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签约作者:香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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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那我祝你们家家有喜,天天有喜!”
我跳起身,将酒泼在地上。大厅中的觥筹交错停下来了,每个人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老妈一把拽住我,正要赔不是,我一掌拍在桌子上,木头反弹了力量,就像狠狠打在我脸上的耳光。
我的胳膊又疼又麻,开口时嗓音荒腔走板。我觉得脸边热乎乎的,一抹全是泪。
“人间怎么会有喜丧?我阿婆走了,死了,在你们眼里这难道是件喜事?!”
桌前的人面面相觑,筷子停在半空,他们的表情尴尬却又不置可否。老妈将我拉开,叹着气给我擦眼泪。
片刻的尴尬后,大厅里的氛围再次被挑了起来。
一片祥和,一片宁静,一片欢愉,每个人都享受着阿婆葬礼带来的快乐。
我躲在老妈身后,眼泪自己停下来了,我哭不出来,埋着头狠狠扒拉着碗里的饭。
阿公给我递上来个鸡腿,我抬头,他勉强对我笑了笑。
他们都惊呆了。只有我知道为什么,只有被挂在墙上的阿婆知道为什么。
1
阿婆是浙江人。她父亲曾经是黄埔军校的教官,再娶后,后妈对她冷漠,把她丢在教会学校里万事大吉。
阿婆年轻时性子刚烈,不愿被人看轻,连床被子也不肯从家里拿。那时冬天太冷了,她冷得睡不着,干脆起来在操场跑圈,跑到累极,回去倒头就睡,便不用顾忌寒冷。即使这样她也没向后妈低头。
阿婆曾教育我,人活一世,争的就是一口气,气在人就在,气没了,人也没了。
我阿公是从陕西走出来的农村小子,他天赋极高,过目不忘,没有半点基础的情况下在部队里只用了两年就精通俄语。
两人相遇后没多久便结了婚,听老妈说,阿婆那时长得非常清秀,阿公害怕被她瞧不上,只敢用俄语写信给她,写一点藏一点,不敢挑明了说话。
比如:小姐今天的蚊蝇太多,你可好好关上蚊帐。
阿婆被阿公的浪漫打动,不顾家里反对,毅然决然地跟着他南下,到了这个小城。
阿婆四十多岁时,阿公的父母过世了。阿婆陪着阿公千里迢迢赶回北方,奔丧的路上受了风寒,加上常年操持家务,身体太弱,中了风。后来虽然治好了,可半边身子落下了病根,必须拄着拐杖走路。她的左手无法顺开,像观音的莲花指一下,中指和拇指始终合在一起。
年幼的我不懂事,经常学阿婆的手势,告诉大人这样好看。老妈骂了我几次无果,阿婆倒笑嘻嘻地摸着我的头说没关系。
我是家里的老幺,舅舅和姨妈各有一子一女,都比我大。阿婆最疼我,叫我囡囡,给我买糖,说我生得最像她,鼻子像,嘴巴像,脾气也像。有她在,老妈老爸别想说我一个字不好,要说了,我哭着到她面前告一状,阿婆能拄着拐杖从一楼爬上七楼,颠颠地骂上几个小时替我出头。
别人都说我阿婆凶,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了半辈子的人没几个没和她吵过架的。阿公也是,但阿公属于被单方面吊打的那一种。
可即使性子最好的阿公都骂过我,只有阿婆从没在我面前有过一丝一毫的脾气。
阿婆是语言学家,从我记事开始,阿婆就教我读书认字。三岁唐诗四岁宋词,然后就是各种语法结构。
我学得头疼,在炎炎夏日撑着眼皮听窗外蝉鸣鸟叫,回过头来,阿婆依旧一脸宠溺,将刚才被我忽略的话一次次重复。
阿婆不会做饭,只会淘米。
记忆里从上学开始,每天中午阿公会在大院门口等我,带我回家,桌上放着阿婆用那只观音手一点点淘出来的新鲜米饭,还有她每天盯着阿公给我买回来的各式鸡腿。
