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桃拎着两包桂花酥走出九福斋的大门,隐隐听见不远处的云来客栈门口传来辱骂声。
“穷要饭的,没钱还想住店?有多远滚多远!否则以后见你一次便打你一次!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浑身的酸臭味儿,我呸!”
一道文弱声音随即响起:“兄台,我并非赖账之人,你容我解释两句,我本是桐林乡人,此番来京是为参加春闱,谁知路上不幸遭遇劫匪……”
“哈哈哈哈,你来参加春闱?我云来客栈住的都是来京参加春闱的举人,哪个像你这般落魄?莫要再诡辩,小心送你去衙门吃官司!”
春桃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但听到“桐林乡”三个字,便忍不住走过去瞧瞧。
只因她也是桐林乡人。十岁那年,守寡多年的娘亲改嫁,她才随同搬出来。一别故乡六余载,再闻乡音,心中倍感亲切。
春桃刚刚靠近围观群众外围时,那人恰好被客栈小二一脚踹了出来,伏在春桃的脚下,春桃低头仔细看着那人,那人也抬头怔怔看她,片刻后,二人不约而同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春桃!”“堂玉!”
两人呆呆看向对方,眼中皆有惊喜。还是客栈小二将他们拉回现实:“哟,这不是何府的春桃姐姐吗?此人与你相熟?”
春桃遂收起笑容,拿出何府大丫头的派头,问道:“怎的?此人确是我老乡。”
客栈小二搓着手,干笑道:“春桃姐姐,既如此,我便直说吧,此人昨夜入住小店,欠了小店十五文钱,您若是方便……嘿嘿嘿……”
春桃绷着脸,从荷包里掏出十五文钱扔过去,暗讽道:“欠你的钱现在给你,可你说过的话能否收得回去?”
那小二捡起钱,厚着脸皮对堂玉说道:“这位公子,刚刚得罪啦!”说完,便一溜烟儿跑了。
春桃懒得跟小二计较,上前扶起堂玉,问道:“你怎的落魄至此?我刚听了半截话,你来京路上遇到劫匪了?”
堂玉掸了掸身上的泥土,说道:“唉,可别提了。寒窗苦读多年,总算中了举,倾全家之力,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本想挣个好前程,可谁曾想,劫匪连我这身无长物的穷书生都不放过!”
未等春桃回话,堂玉忽然转身面向春桃,行了个大礼:“他乡遇故知,解我于危难。春桃,受我一拜。”
春桃咯咯笑:“一晃这么多年没见,你倒还是这副文绉绉的老样子。可别拜了,折我寿路。”
堂玉直起身子,抖了抖宽大的袍袖,看着春桃,笑道:“多年未见,你也不曾改变,性子未变,相貌也未变,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
02
春桃儿时是家乡有名的疯丫头,大字不识几个,偏偏与喜欢读书的堂玉玩得好。
当年,总有人开他俩的玩笑:“春桃,等你长大了,便与堂玉哥哥成亲好不好?”
每每此时,堂玉的脸便红到了脖子根儿,而春桃总是大喇喇地说:“堂玉哥哥会读书,将来要进朝廷做大官!我呢,要去寻师傅学功夫,将来做个女将军!”
回想当年,两人志趣不同却能相伴廊下,秉性差异却能共度四季。春桃家穷,堂玉总会偷偷藏一点家里的吃食拿给春桃,春桃无以为报,便去山上采野花草药用粗布制成香囊送给堂玉醒神或驱虫。
娘亲改嫁远走那天,春桃笑着与堂玉告别,转而便嚎啕大哭。她并不知道,那一日,堂玉站在山顶,目送她们母女远行,手里捏着香囊,悄悄红了眼眶。
没想到,天高地远,茫茫人海,竟然还能重逢。
两人走着走着,堂玉闻到了春桃手中那两包桂花酥的香味,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春桃听见,哈哈笑了一通,举起手中的点心匣子,说道:“这是买给我们府里大小姐的,可不敢给你吃。我请你吃阳春面吧!”
两人来到一家小面馆,堂玉一口气吃了三碗,春桃双手捧着脑袋看,待堂玉吃饱后,春桃问道:“堂玉,距离春闱还有些时日,你打算怎么办?”
堂玉面上泛起愁苦表情:“哪怕住破庙、沿街乞讨,也要熬到春闱结束。”
春桃想了想,将自己荷包递过去:“今日只带了这些钱,你先拿去,找一家小客栈把自己安顿下来。我还有些积蓄,明日午后你去何府找我。”
堂玉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这些年想必过得也不容易,我怎能花你的钱?”
春桃咯咯笑:“你想得美哩!那钱算我借你的!来日你做了官,加倍还我便是!男子汉大丈夫,矫情个什么?”
春桃儿时便是这般快人快语,堂玉听她这口气觉得甚是亲切,加之自己确实没有其他出路,最终应了春桃。
03
次日午后,堂玉来到何府求见春桃,守门小厮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出来一个人高马大的糙汉。
汉子看着凶猛,举止却十分规矩有礼:“春桃临时被老太太叫去做点心,一时半刻回不来,她托我把这袋钱交给你。”
堂玉回道:“敢问壮士贵姓?”
