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父子俩长得不像咦。”
十几年没见的跑船老友，到老胡家里做客后，悄悄跟老胡说了这句话。
儿子出生那会儿，跟老胡眉眼卦相，只是后来长开了，才谁也不像。
那天，他在街口看见妻子和一个穿着体面的老男人有说有笑，妻子那张年过半百的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羞涩。
那初恋的母亲，得知妻子祖上有精神病史，说妻子也会遗传，逼自己儿子和妻子分了手。
后来有人给妻子介绍老胡，丈母娘直接了当地跟老胡说，我家闺女可能有隐性精神疾病，老胡没嫌弃。
妻子的初恋，后来找过妻子，老胡就站在门口，粗声扩嗓地喊她快回屋。
躲在绿荫植被后面的老胡，一边回想过去，一边看着妻子和那个男人，心里拧巴极了。
也不知是在海上飘久了，影响了身体，还是回来相处的时间总是不够。
妻子正药偏方都吃过，吃得整天吐胆汁，离婚也闹过，老胡把药连同药罐扔出了家，把离婚的话当耳旁风。
妻子怀孕1个月时，老胡出海了。
半年后回来，守着妻子两个月，迎来了儿子的诞生。
儿子长到三个月时，老胡揣着一张全家福，出海了。
先行回家的老胡，若无其事地问随后回来的妻子，刚才去哪儿了。
老胡那个心啊，就是一块炸麻花，拧巴，一捏，碎成渣。
晚上，儿子一回来，老胡觉得天旋地转。
怎么从前没觉得儿子这天圆地方的长相，跟妻子的初恋长得如此相像！
老友的话，变成了一把隐形的刀子，把老胡坚不可摧的心，戳出个血淋林的洞！
儿子最近戒烟，有嚼口香糖的习惯，老胡就老猫守耗子似的守着儿子。
“嚼久了腮帮大，快吐了。”老胡递上一张干净的纸巾，叫儿子包好了再扔，不然难清洗。
儿子笑老胡是环保卫士，接过纸巾照做，老胡趁机把垃圾提出去倒了，出门后，把那团纸翻出，塞进自己包里。
一个星期后，老胡拿到报告，坐在没人的路边，狠狠地大哭了一场。
老胡在外面晃到天色黑尽，在妻子轮番电话轰炸下，他用满是老茧的双手使劲搓了搓脸，视死如归地回家。
摊牌之前，老胡依旧给妻子机会，想让她自己承认。
妻子张口就说老胡发神经，老胡的手颤抖着，把报告扔了出来，妻子脸色陡变。
老胡放下狠话：“这事儿要是不说清楚，就离婚！”
妻子双眼瞬间盈满泪水，老胡心头的火，窝着发泄不出来，他认为这事儿明明是妻子不对，但妻子反倒像个受害者，这跟贼喊抓贼有何两样。
当晚，老胡很有骨气地睡了沙发。
第二天大早，一夜无眠的妻子，打电话叫儿子回去一趟。
老胡现在根本不想看到儿子。
他那个年迈的身躯啊，经受着沉痛的折磨，海潮般的酸楚和心痛冲刷着他的老心脏！
他的心在嚎啕，这么好儿子，为什么不是他亲生的啊！
他是一个堂堂的大男人，这辈子没做过任何亏心事，对这个家庭尽心尽责，这绿帽，他戴不了，咽不下这口气啊！
儿子对老胡说：“妈要回一趟老家。”
驱车一个小时，来到了乡下，妻子腿脚不便，儿子背着她，沿着菜地的田坎，往山上走了一段，停在了一座双人墓前。
乡下是土葬。
老丈人和丈母娘的棺材，是合埋在一块儿的。
妻子坐在儿子垫了衣服的石头上，叫儿子走远一点。
“怎么，打算拿丈人和丈母娘来说情？”老胡语气嘲讽，但他没想到，妻子抛出的第一句话，就把他打得无所适从。
“你亲儿子在里面。”
老胡后背一凉：“你在讲什么鬼话！”
妻子眼睛红红，声音低迷，她喊老胡的名字，“老胡，我有一阵子精神不正常，你还记得吗？”
这事儿老胡当然记得。
他跑船一回来，丈母娘就去世了，妻子那些日子浑浑噩噩的，每晚得守着儿子，才睡着踏实，不然半夜会惊醒喊叫，跟失心疯没俩样儿。
老胡带妻子去看过医生，吃了两个月的安神药物。
“这跟你给我戴绿帽子有什么事！”老胡吼声像头莽熊。
妻子见老胡还在冤枉她，有些激动，嗓子一提：“我说了，你亲儿子在土里面！在我爸的旁边！
那一团小突起，你从前不是总想弄平，我不让你弄吗？那就是你亲儿子待的位置！我们的亲儿子，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老胡整个人，彻底石化！
原来，老胡走后没几天，儿子就生病了。
妻子和丈母娘，带着儿子跑到县医院检查。
医生说是普通感冒引起的扁桃体发炎，挂了一天的点滴，儿子病情反而加重了。
凌晨4点，妻子又找上医生，医生这次说儿子肺部出血，诊断是重症肺炎。
上午10点，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那个时候，儿子已经不行了。
儿子之前发烧从未超过38度，从确诊到死亡也才不到半天时间，一个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
妻子把没生气的儿子抱回了家，没有下葬，而是哄着，唤着，好像儿子只是睡着了。
丈母娘见自己的女儿精神异常，于是哄骗她，说认识一个道士，只要有缘分，七天能起死回生，隔代亲属才能去。
