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陶匠
逢春这才明白,原来陈芷兰也一直把自己记在心里,此刻她正羞答答地低下头:“你可是第一个背我的男子……”
话说一半留一半,但逢春听得喜上眉梢,不由又挨近妻子一些,整个人都堆在笑容里。此时夜已深沉,两人便吹灭烛火,相拥着躺下了。
新房内温柔缱绻,却不晓得新房外,父母正心急如焚地问迎春:“你今天没跟你三弟在一起吗?”
“没有。”迎春耷拉着脑袋,“今天人多,我忙着看热闹了,没注意三弟。”
杨氏焦急地跺着小脚:“那他会上哪儿去?你们平时都会去哪儿玩?”
“就是门前河边,要不就是庙上山上。”迎春知道父母着急,声音也不知不觉地小了,“三弟一直说想去城里看戏,不知道……”
“什么?”向汝生大惊失色,现如今兵荒马乱,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独自跑到城里去,后果不堪设想。他的惊诧瞬间影响了杨氏,胆小的慈母顿时哭开了:“这可怎么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二……”
“不许哭!”向汝生低声喝止妻子,一方面是不希望迎春得知弟弟的身世,一方面也是为了不影响大儿子的洞房花烛夜。他手脚利落地穿上厚外套,又四处找寻着马灯,一张国字脸也绷了起来。
“他爹,你这是要干嘛?”杨氏抹了一把泪,“这黑灯瞎火的,你上哪儿去找?”
俗话说长兄为父,自从父亲去后,向汝生便把弟弟向汝金的人生扛在了肩头。后来助他娶了妻,心头的大石刚刚卸下,不料向汝金又在护送朱朝瑛的过程中丧命,桩桩件件数下来,向汝生总是心有愧疚,觉得是自己害了弟弟一家。
毕竟与万世雄结交的人是自己,当时对方找上门来,求的也是自己去做保镖,向汝金相当于是做了向汝生的替死鬼。
又怎能不愧疚呢?
向汝生是个舞刀弄枪的糙汉,两个儿子都养得粗枝大叶。唯有这既是三子又是侄子的遇春金贵,自幼便吃好的穿好的,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向汝生把他看得比自个儿的眼珠都金贵,眼下丢了,又怎能不着急?
杨氏追到门外:“今天是小春大喜的日子,明早儿媳还要敬茶,你不在像什么话?”
“我脚程快,会赶回来的,你们赶紧去睡吧。”
向汝生头也不回,只快步往城里的方向奔去。
小两口一宿无话,当妈的却心潮起伏,一颗心始终不上不下地悬着。遇春那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感情极为深厚,对他的性情也了如指掌。
这三个儿子,老大能干却倔强、老二愚钝而老实,老三却乖巧得紧,见她洗衣服,会端来一个小凳子塞在她的屁股下面,还要甜甜地说上一句:“娘你辛苦了!”
一边说着,小手就一边开始给她揉肩,嘴里还信誓旦旦地念着:“等我长大,有了出息,一定请好多丫鬟来服侍你。”
“好好,那我就等着享福咯!”杨氏哈哈笑着,心里也乐开一朵花。
但是呢,人是两面性的,嘴巴甜会疼人的遇春也有个致命缺点:吃不得苦,也受不得诱惑。
有一回她带着三个孩子赶集,遇春便差点被一只糖葫芦拐跑,亏得逢春及时发现,才把弟弟拽了回来。
而昨天的婚宴人多事杂,混进来几个人贩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如今世道乱,为非作歹的可不在少数。听说这些十几岁的小男孩也容易被人拐走,拘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做苦工,说不定一辈子也逃脱不了。
也有土匪绑人的,拉去山寨中关起来,再托人代口信来,家人必得砸锅卖铁才能把人赎回来。这也倒罢了,怕就怕绑匪心狠手辣,一时不满就撕了票。
这可怎么好?
杨氏越想越急,最后竟像是遇春真的已经进了孤狼窝糟了毒手。可怜那孩子体弱多病,如何受得了那等折腾?想着想着,杨氏鼻子一酸,不由就流下泪来。
最后直哭得脑袋发晕,这才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模模糊糊做了几个怪梦,新婚夫妇的窸窸窣窣声已经响起来了。她挣扎着把自己唤醒,出了房门一瞧,只见儿媳妇已经穿戴整齐,正握着扫帚打扫堂屋。
芷兰裹了小脚,那几步路却走得稳重端庄,讲话也轻声细语,叫人如沐春风。
果然是大家闺秀,和碗窑村里的姑娘都不太一样。杨氏颇为满意,便笑了笑,亲亲热热地答了一句“哎”。
可这一抬头一笑之间,芷兰立刻看出婆母双眼通红,泪痕已经擦干,却隐隐约约地浮在眼角。她心里一沉,忍不住又开口问道:“娘,你怎么了,你,哭过?”