汉子笑道:“免贵姓白,是何府的管家。”
堂玉双手接过钱袋,拱手行礼:“有劳白管家,麻烦您告诉春桃,我现住在大福客栈。”
白管家回礼:“一定将话带到。”
傍晚时,春桃来到大福客栈,给堂玉带了不少干粮和饭菜,还有几套干净的旧衣、笔墨纸砚。堂玉感动得热泪盈眶:“春桃,我飘零他乡,惨遭不幸,多亏有你。”
春桃摆摆手:“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这些东西你先用着,但我能力有限,不能一直这样接济你,改日我托人问问,看看能不能帮你找个差事。”
堂玉原本没抱多大期望,没想到,两日后,这事还真让春桃办成了。何府有许多铺子,有家绸缎庄的账房先生身体不好,正缺人手,春桃跟大小姐提了一嘴,大小姐跟她亲近,便把这个差事安排给了堂玉。
至此,堂玉算是彻底在京城稳定下来,白日做工,夜间苦读,日子清苦,但起码衣食无忧。
转眼间,春闱的日子到了。
堂玉顺利参考,而后继续做他的账房先生,忐忑等待放榜的日子。
那日,春桃陪大小姐一起绣花,去外头采买的李妈妈扭着胖胖的腰身从院子里小跑进来,一边归置采买回来的东西一边闲聊:“今儿街上可热闹了,我听说春闱放榜啦。”
春桃闻言,瞪圆了眼睛:“你可知谁中了榜?”
李妈妈哈哈笑:“春桃你忘啦,我大字不识一个,哪看得懂大榜?反正就看见有人哭有人笑,啧啧,这没考中的,白白浪费几年光阴;这考中的,从此可就荣华富贵喽!都是命!”
大小姐见春桃着急的样子,揶揄道:“你坐不住就出去看,别一心二用绣坏了帕子。”
春桃捏着绣花针没停手:“我有什么坐不住的?”
大小姐凑近了说:“你不惦记那个堂玉哥哥吗?”
春桃拧着眉道:“大小姐!我惦记他作甚?”
大小姐笑笑,意味深长地说:“春桃,虽然我有心撮合你跟白管家,但并非逼迫于你,一切都要你心甘情愿。我是这样想的,白管家也是这样想的,即便你们不成,日后也不会与你生分。”
春桃手里的线刚好绣完,她打了个结,捻起一根绣线重新穿针,双目盯着针鼻儿,悠悠说道:“大小姐,我帮堂玉,并非对他存有什么私心,仅仅是因为我们之间那份同乡邻里的情谊罢了。”
大小姐看了她一眼,说道:“可堂玉未必这样想。你在他陷入困境时出手相助,这份雪中送炭的情意可不一般,他若是个品行端正的君子,日后必定感念于你。那日他来找你,我远远瞧了一眼,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又有学问,以后的条件要比白管家好得多。我们女子嫁人,事关一生,谁不想嫁给好男儿?你与白管家尚未定亲,这个时候改主意,也是人之常情。”
春桃专注于手中的帕子,她今日绣的是蝶恋花,她的女红并不好,打算绣完后看看成色,若是自己满意,便送给白管家。
大小姐见她不语,又说道:“你我多年情谊,表面是主仆,实则与姐妹无异。你若不好意思开口,我可以找白管家说说。”
春桃这才停手,说道:“我去花园捕蝴蝶,先瞧着蓝翼的蝴蝶漂亮,追着跑了一圈,不巧又遇上了一只黑绒彩翼的蝴蝶,转而去追这只。花园那么大,蝴蝶那么多,我一会儿看上这只,一会儿惦记那只,总想捕一只最满意的,到头来,恐怕只能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她顿了顿,小声说:“大小姐,这世间男人不是豆子,不能随我扒拉随我挑选。我是丫头,他是大官,我选他做什么呢?看着我俩曾经的那点情分一点点变没吗?还是给他做小、让他养着我?当年我继父容不下我,将我卖到府里,我年纪小,又不懂事,不知闯下多少祸事,是白管家一路提点照顾,我才有今天。他见过我最狼狈的样子,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在他身边特别自在,早已认定他是我的良人。”
大小姐摸摸春桃的头:“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过啦。我就怕你与故人重逢,勾起青梅竹马的情分,日后嫁了白管家,会后悔。”
春桃狡黠一笑:“我曾与他青梅竹马,却不曾柴米油盐,水中月、镜中花,都不作数。”
04
次日,春桃接到喜报,堂玉竟中了会元!因他是何府绸缎庄的账房先生,何府上下与有荣焉,何老爷还特意备了贺礼,让白管家送过去。
堂玉收了礼,谢过白管家,问道:“春桃近日可好?原以为她今日能来。”
白管家脸色微红:“春桃与我定了亲事,正在府里给自己绣婚服,怕是不得空。”
堂玉如遭雷击,表情愣怔,心中空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白管家拱手说道:“春桃早已不与娘家联络,她待你如兄,如今你是贵人,待我与春桃成亲,不知堂公子能否赏脸到场?”
堂玉这才回过神来,喃喃道:“一定,一定。”
两月后,春桃与白管家大婚。彼时任翰林院修撰的堂玉以义兄之名,亲自到场送嫁,倾其所有为春桃备了两箱嫁妆。
见春桃一身红装,堂玉不禁红了眼眶,笑着感慨:“还记得当年,你说将来我去做官,你去做女将军。”
春桃咯咯咯笑:“如今你得偿所愿,我却没能做成女将军。其实我早就看出你前程远大,而我不过平庸妇人,因而对当下一切都很知足。”
堂玉心中酸涩,话到嘴边,终是没能问出口,只说道:“那便好。如此,为兄便放心了。日后如有需要,为兄绝无二话。”
春桃向堂玉施了一礼,拿起盖头自己盖上。
接亲队伍已至门前,喜庆的唢呐声在天地间回荡,她的良人骑着高头大马,正在不远处等着她。她大步奔赴,从未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