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直以来我都不太明白,老公吴泽为什么会选择我这样的妻子。
我和他实在太不一样了。
他就像隐藏在密林中的一方湖泊,静谧深沉。说好听点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翻译成人话就是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响屁。
而我是人群中的一个炮仗,哪里有不平之事,就在哪里爆炸。小时候是熊孩子,长大了是愤青,人生准则就是真理不辨不明。
朋友都说我们这是互补,但随着深入交往我却发现并非如此。
他于我而言,是喧闹之后的镇定剂,是抗争后可以安静疗愈的港湾。
而我对他的意义却一直模模糊糊,直到我们的关系走到离婚那一步时,我才明白,我的离经叛道对他来说,是在潜意识里为自己挑选的求生之路。
02
我和吴泽是大学同班同学。
理论上,因为个性差异,我们原本是两条根本不会交集的平行线。
我是先注意到他的,因为在校园里他着实显得太特别。
同学们说他是出土文物,虽有夸张之嫌,但形容得很是到位。除了体育课,他总是西装革履,皮鞋领带,一应俱全。穿得比老师都还正式,仿佛一放学就能背着包去谈业务。
入学一年多,上课发言时,他还会像小学生一样挺胸抬头坐姿端正,规规矩矩的九十度角举手。
还好,他一板一眼的态度只针对自己,并不影响他人,同学们虽然觉得他奇葩,但也并未对他排挤霸凌。
相反,还推举他当班上的纪律委员,平日里配合学生会保持晚自习的纪律,他在讲台上一坐就是一杆尺,很是有模有样。
而我,虽然成绩尚可,却一直是班里的刺头。吴泽对于我而言,就是另一个极端的反面,提醒我物种多样性的存在。
03
和吴泽相熟,是因为一只死去的猫。
学校正门是一条八车道的马路,学生们走地下通道,小动物却通常在马路上方凭着运气穿行。
那只橘白就这样被撞死在了马路中央。
我看见时悲剧已经发生,不忍心看它被反复碾压,想去把尸体捡回来,但又苦于不知道如何下手。
吴泽就是这个时候发现我的。
他去马路对面买了一些生活用品,从地下通道出来时,就看见了愁眉苦脸正在想计策的我。
他主动问我原因,得知我的想法后,立刻把他刚买的东西从塑料口袋里拿出来,往我怀里一塞,趁着车少时用塑料口袋捡回了那只猫。
我捧着东西和他一起去了校区后面的河边,找了一棵树,把猫埋在了下面。
封上土之后吴泽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绿化带里有一丛不知名的小野花,他连根刨出两朵,返回刚刚埋猫的地方,把花种在了上面。
那一刻他在我眼里突然变得不一样了,我仿佛看到了这个表面笨拙稚嫩的青年,内里那颗柔软的心。
完成这一切之后,吴泽冲我笑了笑,伸手要接我帮他拿着的东西。
我一边递给他,一边惊喜地说,没想到你一个男孩子也喜欢薰衣草香味的洗发水,和我用的一样呢。
他有些害羞,低声说是特意买的。
一场我从未知晓的暗恋,就这样摊开在我的面前。
04
吴泽喜欢我的原因,让我有些惶恐。
竟是因为专业课上我与老师的一场争辩。
我们学校产教合一的功课做得有些落后,老师教授的软件在市场上已经淘汰了好几年。
我站出来指出这个问题,让那个上了年纪的老教师有些下不来台,我还险些因此受到处分。
吴泽却说就是因为那一次他注意到了我,感觉我不卑不亢的样子,整个人都在闪光。
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但不管怎么说,被人喜欢的感觉终究是美好的。况且是一个善良男孩的喜欢。
天时地利人和,就这样让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走在了一起。
我们的恋情让周围人跌破了眼镜,但我们对自己的幸福自得其乐。
毕业后,我和他都留在了本市,进入了不同的公司。每天下班回来后,望着出租屋里那张和我一样疲惫却仍充满干劲的年轻的脸,就觉得未来可期。
