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大鹏食管癌手术三年后来复检，发现肺上也出了问题，再次住进了肿瘤医院。
一入院，王大鹏的脾气直接糟到爆炸状态，嫌病床不舒服，嫌房间闷，嫌医生方案拿得慢，嫌苏蓝闷声不吭，连伺候个人都不会……
总之，全世界都对不起他。那天因为苏蓝倒的水有点热了，竟然一杯水朝着苏蓝泼了过来，幸亏苏蓝闪得快，水没泼到脸上，衣服温热地湿了一片。
苏蓝心里是憋屈的，但没吭气，否则王大鹏还有得闹，到底是病房，公共场所。结果这时梁劲进门，恰看到这一幕，便没忍住朝王大鹏说道，你能注意点不？这不是你自己家。
梁劲是来陪护他爸的，梁劲爸也是肺癌，早期，正在等着做手术，跟王大鹏同病房。
这种医院的病人家属熟悉得都很快，梁劲跟苏蓝也不例外，尤其是这两日，梁劲发现了王大鹏对苏蓝那种近乎苛刻的态度后，对苏蓝，又多了另外一份同情出来。
从三年前做完食管手术后，王大鹏的嗓子就有些沙哑了，一用力便有撕裂感。
王大鹏的撕裂声惊动了门外的护士，女孩探进头来也没客气，嗓门也极高极严厉地吼道，别吵吵，这是医院！
王大鹏白了梁劲一眼，住了口。
苏蓝抖了抖衣服上的水，也看了梁劲一眼，充满歉意的。
眼神却跟梁劲碰了个正着，他也在看苏蓝，不无……怜惜的。
几分钟后，苏蓝提着暖水瓶去了水房，接满水一转身，梁劲进来了。
梁劲没拿暖水瓶，他就是来找苏蓝的。两人就那么在水房门外说了会儿话。梁劲跟苏蓝说，你也不能一味这么惯着他，他有病你怎么照顾都行，但人品有病不能纵容。
苏蓝半天没吭声。
梁劲说谁也不想得这种病，但这事儿怨命不怨你，你不欠他什么。
苏蓝就抬头朝梁劲笑了笑，感激的。
梁劲比苏蓝大几岁，不算高，但很有些威严的那种气质。应该在单位里是个负责人，说话也果断。
苏蓝跟梁劲认识也就几天，对于他们夫妻来说，梁劲是个彻底的外人。所以苏蓝知道，这份同情说梁劲多管闲事也行，说人与人之间难得的关心，也行。
苏蓝选择后者。
又说，以前王大鹏也不这样，他也……挺可怜的。
2
以前王大鹏真的不这样。他本来脾气挺好，慢性子，话也不多。自从三年前做了食管癌手术，整个人就变了。
开始苏蓝倒也理解，本来这个病就够让人恐惧和焦虑的，手术后康复的过程又极痛苦，好不容易出了院，食管短了几公分，吃东西稍不注意就会反流会呛到，王大鹏本来一百六十多斤的体格，半年后剩了不到一百二十斤。一个大男人，四十出头，啥活儿也不能干了。
原本王大鹏在私企开车，公司还不算薄情，在他手术后又养活了他半年，但公司不是慈善机构，半年后，人事上还是来给王大鹏办了辞退手续。
王大鹏的脾气就是那么每况愈下的。
但这些，苏蓝不能跟梁劲说，他们还不熟。
梁劲也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我知道我是多管闲事，但就是忍不住。大概看不得男人欺负女人吧。
苏蓝说，我没事儿。
梁劲说我在这帮你盯会儿，你回家换件衣服吧，看湿这么一大片。
苏蓝就随着梁劲眼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脸突然红了。左胸口有那么一片，因为潮湿贴在了身上，衬衫颜色浅，直接透出了文胸的轮廓，透出了苏蓝左胸的轮廓。
苏蓝一下转过身去，说好，我这就回去换。
说完拎着暖水瓶快步回了病房。
苏蓝在病房的小卫生间换了件衬衫。出来的时候，梁劲回来了，不动声色地看了苏蓝一眼，坐下来给父亲削水果。
王大鹏闹腾累了，好像睡着了。病房难得地安静了有那么半个小时，到了午饭时间，便有小摊贩敲门询问是否需要盒饭水饺或其他……
苏蓝便轻轻摇了摇王大鹏的胳膊，想问他吃点什么。
王大鹏被苏蓝摇醒了，一个激灵。苏蓝说你想吃啥，水饺还是米饭？
梁劲父子俩都抬头朝这边看过来，苏蓝有点儿尴尬，说你想吃什么我出去买点儿。
王大鹏有些不耐烦，别特么装贤惠了，我想吃海参捞饭，你舍得不？
梁劲蹭一下站了起来，想说什么，被他爸伸了伸胳膊拦下了。
苏蓝抱歉地看了梁劲一眼，站起身朝外走去。
3