我狼吞虎咽地在她面前撕扯鸡腿,她会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发,要我吃慢些,吃多些,长高一些。
我从小就喜欢吃鸡腿,有次生病,我躺在床上,听说医生掰着我的嘴给我灌药,又被我全部吐出来。
待我九死一生,阿婆衣不解带守在我的床前,一遍遍给我换着毛巾。后来我醒了,阿婆哭了。
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从前只有她把别人骂哭的份儿。我笑着说,阿婆,我要吃鸡腿。
可那时我真不懂事,我觉得阿婆很笨,不会做饭,也不会家务。我觉得阿公很可怜,要兼顾家里内外大小所有的事情,还要被阿婆指使,受阿婆的责骂。
直到很大了,再回头,我才一点点想清楚。阿婆中过风,她没力气做事,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她每天要将米盆子塞进观音手,卡在胸口,保持平衡后,再勾着腰一点点地筛选。平常人淘洗那些米可能只需要十分钟。但阿婆能花上几个小时。
2
中考后我考进了省重点高中,离开了小城。那天阿婆到门口送我,阳光晴好,她的背佝偻着,拄着已经有些斑驳的拐杖,远远地对我挥手。
我没敢回头看。
汽车带着轰鸣和汽油味,载着我的青春奔驰而去。一晃三年,每年我回家两次,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阿婆也越发衰老了。她像所有步入晚年的老人一样开始畏惧生命的流逝,这种畏惧迫使一向高傲的她四处寻找所谓的保健良药。
那时大院里不知从哪儿流行起了一种“细菌酒”,把不知名的细菌培养在酒精中,每天三顿,一顿一杯,就饭喝下去。
阿婆信了,不顾全家的反对,买了两瓶所谓的“细菌酒”放在台子上喝。没喝几次,阿婆病倒了,上吐下泻。等她好过来后,大家明显地发现她的记忆力受到了极大的损害。
这些征兆没引起我们的警觉,每个人都以为是“细菌酒”的后遗症,只要注意调养,应该就能好起来。
然而阿婆好不起来了。
我高三那年,高考前夕,阿婆出事了。
我在学校,老妈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我当时还是绿屏的摩托罗拉手机里。
舅舅和阿公连夜把阿婆送进医院,她开始持续发烧,说胡话。腿上的疼痛促使她像魔怔了似的发脾气,摔了老妈送去的饭盒,医生给的药瓶,还掀了自己的被子。
老妈受不了了,在电话里忍不住地哭。我跟老师请假后连夜买了车票回家,奔赴医院。在病房里,我看见阿婆畏畏缩缩地蜷在被子里,眼睛木讷无神,嘴里喃喃地不知念叨着什么。可当她见着我,忽然又笑,笑嘻嘻地问,你是谁家的小孩呀?我的脑子嗡一下响了。
阿婆在我心里是强悍的,是拄着拐杖都能护我周全的。她气焰嚣张,气势如虹,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敢和她正面对抗。她不该是现在这个光景。
后来在诊断中,医生告诉老妈,阿婆得了阿尔茨海默,通俗点说,老年痴呆。
她开始失语、失忆和失认,幻觉越来越多地侵蚀她的记忆,世界仿佛与她为敌。她没了正常人的思维和逻辑,在梦境中,好像每个人都对她提刀霍霍。
她首先不记得的是我表哥,然后是表姐、舅舅、老爸、姨妈姨爹。偶尔,她也不记得我妈。
唯一能够认出来的是阿公,可阿公在她眼里也成了一个心怀不轨的男人。
阿婆那场病在医院折腾了半年之久。
她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需要靠人力帮着解决一切生理问题。老妈因为长时间的看护心力交瘁,还患上了网球肘,胳膊再也不能负重。
那时候,阿婆一共换了三个病房,每次都是因为半夜突如其来的尖叫,害得临床的病人纷纷投诉。
