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直有人黑鲁迅？
作者 | 丁小村
一
很有意思的是，死去了八十年之后，黑他的人依然绵延不绝。特别是最近二十年来，对于鲁迅从争议到高级黑，几乎从来都没断过——从学术风格到个人品格，从文学建树到翻译水准，甚至有人把兄弟关系、男女关系乃至夫妻关系……都被拉出来，有些人试图从学问和道德两个方面，把鲁迅黑到底。
鲁迅在世，得罪了许多当代人——从强霸一方的军阀，到国民党政府，从文学圈的年轻红人，到学术界的老法师，很多都被鲁迅批评过：
有时候他很讲理，从容辩论；有时候他怒不可遏，溢于言表；有时候借古讽今，有时候指东打西……所谓嬉笑怒骂，都成了鲁迅的妙笔。乃至过了几十年，很多后辈对鲁迅没有了别的印象，就只知道他善于用文笔“骂人”。
由于某些政治原因，鲁迅曾经被某伟人当做“战士”——但这个被树立成先锋官的战士，并非在他活着的时候，而是在死后从天而降一顶金光闪闪的头盔，被强行授予一件御赐黄袍。
一个人死后，名字被人怎样的利用，这已经无关他的事儿，错与对，都只能是活人的功与罪。
二
但鲁迅就是那个鲁迅——他不需要你们的公平，公平自有历史来给与；他也不在乎你们的颂歌和谩骂，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当你们化成了灰烬，他依然在漫长时间河流中闪闪发光。
那个鲁迅，在百年中国历史中；那个鲁迅，在《鲁迅全集》中；那个鲁迅，也站在人文精神的高度冷眼看着这短短一瞬的浮泛。
那些只知道鲁迅会骂人的人，可以读读鲁迅，他不但有怒骂，还有怜悯和热爱；那些口口声声说着文学的人，应该读读鲁迅，他用现代白话建构的小说和散文写作，到今天依然有着鲜活的气息；那些只知道道德评判的人，应该去了解一些鲁迅，他不仅仅批评人，也扶持教诲过许多青年作家和后学者；他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时候，并没有变成时代的投机分子，他是足以让今天许多知识分子汗颜到无地自容的——
奴才永远是奴才，哪怕你站上了最高讲台，做了所谓的国师，你脑门上依然刻着一个“奴”字——就这样，你真的觉得你有资格对鲁迅进行道德批判么？
三
我自以为读过鲁迅很多作品，但翻开《鲁迅全集》，偶然重读一篇就觉得震撼。这是第一卷《坟》的头两篇：《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很多读者和我一样，对此感觉肃然起敬：鲁迅用寥寥一两万字，就把人类史、科学史简洁通俗地讲清楚了。我看了看写作时间，是1907年——当许多女子还被迫裹小脚时候，当许多男人还在读着八股文准备考科举的时候，鲁迅写下的是世界上最新的历史和科学知识信息——那时候他才26岁。
在今天，一堆堆《人类简史》《世界简史》之类的畅销书，还在当做新鲜学问讲述这些人文史和科学史知识，许多正规大学的硕士博士研究生都还没读过达尔文《物种起源》，当我们读到鲁迅的这些文字，如何不充满钦佩。
在鲁迅写出这样的文章之后的好几年，才有了遍及整个社会的新文化运动，这是真正的启蒙时代，百年中国开启了第一次精神的探索：倡导民主和科学。
读了鲁迅青年时代的作品，你会理解这两个词的意义——他是地地道道的先行者。鲁迅去日本学医，原本是因为崇尚科学，今天读他的这些文字，依然能够感觉到一个科学男儿的知识储备。但他后来弃医从文，因为他认识到在一个大众十分愚昧的国度，精神的健康需要远远超过身体的健康需要。鸦片可以烧毁，但血脉里流传的陈旧意识，将长久成为一个民族精神的深度毒害。
鲁迅一生崇尚民主和科学，这两个词所涵盖的精神，从他的所有书写中透露出来。时代风雨，让他看到科学精神的重要；个人遭际，让他感受到一个国家政体的腐朽，以及它对于每一个个体人生的伤害；而社会精英集团的犬儒性和投机性，则让他感觉到人性的败坏……
他倡导的文学，是“为人生”的文学，这强调了文学的人道精神，让文学不至于堕落为权贵阶级的消遣娱乐和奴才文人歌功颂德的御用工具。
