我说:“除了程云舒,这世上再没有我想嫁的男人了”,她铁定了心要嫁给他,没过两年就结了婚,她是我的同龄朋友中最早结婚的一个。
因为我一直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我还是她的伴娘。宝儿这样对我说:“恐怕你这辈子也只有我会找你做伴娘,你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身段,每个新娘都会嫌弃。”仿佛她真的就在我面前“唾弃”我,想到这里眼泪又涌了出来,我喃喃地说当时我回答她的话:“没有人像你这样会夸人的,这伴娘我当定了。” 女司机可能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窥见了我在哭,腾出一只手往后递上了一盒抽纸。
“谢谢。”
3
90公里的车程,在我追忆往事中逝去,我到达珠河市接近晚上10点。
宝儿外婆依旧住在这条扎根于我童年记忆深处的老街,我父母早就搬到繁华的地段,老屋也转卖他人。
我在老屋和宝儿外婆的家之间,站了一会,窥见宝儿外婆家的二楼有个佝偻的人影,很快那个人影消失了,过了一段时间,她出现在门口。
“你来了。”她用一双干枯的似乎温度和汗腺都消失的手,紧紧抓住了我。我没有害怕,一阵心疼,我抽出一只手,摸了摸她失去张力长满寿斑的脸:“我们进去说。”我稍稍施力把她的身子转了个方向,一起往屋子里走去。
我将宝儿外婆安置在已经凹陷的沙发上,她便开始诉说:“这孩子命苦啊,没过一天好日子……”
“是……是程云舒也对她不好吗?”
“谁?”宝儿外婆自己问了一句,随之又摇头,“小程那孩子对她很好,就是她自己命不好。包括这次的事情小程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怕我接受不住,都是缓了缓才告诉我。”
我拍了拍老人家的手背,示意她节哀。
她讷讷地说:“他没让我送她,说怕她走得不安心。”
“叔叔那边怎样?”我其实知道宝儿父亲跟宝儿外婆有隙,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因为如果有需要,我回到江州还是有义务去看看他老人家。
“你是说阿莫吧?走了,走了,半年前都走了。”
“半年前走了?”宝儿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小程说,正是因为他岳父走了,宝儿失去了至亲,所以抑郁症加重……”宝儿外婆摇了摇头,对这个说辞深信不疑。
但我是不信的,因为宝儿跟她父亲的关系一向紧张。
“对了,外婆,我听说宝儿是在北郊公园……走的?”
“是,这孩子竟然跑去了荒郊野岭。小程说,她是怕他回来救了她,决绝了要走。”
我点了点头。
我和宝儿有一个同学,因为父母的重男轻女,高中时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她是投水库的,尸体过了几天才漂上来,据说惨不忍睹。因为她家境不好,又出了这档子事,所以我们都给她家捐了款,她的家长出于某种原因,公开了她的遗书部分章节,我印象深刻的是这么几句:“我不想读了,给弟弟留点学费吧,免得那个我不想称之为‘家’的地方,变成凶宅。即使以后房贷还掉,卖也卖不出去。”可能家长还是想消费女儿的“懂事”,但是我只注意到她说“免得那个我不想称之为‘家’的地方,变成凶宅”,她走的时候正是腊月,腊月水库里的水是有多冷啊。
当时宝儿胆子小,一连几天都没放下这事,上学的时候看着那空位心里就发毛,她私下也跟我嘀咕:“穷人是没有尊严的,连‘走’也不能在家里‘走’,还想着不要把房子变成凶宅。”
我看了看宝儿冬装里粉红色的校服,给她整了整领子:“富家小姐,懂什么穷。”
