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与钱
作者 | 丁小村
一
一位朋友转发了一篇文章，某作者著名的公众号作者，也是被封号、换马甲最多的作者——几乎每发一篇文章就被封一次号、得再换个马甲。由此得了个外号：“王大姨妈”——像大姨妈一样来了去，去了来……
转发文章的朋友特意摘出了文章中的几句：
这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儿：一方面你要传播常识，启人为务、娱人为乐，一方面你的身份不如优伶——别人爽了之后并不觉得欠你几块劳力钱。
正人君子会想：你不是在传播真理吗，那你应该不要求回报。获得了阅读愉悦的人也表示不屑：不就是码了几个字吗，干嘛要付酬给你？
这种尴尬大概就是写作者普遍的尴尬：有可能被轻贱而且不值钱，有可能被崇拜但连肚子都吃不饱。卡夫卡写了一篇《饥饿艺术家》，那位饿得瘦骨嶙峋的饥饿表演者，用自己的饥饿让观众获得了快乐——这太形象了，幽默地描述了现代社会思想者和艺术家的处境。
二
在我年龄小的时候，遇到最多的提问就是：你每年写这么多东西，能挣多少稿费？
我十分尴尬，有一次遇到一个在某部门当通讯员的朋友这么问我，作为朋友我有老实回答的义务：我就写几首诗歌散文，每年能挣几百块钱稿费就不错了。这位朋友脸上立刻显出了悲悯的表情：……啊哦——
他悄悄对我竖起五根指头：你知道我一年能挣多少吗？我大胆猜测：五千吧。这已经是我五六倍了。嘿嘿~~五万多哦——他觉得我太傻，也太小瞧了他。他当通讯员，无非是给某单位某企业写个通讯报道，发在县办电视台市级日报上，有时候干脆没地方发，纯属一篇打印稿。
于是我习惯了写作不想钱，不谈钱。说出起来不但自己羞愧万分，也会让别人生太多的悲悯。
三
我第一次拿到“巨额的”稿费就特别震撼：有一次我写了一篇纪实作品，发在一家报纸头条，报社给我寄来280元稿费（跟我每月118元工资比，算是巨额了）。这家当时十分畅销的报纸，发行量大概有几十万份吧——我十分感念这些读者们，他们花了三毛钱买报纸，里边可能有半分一分钱给了我。
但这样的稿费并非都来自读者。
我在学校教书，每月工资300元左右，我大概每月从学校收发室拿到三四张稿费单，加起来有七八百块钱。收发室的人羡慕地对我说：你多挣了两个月的工资啊。这是一些报刊发给我的稿费：其中有的是卖量比较大的报刊，但也有发行量落到几百份的文学杂志——我当时想，这些编辑真是太敬业了，他们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经费缩减，杂志没有订阅量，他们完全可以克扣、拖欠稿费，为自己留点可怜的福利。但为了回报作者、为了留住作者，他们硬是把自己的口粮抠出来，没有亏欠作者。
这么想着，我给这些杂志投稿就十分谨慎，每年不超过一次：我拿到汇款单的时候，感觉像是抢了人家的钱。
很多人炫耀稿费：某杂志发的，某部门发的——但他们经常忘了，这钱，并非读者腰包里挤出来的，而是纳税人钱包里掏出来的，这有着天壤之别：读者掏腰包，是自愿，就好比看戏看高兴了，掏几个零钱赏给唱戏的和伴奏的打杂的；纳税人的钱，则是强行分配给某些人的，就好比流氓大佬收保护费之后分给马仔。
四
写作者的尴尬是：你清高了不谈钱，别人说你傻，况且你没有营养也活不下来，饥饿艺术家最后必然被饿死，还被人指着尸骨说，这个傻子！
你总是算计着钱，别人说你俗，但那些说你俗的人，可能天天在整理钱包，背地里指着你的背影说：这个穷酸文人，合该穷死。
这里外不是人，导致了像王大姨妈这样的写作者，只能靠发广告挣钱——没人给他发稿费，还经常被封号，就好比在马路牙子上拉小提琴的流浪音乐家，听的人很爽，但听完就走路；城管经常去驱逐他们；地头蛇还要殴打他们，因为占了他们的地盘。
五
我遇到一位美女，她觉得我和蔼可亲，能够对我直言。正色对我说：我喜欢读你的文章，但建议你不要开打赏，一个作家嘛，就该写好作品让我们读……后半句她给我留面子没说出来——作家嘛，一分钱也不要谈，打赏能有多少，不就是三块两块么？
我觉得十分尴尬：每篇文章打赏不到几块几十块，我抽烟喝茶，真不够。但我不是卖家，没有权力讨价还价。
这事儿跟王大姨妈一样酸爽：你们都来看我，尽管爽，不要钱；但是，拜托你们不要骂我，因为你们爽了，还要让我不爽，我这不是乌龟王八了么？
年轻时曾经有个朋友放出宏言：我是个作家，一定要像喝着白粥但写出了传世之作的曹雪芹一样，流芳百世；还要像每日里花天酒地还写出了惊世之作的海明威一样，家财万贯。我当时笑笑，世间好事都让你占了——
就好比古代笑话中的女子，有东庄和西庄的两家子弟来提亲，东庄的有钱，西庄的有貌。女子说：我两个都要嫁，白天在东庄吃饭，晚上在西庄睡觉。
哈哈……这等好事，你就别想了。
过了二十年，这位放宏言的朋友依然在各种场所混日子：靠朋友帮忙，靠打零工，只能刚刚交点儿养老钱。
惊世之作没写出来，日子也没过得有多好。这不值。
写作和钱，是两码子事，码到一起来说，总是让人尴尬。读者爽了，给点儿钱，是应该的。作者日子没法过了，那就试着别写了。
但是王大姨妈的话还是可以公告读者的：你们读了尽管爽，但不要鄙视作者：这太不公平了，你爽了就好了，干嘛还要作者不爽？
-The End-
◆无趣的人生，有趣的生命感觉
◆“混子”才是社会最大的“负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