如此的鲁迅，你有什么理由不去精深地阅读阅读？我从来不信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诋毁和败坏——认识一个人，我自己和他接触。认识一个古人，也一样，我去读他了解他。比如鲁迅。
这是对于历史和时间的敬畏，也是对一个死人的公道。说到底，也是对于我们自己良心的安妥。
四
关于鲁迅的流言，就好像疯子的口水和傻子的鼻涕一样，从他那个时代一直流到现在。这真叫做不恶心死你不罢休。
比如说他偷窥弟媳妇洗澡，比如说他让自己的原配守寡几十年，比如说他和这个那个文学女青年什么什么……但这些至今也没有什么铁证，只是当世人的诋毁和后世人的猜测，道听途说加捕风捉影。
一方面的问题是，这种用一个时代的道德去评判另一个时代的人，是不是公正——当然他要不要这份公正无所谓的。恰好，这种诋毁和超级黑，证明了当下某些人自身的卑劣和无耻，无知和轻狂。
另一面，这种哗众取宠为了流量耍流氓的做法，也是一种时代病。很多人用一点点史料或者传闻来推测，来猜想，甚至恶意攻击，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学术论争或者问题讨论，而变成了对于一个死人的侮辱。这样做没有什么负担，因为死人是不会跳起来骂你的。当然，他生前早已把你们这类卑劣的人都骂过了，只不过你没看到那一页。
五
现在我们思考一下，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跳出来黑鲁迅？
固然，一部分人用哗众取宠的方式来赢得关注，貌似可以拿来作为一种混名声的“研究成果”。
但更多的是来自两方面的因素。
一方面，鲁迅有过很多对人性的深刻剖析，即便过了一百年，也让很多人不安——这种不安，是潜藏在心理深层的。就如同当初他发表《阿Q正传》，许多人看到就立刻敏感起来，因为鲁迅在用小说隐射他们。人人都在阿Q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很诡异——因为这份国民性，很有可能通过血液，遗传到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所以看鲁迅的文章，有时候真的让你很不舒服。
这是人性的暗角，经过鲁迅的清晰化，暴露出来，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面对自己。
这就是科学精神。
出于人性和文化的原因，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愿意直面科学精神：科学有时候是客观的，它并不在乎我们的感受，它只显示常识和事实。这种客观和实证精神，让我们这个心理上尚虚的民族，很多人不习惯，而且不舒服。
为什么百年前要喊出“科学”这个词儿，是因为我们这个民族蒙昧已久。
六
另一方面，鲁迅所传达的民主精神，它会让我们的某些国人和某些权力集团感觉恐慌。
他反对一切专制暴政、他反对一切不公平，他批评人伦关系中的不公道，也批评权力结构中的不公正。
在《祝福》中，他让祥林嫂执着不休地问：人有没有灵魂——我们中国人是不相信灵魂的，因此历来的暴君和作恶者都不怕下地狱。这一份悲悯与批判，让人读之长叹。在《铸剑》中，他甚至让一个黑衣男孩，背负着仇恨，去斩掉暴君的头颅，给家族以交代。这一份怒气冲天，足以让所有强权者胆寒。
读了鲁迅，方知为什么有人总是在黑鲁迅，是他们不希望再有鲁迅，当然也不愿意鲁迅被传扬和被再发现——
鲁迅是一个眼神，永远盯着当下，让某些权力者感觉恐慌。
鲁迅也是一道光源，总有一个时刻，它会照到一些人心里，让人明亮起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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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太嘈杂，因此我读书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