“因为我得到的爱一直是在贫困线以下,所以我可能是唯一一个对穷人特别能产生共情的富家小姐。”她说得那个慷慨激昂的样子,跟李敖说自己是最后一个没被电脑攻克的人脑一样自信。
天下间有不爱自己子女的父母吗?确实是有,最可怕的是他们自己也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们的爱剥夺了子女各种各样的权利。
4
“小依! 小依!你看看这些……”宝儿外婆哽咽的声音唤回我的思绪,她在茶几上倒出了一堆照片和几本病历。
那些照片都是宝儿从小到大的照片,其中也有我,我拈起其中那张我们在中学礼仪队的照片,白色长裙,挎着红色缎带,好多次我们在天寒地冻之中等待迎接准备来学校捐资的善长仁翁。还有一张,是我给她当伴娘那次,她坐在婚床上笑靥如花,我半蹲着依偎在她的身旁,我伸手摸了摸照片上她的脸,这样一个可人儿,怎么就跟我天人两隔了呢?宝儿外婆推了下老花镜,拿起那几本病历给我:“宝儿身体一向不太好,这也是她一直没要孩子的原因。我不懂看,但我给认得这些字的人看过,这些医生写得都是什么天书啊……”
“是,小程说过她一咳起来就整夜躺不下来,要坐着打瞌睡。偶有情况好转,她就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
“她还有嗜睡型抑郁症。”不知道老人家听进去了没有。但我能了解她的痛苦,一方面身体的病症让她彻夜难眠,一方面心理上的抑郁让她渴望睡觉。
“为什么要离婚?”
“她说她会拖累了小程,跟他一块,两个人都不开心。她父亲自然也是不肯,她就来我这里跟我说,我没好掺和,我说,如果你真的觉得跟他过不下去你就离吧。但是她父亲血压高,她不敢明目张胆地顶撞,可不,有一回,她又单方面地要闹离婚,他父亲被她气坏了,住院了。”
“小程那边的态度怎么样?” 她说怕拖累了小程,没说真话,细想之下,我回想起她结婚了这么多年,她的朋友圈都极少有跟小程的照片,在一些有仪式感的节日,比如情人节,她也是销声匿迹,这世上没有不爱秀恩爱的女人,只有没恩爱可秀的女人。我哀叹一声,我对不住她,我没有及时解开她的心结。
“所以我说小程是个好孩子啊,无论宝儿怎么闹,他都是随她,他说他怎么都不会撇下宝儿的,照顾宝儿一生一世也是他心甘情愿的事情,无论宝儿变成怎样。宝儿甚至说过……”
“宝儿说过什么?”
“那傻孩子哭着跟我说,小程说了,他不会跟我离婚的,要么我去法院起诉他,要么我可以去找个婚外情人过得开心一点,他并不介意,他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就不能跟我离婚呢?可我爸总站在他一边,对于我来说这事就是个死局。”
我没有接话,和衣睡着了。天还没亮,我就听到厨房窸窸窣窣传来声音,就像我小时候,我外婆在厨房里忙活给我做吃的,我心头一阵暖。其实我跟宝儿也很像,我也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只是我父母每天晚上都把我接回家,这种割裂式的相处好像他们从来都在我的身边照顾我一样。
宝儿外婆给我做了个竹升面。她颤巍巍地端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的时候,我的眼泪落入了碗里,面对最喜欢的竹升面,我竟是食不知味。
吃罢,我跟宝儿外婆说:“外婆,我要回去了,单位还有事。”
外婆见我留我不住:“你能不能再来看我?”
我明白,她是需要我,因为我和宝儿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在,我就能和她一起回忆宝儿的音容笑貌。
我双手握住她的手,探身向前,在她脸庞吻了一下:“我会的。”宝儿外婆灰蒙蒙的眼睛似乎霎时亮了起来。
“我想把这几本病历带走。”
外婆抬抬手说:“带走吧,我也不懂看。”她转念又问我:“难道是医生用药有错?”