半小时后，苏蓝回来了，提了份海参捞饭，医院对面有家酒店档次不低，竟真有得卖。当然，价位也不低。
苏蓝把保温盒里的捞饭默默递到王大鹏跟前。
王大鹏瞬间有点儿傻眼，瞬间之后脱口怒骂，疯了吧你，这么贵的东西你还真去买，劳资医药费现在都成问题，你成心呢是吧？
于是梁劲第二次站了起来，但他没朝王大鹏发脾气，掉头出去了。
几分钟后，值班大夫进来了，大夫跟王大鹏说，现在病房挺紧的，你要是不想住呢，就办个出院手续回家闹腾去，医院啥都缺，就不缺病人。你要还想做手术，就安稳待着，等凑齐手术费该干嘛干嘛。
苏蓝早听说肿瘤医院外科大夫都暴脾气，果真。
也算一物降一物，面对暴脾气的大夫，王大鹏翻了好几个白眼到底没再吭气。
然后大夫一走，爬起来小口小口地开始吃那碗海参捞饭。
王大鹏吃饭很麻烦，用了好长时间，但一点儿没浪费，全部吃光了，一个小粒都没剩下。
一个字都没问苏蓝吃没吃。
苏蓝好像也压根忘了吃饭这事儿，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眼神飘了很远出去。
梁劲在旁边默默看着。
苏蓝一直没吃东西。
下午，王大鹏亲戚来替换了苏蓝，苏蓝走出医院，松口气。
站在路边等公交车，一辆黑色轿车慢慢在跟前停下来，朝着苏蓝这边的车窗慢慢打开了。
是梁劲。
梁劲带苏蓝去吃饭，苏蓝没拒绝。
她是真饿了，特别饿。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4
去到餐馆，菜刚上桌，苏蓝就连着扒了几口米饭。
吃得太急，苏蓝被呛到了，猛烈地咳起来。米饭粒都咳出来，弄了一桌面和自己一身。
梁劲慌忙起身跑到苏蓝身后帮苏蓝拍背。拍了几下，苏蓝把手中的饭碗朝桌上一放，突然失态，哇地哭了出来。
好像被压制了许久禁锢的人生终于被什么捅开了一个缺口，苏蓝不管不顾也无法克制，就在大庭广众，就在梁劲，一个结识不久的男人跟前哭了个够。
但苏蓝管不了那么多了，甚至后来梁劲站在那里，慢慢伸出手将苏蓝的脑袋箍进怀里的时候，苏蓝也没有拒绝，没有推开，鼻涕眼泪糊了梁劲一身。
苏蓝用了好半天吃完了那顿饭，吃了很多。
梁劲几乎一口没吃。
然后，坐上梁劲的车，在夜晚依旧车水马龙的街中慢慢前行时，苏蓝伸过手，盖住了梁劲握着档位杆的手。
梁劲掉头带苏蓝回了医院附近的酒店，梁劲为了照顾父亲，在那里开的一个长期包房。
进门，苏蓝把包朝地上一扔，伸手箍住梁劲，用嘴唇盖住了梁劲到了嘴边的言语。
苏蓝的身体在这一刻比空了一天的胃更加饥饿——从白日梁劲落在苏蓝身上那一眼开始，苏蓝好像突然被什么唤醒了，空洞感跃跃欲试，迫不及待。
梁劲却没有回应。
说着摸了摸苏蓝的头发，把她搂进怀里。
苏蓝的空洞瞬间被另一种温暖充满，这种温暖是她长久匮乏和渴望的，比身体的匮乏和渴望更甚。她在他的怀里，很快地睡着了。
没有做梦。
也并不知道当时的梁劲，心里有愈来愈清晰的心疼。是的，梁劲能感觉出来，苏蓝之所以迫不及待，不过是想用这种不顾一切的方式，在不堪的命运前面自我麻醉和放纵，让自己获得片刻喘息——梁劲很简单就可以想出来，苏蓝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公司职员，在中年的年纪，要负担王大鹏的生活，孩子的生活，自己的生活。还有王大鹏的巨额手术费……梁劲听到过苏蓝打电话借钱，低声下气，为了一个苛待她的男人。
苏蓝精神枯竭且经济贫困，如果不是内心已无路可走，梁劲确信，苏蓝这种女人，即使再想也会自我克制，即使被逼迫也不会屈从。她有一副良家妇女的面容，她会为羞愧而脸红。
良家妇女……真的要绝望到底才会这样豁出去吧。豁出去，拿了身体。
这才让梁劲心疼。
是的，他心疼她，所以拒绝了她。尽管他也那么想，但是如果他迎合了，她就会陷入到另一种更深的自责和亏欠感中。那对她将是更深的伤害。
5
那晚苏蓝一直没醒，在酒店睡了整晚。
醒来后，苏蓝非常非常平静地说了一声，梁劲，谢谢你。
是心安了的那种平静。
然后，苏蓝穿好衣服去了病房。
一个小时后，梁劲走进病房的时候，苏蓝正坐在王大鹏的床边给王大鹏剪指甲，前一天护士就来要求王大鹏把指甲剪了。