她的精神越差,她的身体就越好。她能用最大的嗓门咒骂医生,将他们呈上来的一切仪器丢出门外。
我远远地站在门口看着她,老妈的头发白了,她的模样憔悴又痛苦。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阿婆的每一餐饭,每一次检查都是对亲人体力和耐力的极大考验。
如同度劫。
后来阿婆终于安上了金属替代骨头,而我也考上了更远的大学。她的行动越发不便了,阿公一个人没法照应,给她请了保姆,二十四小时看护。
阿婆咒骂保姆,觉得那女人想要鸠占鹊巢,又时刻怀疑阿公的用心,说出的话语刻薄恶毒,让他难堪。除此之外,阿婆一晚上起夜数十次,有的时候她好像只是为了折磨身边这个看护人员,让其疲乏,就不能再想办法加害于她。
保姆气不过,也累不动,辞职了好几个。
阿婆的身体就在这样的癔症中愈发损耗。她也开始渐渐不认识阿公了。可她偶尔还认得我。
我回家,她在饭桌上,双手捧着碗,脖子上围着给小婴儿吃饭用的围兜,口水糊在嘴角,她会用手抓着鸡腿,颤巍巍地放进我的碗里。
我离开家时,她会发老大的脾气,直到保姆同意,请人把她背下楼。
她坐在轮椅上,守在楼梯口死死地看着我的背影。我不敢回头,人潮往后而我往前,逃命一般与她所在的城市背道而驰。
她的目光是唯一牵绊我的东西,可那目光中,我的影子也仅存一缕残像。
我很害怕,哪天要是阿婆连我也不认识了,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她?
我在大学每次接到老妈的电话,除了安慰她,心里想得更多的,竟是何时才是尽头。
大三时,我开始准备考研。阿婆再次摔倒了。
这次是因为保姆,她趁着老妈不在,将自己家里所有的亲戚叫到阿婆家常住,名曰照顾。阿公从不会反驳别人的要求,忍着气答应了。阿婆骂不出话,心里气恼,结果这么一挣扎,又从床上摔了下去。
这次断的是右边的股骨头。
送进医院时是凌晨,老妈赶回家,和保姆指着鼻子对骂。阿婆躺在病床上,所有的医生和病人们看着他们的模样窃窃私语,我站在老妈身边,难堪得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
我回头看着阿婆,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木讷,眼珠连动也不动。老妈的头上多了很多白发,她的身材弱小,因为熬夜而嗓音沙哑,双目通红。
这次进医院的经历和上次如出一辙。阿婆不听医生的话,不吃药,不打针。尖叫,摔东西,挣扎,癫狂。
病房里每个人都厌恶她,老妈又挨个向他们道歉。
阿婆已经不认识阿公了。世界是陌生而凶险的,是扭曲且光怪陆离的。她活在恐惧中,日复一日,消耗自己,消耗别人。
阿婆的一切让我深刻体会到为什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因为每一餐饭和每一次的排泄都避无可避。
假期来临,我回家。我去了医院看望她。听说她和医生发生了剧烈的冲突,拒绝一切检查,拒绝起床,拒绝用药。
有人靠近,她会撕咬,连老妈都想到了放弃,只能呆呆地坐在她的床边,喃喃自语:“妈,我该怎么办?”
我回去时,几个护士正围在阿婆的床前。她们的语气并不友善,每天的辛苦和拉锯战早已让她们失去了耐心。
我盯着阿婆,胸腔中的咆哮反复回滚着,病房里臭不可闻。我听他们说,阿婆拉在了床上,却还是不愿意别人接近。
那气息冲进我的大脑。我慢慢靠近她,她盯着我。忽然,很奇怪地,她的眼神从戒备,一点点又变得安静,从安静,变得喜悦。
在我走到她床边时,她忽然开口了。(原名:喜丧)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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