“不是,我就是想留个纪念。”我宽慰了她,把宝儿的病历装进了包包里。我没作任何停留,没看望父母和外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回去证实。
5
9月11日9时30分,我回到江州市。
在屋门外,我发现了有个用棒球帽盖住脸,衣服反穿在前面的醉汉堵住了我的门。我想这小区的人也太杂了,这男人到底是哪一户的,怎么睡在我一个单身女人的门口毁我清誉。
“先生!醒醒!”我弯身去拍那男人,棒球帽在男人活动脖颈的动作间落下,我狠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行啊,夜不归宿。”周东篱揉了揉眼睛,捡起帽子甩了几下,重新戴上。
“这是查岗,还是怎么的?怎么不打我手机?”我在包包里翻钥匙。
“是查岗啊,我打了你座机啊,然后你不在家,我就想看看,你现在的活动能力怎么样?都能夜不归宿了,估计下星期就能上班了。”周东篱咕哝着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我不禁来气:“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左’的人,简支,许局都要我好好养伤,怎么你要我下星期上班?”我拍了拍包包,阴阳怪气:“但如果你帮我把这事儿理清了,我现在都可以上班。”
“私事?”他扬起了一边眉毛,似乎先定性就能跟我索要的帮忙划清界线。
“现在是私事,但将来恐怕也免不了是公事。”我开了门锁,“进来说。”
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把我和宝儿的关系,还有宝儿外婆告诉我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跟周东篱说了一遍。
周东篱静静听完了:“你发小去世了,你找人倾诉,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这里有两个疑点。一是,宝儿是一个有自尊心非常强的富家女,即使她自杀,她也不会在荒郊野岭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自杀。二是,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她父亲在半年前去世了,我居然不知道,她对此只字未提。”
周东篱若有所思:“现场我没看过,新闻我看过,确实惨烈。”
“新闻上说是公安机关排除他杀?”
周东篱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叫做“神探X小姐”的自媒体,我看了看上面这样描述:“一莫姓富家女生无可恋,驯养五只大型犬自杀分尸……9月3日深夜,北郊公园里犬吠不止,闻讯而来的警方击毙的犬只血液里发现阿普唑伦,而这正是长期抑郁失眠的富家女从医生里取得的处方药……利用阿普唑伦让犬只熟睡,全身涂抹可可粉,犬只醒来后会饥饿四下逃窜找东西吃,或是有可能舔她攻击她,饲养犬只的人都知道犬类是不能吃可可粉的,能让犬只致死,但也能让犬只心跳加速,过度活跃……所以她是一心求死的,警方击毙犬只时,富家女已经被五只爱犬分尸,尸首不全。希望今后警方能加快出警速度,别让此类惨剧再度发生。”
“真的就是这样吗?”我休养以来,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连这样街知巷闻的一个惨剧,我都一无所知。
周东篱说:“除了污蔑我们的出警速度,其他情节基本属实,她自杀的时候,她的丈夫还在外地,其他关系人也有不在场证明,的确排除他杀。”
我立即拿出宝儿的病历出来翻,的确上面都写着她长期失眠,每一个星期就去医院开一次阿普唑伦,医生都开给她了。
“你试过失眠吗?”我问周东篱。
周东篱反问我:“睡都没时间睡,怎么失眠啊?”
“我试过一两次,失眠能剥夺了我的时间的正确认知,度秒如千年。一个失眠的人,有阿普唑伦在手里,绝对攒不下来。”
周东篱:“你是说她没有抑郁症?”
“不,她有抑郁症,但她是嗜睡型抑郁症,从不失眠。”我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周东篱,“我想走访程云舒。”
“好,我陪你去。”
我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因为宝儿尸体都已经火化了,这本来就定性是自杀,我们再去走访关系人,实在也是不合情理。
“你是宝儿的朋友,就当是过去走走,慰问家属,走访笔录就不做了。”周东篱说。
“嗯。”我摸了摸口袋,录音笔静静地待在里面。
6
程云舒在紫竹园别墅区他岳父留下来的联体别墅里(他已然是第一顺序继承人)接待了我们。
“依依,这事本该告诉你,而不是等你找上门来,但听你们同事说,你受了挺严重的工伤,所以就把这事搁了。”他又看看周东篱,“这位是?”