05
我的父母很满意吴泽,以前我喜欢的男孩子都是班上那种小混混,而吴泽看着根正苗红。
吴泽的父母对我却没有多好的印象,因为第一次见面,我就在无意间扫了他们的面子。
说起来其实并非故意。
他爸妈以前在供销社上班,改ge后就在当地的一家化肥厂工作。吴爸是大专文凭,在那时算是很有文化的人,所以一直在厂里担任管理工作。整个人的气质特别guan腔,颐指气使。
而吴妈,在销售部门工作,加上又是管理部领导的夫人,利爽泼辣,说一不二。
在吴泽老家的小镇上,这样的家庭也称得上是有脸面的人家。
我去的时候,他爸妈很客气地做了一桌子家常菜。有一道菜的味道,让我有些难以适应。吴妈介绍说是当地的特色菜,是用发酵过后的糯米水腌制而成的咸菜,这种类似于变质的味道是它特有的鲜香。
吴妈一边说一边往我碗里夹,我知道这种食物对喜欢的人来说可能是一道佳肴,但那个气味刚靠近我就熏得我直摆手。
我礼貌拒绝了吴妈的好意,吴妈愣住了,立刻往吴泽碗里挑了好几筷子,说这个菜吴泽最喜欢了,吃了也对身体好,以后若是成家,我也得学着给吴泽做。
我和吴泽好歹也交往了三年多,看着他吃得那满脸愁苦的模样,就知道这句“最喜欢”水分有多重。
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么一件小事背后折射出来的家庭本质,只是毫无意识地打着哈哈回复道,他若喜欢吃,找您能做就行了。
我还偷笑着欣赏吴泽扭曲的表情。
完全没有注意到,吴妈早已变了脸色。
06
我是在婚后通过吴妈的嘴才知道这一天他们找吴泽聊过天,这一面他们觉得我长得不够漂亮,还不懂礼节,配不上他们精心养育的儿子。
吴泽是靠消极抵抗和能拖则拖的办法,最终让他们点头同意的。
我原以为这桩婚姻双方父母都满意,却不知这背后还有这番纠葛。
只可惜,知道真相时,吴泽爸妈已经成了我的公公婆婆,以及我刚刚出生半个月儿子的爷爷奶奶。
婆婆之所以告诉我这些,是因为孩子出生后他们便办了退休,搬来和我们一起住。而那一天,我发现公公直接用儿子的洗澡盆洗脚。
我自认为脾气还算平静,很礼貌地为公公科普,成人的脚上有很多真菌,不适合和孩子共用清洁工具。何况洗澡盆是孩子要用来洗全身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当时吴泽不在家,婆婆当即就翻了脸,说当年我第一次见面时就找茬,没有当公主的命,倒是浑身公主的脾气。然后把他们数年的积怨一一数落了出来。
我这才知道自己的婚姻,在他父母眼里是多么不受祝福。
既是这般,吴泽为何非得勉强呢?他对我当真爱到如此?
07
后面的相处让我越来越困惑。
那天我没有和婆婆深究,是因为她的一番发言把我打得措手不及。我的这个反应,造成了她的一些错觉,可能觉得我没有能力去反抗长辈的愤怒。
她的行为开始愈演愈烈。
我父母在时,公婆还算礼貌妥帖,但父母一不在,他们就开始找茬,甚至当着吴泽的面,亦是如此。
喂了一晚上的夜奶,白天多睡几个小时就是懒惰,只要我一补觉,婆婆的拖把就会撞得房门砰砰作响。
餐桌上吃不下的东西便是不领情又矫情,一下桌婆婆就会打通亲戚的电话,一番哭诉。
更别提育儿观念上的冲突,诸多细节我不忍赘述。
最让我难以接受的就是所谓的哭声训练,说孩子哭家长不要去抱,就让他多哭一会儿,可以锻炼肺活量和自立的能力。
这般谬论我怎么会苟同?免不了又是一番争斗与吵闹。
让我没想到的是,吴泽没有站在任何一方。
他虽然在劝架,但他的能量是虚弱的,表情是空洞的,我能感受到他整个人更像是一个旁观者。
而且是一个痛苦的,希望我们能迅速安静下来的旁观者。
吴泽的状态让我很是不解。
08
事后我尝试与他沟通,孩子的第一监护人是我和他,在养育的理念上我们应该达成共识。
吴泽表达了对我理念的赞同,可我让他面对父母一定要给出态度时,他却含含糊糊。
吴泽还劝我说,上一代的父母读书少,多少有些专制,让我宽容忍耐一些。
我冷笑出声。
他爸妈一个大专文凭,一个高中文凭,比起我又弱了几分?更何况这专制的性格,和文凭有何关系?