“没有,没有,大喜的日子呢。”
杨氏慌忙挤出一堆笑,又胡乱抹了抹眼睛。但这一系列下意识的本能动作却欲盖弥彰,令芷兰愈发疑惑,但作为一个新媳妇,她不便多问什么,只默默扫了地,又进了厨房忙活。
出嫁前,父亲特地叮嘱过她:“到了婆家,要手脚勤快,孝顺公婆,体贴丈夫。”
与向家结亲,其实是某种程度上的低就。陈芷兰自幼被认真教养,虽比不得大家千金,但也学着琴棋书画,读着四书五经,配一个乡村里的小陶匠,多少是有些掉价的。
当时,陈芷兰也曾抗议过父亲的安排,对即将成为农妇的事实惊恐不已。
她哭过闹过,甚至以死相逼过。可父亲说,眼下世道乱,他也撑不得多少时日,一个没有亲人也没有权势钱财的孤女,最好的结局,就是嫁一户雄厚老实的人家为妻,保全性命于乱世而已。
陈芷兰到底是个女儿家,对自己的未来懵懵懂懂,哭过闹过后,最终还是顺从了父亲的安排。
好在苍天见怜,周折一番等来的夫婿,竟然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爱情,但至少,她不怀疑他的人品,也不讨厌他。
日子就这么过呗。天长日久地处下来,难说就不会产生些深情厚爱。那句羞答答的示爱半真半假,但好歹是给漫长的婚姻生活开了个好头。
陈芷兰胡乱思索着,堂屋却忽然传来逢春的惊叫:“什么?三弟不见了!”
杨氏只是个妇道人家,家里出了大事,难免会慌乱些。对着儿媳尚能强装镇定,可一见儿子,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了。
逢春只问了一句,焦急的母亲便把事情和盘托出:“你爹已经去找了,现在都没回来,会不会,会不会出事了?”
说着说着,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下来:“今早本该是我们都坐在这里,受你媳妇敬茶才是,可眼下……眼下……唉。”
逢春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弟弟丢了,他自然也跟着着急,可也不忍新婚妻子受一点委屈。眼下家里慌作一团,对刚刚踏进婆家的陈芷兰来说,多少是有些不够体贴的。但若不帮着寻找弟弟,自己心里肯定也过意不去。
正在踟躇犹豫,却见妻子已经走到了堂屋:“逢春,你也去找找三弟吧,爹爹一个人在外,怎么放心得了?”
杨氏闻言大喜,随即充满期待地看向了儿子。
逢春还没来得及说话,陈芷兰的声音又响起:“敬茶什么时候都可以,三弟的下落更要紧。”
可就在他穿好衣服推开门时,遇春却冷不丁出现在门口,右手正举起打算推门。一见大哥,他便嘿嘿笑起来:“大哥,看来咱俩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逢春皱眉,刚想发问,母亲的哭声就响起来了:“你这小祖宗上哪儿去了?我和你爸都急坏了!”
边说边扑上来拉住遇春,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一番:“吃饭了没?昨晚在哪儿睡的?娘去给你煮一碗米线?”
说罢又拉着母亲的衣袖撒娇:“可饿了,想吃娘煮的小锅米线!”
“好好好。”杨氏擦着眼睛,准备马上冲进厨房去给儿子做吃的。陈芷兰却盈盈一笑:“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娘你歇着,我马上端上来。”
“好好。”杨氏又忙不迭应着,边点头边拉过遇春,“走,你大嫂都做好了……”
“站住!”不料逢春却发出一声怒喝,他盯住遇春厉声责问,“说,你昨晚究竟去哪儿了?”
遇春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依旧嬉皮笑脸:“没去哪儿。娘,我饿了。”
杨氏急忙打圆场:“先让他吃饭,吃了再说也不迟。”
“娘!”逢春气急,“你们不能再这么惯着老三了。这样下去,他迟早会闯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