周东篱主动跟他握手:“我姓周,依依的同事。”
“哦,周警官。两位里边请吧。”他把我们引入了富丽堂皇的大厅,中空的大吊灯,闪烁着迷离的光彩,让人觉得这屋子冷清得可怕。偏厅,有宝儿的一张黑白的大照片,画中人端庄秀丽,嘴角上扬,带着若有若无的挑衅。照片的前面有个香炉。
给宝儿上完香回来,见程云舒靠在沙发上,拿出一支玉溪,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我。
“你是主人,请自便。”
程云舒便点燃了烟,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把烟圈吐了出来,在尼古丁的镇定中,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们是发小,她出事了,你肯定会怀疑我,毕竟我是最大的受益人嘛。宝儿自杀的时候,我人还在外地,我也是听到她的死讯我才回来,还是你们公安机关通知我的。要知道我在大学的时候就追求过她,那时我们都不在本市,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家底,我是单纯地喜欢莫宝儿这个人。”
“这个,我相信。”我想起宝儿大学期间偶有互通书信,里面提到一个男生喜欢她,但是她嫌他木讷,并不想接受,后来她还提到那个男生曾经在放假的时候特地去珠河市看她,她那时正在守着病危的外公,父亲也刚好离开了,病榻上寸步难移的外公需要人把尿,那男生立即说:“我来吧。”他拿过尿壶就把宝儿赶出去了。一个男生这样维护一个女孩亲人尊严的周全,自然是爱她的,为了证实这个男的是不是他,我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宝儿以前在珠河市……”
程云舒:“对,我去珠河市看过她,与她最爱的一位男性长辈还有一面之缘。”他这样说来就确凿无疑了,宝儿最爱的男性长辈就是她外公。
我对程云舒的好感顿时增加了几分,那个男生就是他的话,我便能理解,后来宝儿与她父亲越多摩擦的家庭生活中,程云舒的再次出现,简直就如她的救命稻草,所以她选择进入婚姻的围城。是围城吧?从未进过围城的人总不是这样觉得的。
周东篱不明就里,还多嘴一问:“莫先生,你平日不是与岳父一同起居吗?怎么说一面之缘?”
程云舒非常坦荡,笑容倒有几分唏嘘:“宝儿最爱的男性长辈显然不是我岳父。是我岳父的岳父。”
周东篱显然觉得这句话信息量太大,看了我一眼,我没有说话,我知道程云舒还有话要说。
“我岳父爱喝酒,跟宝儿的关系……”
“比较紧张。”见他很久没有找到适合的形容词,我便帮他说了。
“不,是很差。”
“是听宝儿提过她爸爱喝酒。”
“宝儿经常说的是‘我爸喝酒喝傻了,整天帮着你这样一个外人来对付我’。”
程云舒倒了一点茶水在水晶烟灰缸里,把烟头按了下去。
“她哪里知道他爸为什么爱喝酒?他爸以前工作的那家企业,有多少坏账是他收回来的知道吗?特别是北方的那些帐,不喝,能拿回钱?反正不管她怎么说,我对岳父是敬佩的。”
“你岳父有高血压,你们就放任他喝吗?”
“绝对不是放任,但是不让他喝也是不行,老人家的脾气一上来,血压就高了。大概是去年就有这么一次,我以为宝儿跟他关系虽差,但还是担心他的身体的。”
“你以为?”因为他说的事情涉及到我的发小,我故意复述了一下,提醒他的措辞。
他摆摆手,示意我别打断他。他看了下手表,下午5点30分,他说:“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15分钟之后,他回来了,问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我说:“说到你岳父去年住院的情况。”
“对,说到我岳父去年住院,结果没住上一天,岳父就闹着要出院,你们知道为什么吗?”他认真地环视了我和周东篱。
见我们都没有反应,他说:“他最初出现了戒断症状。”他皱着眉想了好一会补充说:“就像一个瘾君子,戒断期间可能出现某些症状。”
“酒精性震颤。”我说。
“对,是震颤,岳父突然不能站立,吐字不清,我当时想莫不是中风,宝儿却阻止了我叫医生,并很冷静说‘喝点这个就好了’,她当时给他用吸管喂了一小瓶矿泉水。那是一瓶五分之一左右的350ML容量的怡宝。我当时就起疑怎么给喝剩的水岳父喝,但我肯定闻到了酒味。我就抓住她呵斥‘你会害死你爸’,她把我的手甩开反驳‘你才会害死我爸’!”