苏蓝剪得很专心，头低着，头发散下来一部分。但剪着剪着，突然王大鹏“哎呦”一声，一巴掌抽在了苏蓝脸上。
梁劲募地抽了口冷气，觉得王大鹏那一巴掌是抽在了自己脸上。
梁劲觉得生疼。
但这次，梁劲忍住了，没发声。
王大鹏是两天后离开医院的。在手术前的最后一次检查中，王大鹏的主治医生过来通知，王大鹏的手术做不了了，癌细胞已经从肺部扩散出来，淋巴上也分布了很多。只能保守治疗。
医生说，有效果的话，也许还有个把月。如果效果不行，就说不好了……
诊断结果摆在那里，王大鹏看了好几遍，突然抓起床头柜的玻璃杯朝地上砸下去。
然后，王大鹏抱着脑袋呜呜地哭了，恐惧地绝望地哭了。
他怕死。比谁都怕。
半天，苏蓝小声说，我去拿药了，大夫开的药，是进口药，说效果挺好的，你别多想了。
一个月后，王大鹏病故。
苏蓝仁至义尽，葬礼上，连王大鹏爹妈都一再跟苏蓝道谢，说这两年委屈她辛苦她了——后来这一年，因为王大鹏脾气的暴躁，家人都不大来看他了。所以，他们体谅苏蓝。
谁都看到苏蓝在最后这段时间的憔悴，瘦了一大圈。
苏蓝最后守了王大鹏一夜。王大鹏在临死前一个月因为病情和恐惧消瘦得不成样子了，苏蓝在灯光下看过去，就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么陌生。
苏蓝轻轻吸了口气。
原本，做了手术，或者这个生命还可以再延续一段的，两年，或者一年。
不会更长了，但至少，不会走得这么仓促——是的，主治医生下结论之前，曾经找过苏蓝。医生只问了苏蓝一句话：确定放弃治疗吗？苏蓝愣了一下说，嗯。医生说，好。
苏蓝就在那一愣神的当儿明白了，主治医生之所以问她，是因为梁劲先去找了他。梁劲对主治医生说的，无非是家属实在凑不够治疗费，家里太穷，非常穷，所以只能放弃治疗，可家属又开不了口，也怕病人知道了有情绪，所以想请主治医生配合撒个谎……
医生理所当然同意了，这是情理之中的选择，类似的事儿他们见得太多。
反正医院对王大鹏这种病人的状况也清楚，做不做手术，花不花那一笔钱，殊途同归，不过早晚的事儿。
6
当然真实情况是，王大鹏的身体状况不好，但也还没糟糕到不能手术的程度。
尽管手术后的存活期确实不容乐观，但王大鹏肯定会坚持要做的，为了求生，他不会站在苏蓝角度多考虑一点儿。
是苏蓝不想坚持了。
所以，在梁劲基于那一晚燃烧的心疼，询问苏蓝，要不要他先代为垫付手术费时，苏蓝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也所以，梁劲秒懂了苏蓝自己都没有搞懂的心思，自作主张、不动声色地斩断了王大鹏的坚持。
她实在太累了。
曾经，也是爱过的吧，也曾夫唱妇随，相濡以沫。苏蓝甚至做好了思想准备，王大鹏够不幸了，没了健康没了工作没了快乐，她愿意承担这个男人的不幸，经济上，生活上，情感上，陪他走到他能坚持的最后。
但苏蓝没想到，那一场手术，不仅切掉了王大鹏的食管，还切掉了他的男人气，他的情义，甚至他的良知。
王大鹏从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变成了自怨自艾，以折磨苏蓝为乐的一种残忍野兽。他变态又扭曲。攀附她生活，又盘剥她的尊严。
一度，苏蓝看不到这种日子的尽头。
直到梁劲出现。
只是后来，苏蓝并没有去找梁劲，梁劲也没来找她。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曾经有意无意地达成共谋，提前终止了一个生命。就为这，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
而真实的他们，心里是有月光的。他们从前、现在、以后，唯一的愿望，也不过是，我只想认真地去疼一个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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