吴泽接不上我的话,眼睛里却全是示弱的神情。
我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了一些失望的感觉。回忆过往,他这种性格会对父母百依百顺,其实早有端倪,如今和稀泥的局面,我并不感到意外。
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何来招惹这样的我?还在他父母提出不满后,坚持要同我结婚。
他大可找一个和他一样愿意对长辈低头的女人,轻轻松松便能保证家宅安宁。
09
心生不满,两个人的关系便越走越远。
既然他不愿意站在我这边,那么在同他父母争斗时,我也无须再给他脸面。
我变得比之前更为直接刻薄,竖起全身的刺和这份专制抗争。
渐渐地,吴泽连劝架都做不到了。他彻底变成了旁观者,表情里全是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对他愈发失望,不愿同他睡一屋。甚至在这种时刻,他都唯恐让他父母发现我们情感发生了变化,每晚公婆入睡后,吴泽才会抱着枕头去提前准备好的儿童房,又在次日一早回到我们的房间。
我不知道吴泽累不累,我只知道这个人在我眼里越来越陌生。
我越发觉得这段婚姻毫无意义,吴泽父母不管同我吵成什么样子,都会以吴泽为借口,说要看在儿子的面子上,不搬出这个小家。
为了不让他们影响到孩子,产假结束后我就辞了职,每天都带着孩子在外面游荡,尽量避免同他们更多的接触。
眼看孩子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焦虑,目前这个情况,等孩子超过两岁我再想离婚,可能连抚养权都争取不到了。
我决定长痛不如短痛,脓疮当割即割。
10
吴泽听到我离婚的意愿后,哭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颤抖着唇,什么都没有说出口,默默地抱着枕头又去了儿童房。
我心里钝痛难耐,翻着手机,想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忘记思考。
却在知乎里刷到了吴泽的一条回复。
知乎账号,还是大学时,我们在暧昧期互相关注的。因为生孩子,我已经很久没有进来发帖看文了。在知乎,如果关注了对方,是可以看到他日常点赞的一些内容,和他在一些问题下面的回复。
吴泽在半个月前回复了一条提问。
那条提问是高三那么辛苦支持你一直坚持下去的信念是什么?
吴泽的答案是,我要努力离开我的家,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感觉头皮有些发麻。我当然知道在这个问题下面的“家”不是我和他的家,而是曾经他和他父母的家。
他明明看起来丝毫不敢反抗父母,可是在背地里却把曾经的家称为“鬼地方”?
我点开他的账号,浏览了他另外的点赞和回答。最近频繁点赞的帖子都是关于“断亲”。
断亲现象在现在的年轻人中越发普遍,是说一些年轻人从不愿意回家过年开始,越发追求自我,想要摆脱一些让自己觉得负累的亲情。
吴泽究竟是什么意思?
11
看着身边熟睡的儿子,我悄然起身,钻进了儿童房。
开门的声音让吴泽在黑暗中一抖,用手机光照见是我又平静了下来。
我躺在了他的身边,搂住了他,发现他满脸都是泪。
他没有转身,在黑暗中带着哭腔问,可不可以不要离婚?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心里那个一直以来的困惑问出了口。
我问他为什么会选择我?
意料之中,吴泽没有回答。
我叹了口气,将今晚在知乎看见的内容都复述了一遍。
末了,我总结到,他之所以选择我,是因为他骨子里一直都想反抗父母的专制和霸权,却苦于被一直以来的教育和三观归训,让他没有力量去做出改变。
战斗力爆棚的我,就是他给自己选择的武器,或者说是代替他表达的那张嘴。
就像一开始他因为我和老师争辩而爱上我一样,我是他骨子里向往的那个自我,他希望我能说出他不敢说的那些话。
12
吴泽听完有些羞愧,他承认他的内心确实如此,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
所以在我同他的父母争辩时,他会保持中庸的态度。
他的欲望想反抗,而他的三观却觉得这份反抗是错误的、是不孝的。
他并没有想到我也是一个需要感情的人,并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跟他的父母纠缠到底。我也需要有人站在我身边,支持我的声音。
吴泽在我怀里痛哭了一场,1米78的汉子哭成了一个小小的男孩,絮叨着那些从小到大受过的委屈。
包括我第一次见他父母时的那一份酸菜,他说他一直都觉得那个味道很奇怪,他根本就不喜欢,可是只要对父母说不想吃,就免不了几天的责骂。
他说我第一次见面就敢表达出我的不满,真的好酷啊。他说没有我他该怎么办啊?
我又心疼又想笑。摇着肩膀让他振作,为了调节气氛,我还逗他,他的名字取得真好,是真的对父母“无辙”了,所以就想依赖着我吧?
可是如果想要婚姻长远,他就必须意识到我不是他的拯救者,而是他的妻子。
他已经不是那个无法表达自己不满的小男孩,我会站在他身边支持他,但前行的脚步需要靠他自己去迈出去。
13
我很高兴的是他终于迈出去了。
今年在我们的坚持下,他父母搬回了老家。从过完年到现在一个多月,分居两地后,虽然他父母在电话里还会管东管西,当吴泽学会了说“不”。
当他开口说“不”之后,他父母的态度似乎也没有那么顽固。他曾经以为需要断亲才能获得的自由,在他对界限感的坚持中,慢慢找回了那些割让的自我。
而我们的婚姻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前几天我在知乎看见他修改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说支持他熬过高三的原因,是想长大,想变得有力量,想找到那个能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女孩,离开那些曾经畏惧的控制,成为真正的自己。
我笑着关掉了屏幕。
我不知道现在他有没有真正找到真正的自己。
但我知道,我又重新找回了那个让我动心,让我愿意结婚成家,愿意相守一生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