“后来怎样呢?”我追问。
“后来?证明她是对的,岳父的震颤很快缓解过来了,过了一个星期,他的血压也恢复了较为正常的状态,便出了院。”
“听说半年前,你岳父也是在医院‘走’的?”我抱歉地看了一眼周东篱,基本都是我与程云舒在聊,但这也是我的本意,一旦他介入了,就像是个审讯了。
“这就要说到我以为宝儿还是担心他的身体的原因了。”程云舒看了看手表,下午6点一刻,“两位,时间不早了,逝者已矣,有些事情我还真不想说。”
他这是给我们下逐客令了,可是这话头却开了,我们又怎么舍得走?
我恳求道:“这事与宝儿有关,我还是想知道,请你念在我跟她一同长大,姐妹一场。”我一激动,眼泪簌簌落下。
程云舒看了看我们说:“那就留下来吃饭,我很会做菜,周警官请在这里看会儿电视,依依来帮忙吧。”他也没等我们回答,卷起了衬衫袖子径直往厨房而去。虽然周东篱对我暗暗摇头,示意我拒绝,但我听出了程云舒的弦外之音,就紧跟他而去,我生怕错过了他将要告诉我的事情。
7
“我做鲁菜你们吃,鸡翅焖蛤蜊,吃过吗?”
“是因为宝儿是山东人吧。”
“嗯,是和她结婚之后,我才学会做的。刚才我离开了一会,就是料理这个东西,把鸡翅块,姜片用3汤勺料酒提前腌制了半小时。”他又倒腾了另一个小盆子里的蛤蜊说,“这是提前两小时用盐水泡的,可以把泥沙吐干净。”
“你把我请进厨房,不是只想教我做菜吧?”我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有话不妨直说。”
他仿佛没听见我的话,指了指砧板旁,那些显然洗过的配菜说:“大葱切断,辣椒切小段,蒜子切片。”
“切好了,我问宝儿的事情呢,怎么你漠不关心?”
“热油,放入蒜片,姜,大葱炸出香味……急不得。这道菜也是宝儿手把手教我的,凡事急不得。”
我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程云舒将集成灶的火调成小朵,将鸡翅块炒至变色,慢慢说:“自从去年,宝儿确认了岳父一旦住院就会出现酒精戒断症状,她就动了某种心思。唉,其实也是怪我,她嫌我木讷老实,不懂表达。”
“你怎么会怎么想?”
“结婚之后,我从来没在情人节送过她礼物。”
“那明知是错,你怎么就不送?”不能姑息,我从来就相信没有仪式感的男人是不会有幸福的,至少我和宝儿这样的女人,并不在意你送什么,贵重与否,在乎的是你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而已,而宝儿肯定更在乎,因为她从来就声称自己是在一个长期在爱的贫困线以下挣扎的女人,她缺爱,缺安全感。
“滋~”的一声,程云舒沿着锅壁倒入料酒,将火转成大火。“香味已经出来了,不过我们是闻不到的,这种集成灶的抽烟机太厉害了。”程云舒耸耸肩说,“我不送她礼物的原因是,她已经是个公主了,我不想她被惯成女王。”
“这算什么理儿?”
“她动了一种可怕的心思。半年前,岳父又一次因为高血压住院了。我这岳父气不得,说来也是情人节,我没给她送礼物,她就在家里嚷嚷要跟我离婚,岳父偏袒我,冲宝儿撂狠话,你要是敢离,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女儿,你一个子都分不到……”
“等等!”我斟酌怎样说话不伤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宝儿需要分她父亲的钱吗?”我言下之意是,他不是应该有与宝儿的共同财产吗?宝儿即使与他离婚,两人都应该也是有瓦遮头,衣食无忧才是。
程云舒的脸僵了一下,马上恢复了常态:“你刚好说错了。岳父的钱一直在岳父手上,就连他名下的物业都没有转给宝儿……所以宝儿听到岳父的话,受了大刺激,开始砸东西,砸东西本也不值几个钱,但是她这种恶劣的行径让岳父气疯了,血压又一次飙升,我们要把他送医院去住院治疗。岳父一开始怎么也不乐意,因为岳父知道去年住院他出现了戒断症状,倒是宝儿又变得异常贴心说,爸,你就去住院,我给您偷偷送酒来,于是岳父就住进了医院。”
程云舒加进了两汤勺生抽,一汤勺老抽,把鸡翅块的颜色调匀了。他开了水龙头,接了些热水,倒进锅里,盖过了鸡翅块,转了小火,终于把锅盖盖上了。
“要炖30分钟。这道菜急不得。没想到我岳父也是宝儿砧板上的一道菜。”
我艰难地问出了一句话:“你是说宝儿……宝儿……”我如何也说不出口。
“弑父。”程云舒对我说,“我跟她结婚多久,我也跟岳父相处多久,宝儿是他独女,他待我视若己出。她这种行为,原谅我,在岳父去世之后,我对她实在是爱不起来,只是因为她刚丧父,孤身一人,我一是自私地顾及自身形象没有离开她,二是我对她虽然没有爱了,但她始终是我岳父的遗孤,你能懂这种心情吗?而且因为第二个原因,我没法告发她。”
“你说她弑父,你有证据吗?”我虽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如果宝儿弑父,那么莫叔叔的死,她没有告诉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她陷入了一种可怕的被迫害妄想症,老觉得他父亲不准她与我离婚是要逼死她,也老觉得我故意事事找她茬,情人节不送礼物给她,就是要逼死她。她不止一次说,只要逼死她,剩下她父亲就好对付了,‘你联合我父亲来逼死我,我爸喝酒喝傻了,没有发现你是白眼狼’,这是她的原话。”程云舒惨然地笑了。
“现在莫叔叔和宝儿都不在了,你说什么都是你的一面之词。”
“是吗?”程云舒在水池底下摸了一阵,拿出一个塑料袋给我,“当时我岳父是住院,静脉上有留置针管,这是当时的留置针管,还有一支一次性注射器。注意,由于我岳父是突然去世,医院当时判断为心梗,因为他有高血压史,那也是合乎情理的,所以基本我们也没有找医生询问什么,医生撤走所有仪器之后,倒是发现宝儿神色有异,说她去拔针头,她说想留个纪念。但是我却从生活垃圾里发现了它们。”
“如果你从来不打算告发宝儿,你留着它们是什么意思?”我知道这些东西作为证据的分量,于是我表达了困惑。
“我是不打算告发她,但我也没打算替她顶罪。因为再怎么想,别人都不会相信是她,一个弱女子弑父,这样一来,罪名就会落在了我身上。”
“你认为她给你岳父注射了什么?”
“不是我认为,我敢肯定是过量酒精。”程云舒看了看表,掀开锅盖,将小朵火转成大火,“收汁至原来的三分之一。我们接着讲。”
“宝儿哭着翻出一个怡宝矿泉水瓶,就像去年那种350ML的瓶子,她说爸偷偷喝了酒,是酒害死了他。我当时冷冷地看着她,不是你答应他,会偷偷给他带酒的吗?宝儿说我可真的没带呀。”
“我也相信她真的没给他喝酒,因为在病房里一旦喝酒,嗅觉再差的医生也肯定能闻出酒气。”
“你的意思是说她光靠注射酒精弑父,要多大的剂量啊?她又不是傻子。”
“你说得没错,她的确不是傻子,她的聪明甚至超出了你我想象。我也以为一切都是我的臆测,我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妻子肯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直至我在她的书房发现了一样东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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