妻子一个小学文凭，信了丈母娘这一文盲，她把儿子交给了自己亲妈。
丈母娘背着妻子，把小孙带往后山，用一个小木箱装着，埋在老丈人的旁边。
妻子等待的日子里，整天问丈母娘，宝宝啥时候能回来。
一星期后，瓢泼大雨的夜晚，丈母娘从外面抱着一个襁褓婴儿回来，说孩子活了，但病了，得好好养。
这就是老胡现在的儿子。
80、90年代，城市里的医院、孤儿院，甚至托儿所门口都常有弃婴。
只是扔男孩很少见，大部分都是女孩。
丈母娘去城里找自己弟弟，想让他想想办法。
路过托儿所的门口，见一堆人围着，她也凑了上去，就这样，丈母娘从人堆里，把儿子抱了回来。
当时儿子又瘦又小，看起来半死不活，裹身的布料满是补丁，身上皮肤溃烂，脚上还有很严重的脓包。
妻子真把病娃当成自己的儿子，把家里的钱都花了，给儿子治病。
那时海上通信不好，就算联系得上人，也是时间延迟。
再说了，跑船作业，稍有个闪神，命丧大海，连尸体都找不到。
丈母娘想着，等姑爷回来之后，亲口说这事儿，如果他到时不要这孩子，那就离婚，自己和女儿养。
但没想到姑爷半年后是回来了，只赶上给她下葬。
那个时候，妻子精神状态非常恍惚，不可能把这事儿说出来，等过了一阵，她恢复了正常神志，想告诉老胡真相。
但看到老胡对儿子百般疼爱，她说不出口。
痛苦，就让她一个人承担，孩子只要好好养，就是他们夫妻俩的儿子。
就这样，一直到儿子三十岁。
妻子哭得伤心欲绝，又带着几分解脱，她终于可以不用守着这个秘密了：“你要跟我离就离吧，是我对不起你老胡家！”
老胡步履沉重地走近坟墓，缓缓蹲下，颤颤巍巍的老手，轻轻放在那团小凸包上，双眼布满水痕。
他离家时，这个小家伙才3个月啊，那咿呀咿呀的手脚乱动，他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啊！
老胡沉浸在真相里不能自拔，忽然听到枝条折断的声音，扭头一看，是不知什么时候走近的儿子，突然“咚”地跪在他跟前。
“爸，你虽没生我，但你辛苦养育了我，教育我，你就是我亲爸，妈也是我亲妈，你就算现在不认我了，我还是你儿子，我会给你俩养老送终的。”
老胡愣住了，脸上的肌肉因情绪冲动在抽搐。
一边是失去亲生儿子的真相，另一边是非亲生儿子，但早已是亲生儿子看待。
虽然土里埋的才是自己的亲儿子，但眼前是个没血缘的，是他用心去保护的儿子啊！
这个长大成人的儿子，是老胡用全部精力和关爱养出来的，那一步一步，付出的是实打实的真心！
老胡忽然恍过一件事来，当初妻子硬要给读小学的儿子改名，是不愿意再把儿子当成夭折儿子的替代品吧。
这时，老胡听到妻子对儿子说：“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儿子扭头，看向妻子，他眼眶有点红，表情故作轻松：“去年爸生病住院，你让我把他的医保卡拿去医院，我翻错了地方，翻到了舅公爷写给你的信。”
原来，丈母娘的弟弟，得知老胡不知道儿子身世，也以为自己侄女当初疯癫，不记得这些，就写了一封信，算是提醒一下。
他没别的意思，儿子可以当亲的养，但自己得知道怎么回事，不能糊里糊涂的。
老胡那一双褶皱的老唇，抽颤了一下。
他想到去年，自己患上急性化脓性阑尾炎，是儿子背着他下楼，要不是及时送到医院做手术，他可能老命就没了。
儿子鞍前马后的伺候，给老胡整天擦身子，晚上睡陪护床。
其实，儿子从小就非常懂事，成绩好，性格也好。
长大出息了，有好的东西都给老胡俩口儿带，俩人一有啥事，不论大小，儿子总是第一时间到。
过去的温情种种，在老胡眼前掠过，引得他潸然泪下。
老胡摸着土里夭折的亲儿子，内心感叹，这是老天可怜他们家，又恩赐给他了一个儿子啊。
老胡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问妻子：“那你在公园里，怎么回事？”
这事儿，在老胡心里没过去。
妻子这才恍然，可能是老胡看到她跟初恋了，没好气道：“碰巧遇上的，我要告诉你，你三天不给好脸色，我干嘛要找事儿？”
“你跟那个老男人说话，笑成那样。”老胡还在犟。
妻子真怒了，冲老胡吼：“别人夸我，我不能美滋滋的，得哭不成！”
老胡知道自己太小心眼了，他走过去，放轻嗓子：“当年，苦了你了。”
妻子转过脸，眼泪唰唰流。
老胡讨好地说：“我背你回去。”
妻子倔强地抹泪，就是不给老胡正脸：“谁要你背，我还怕摔着，我有儿子，稀罕你这老骨头。”
这时，老胡看向儿子，喉头一紧，清了清嗓：“你还跪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背你妈到车上去。”
“哎！”儿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乐呵地大声应道，手掌抹了一下润湿的眼皮，站起来，背着母亲，往回头路走，老胡跟在后头。
亲情，亲连接的血缘，但情连接的是心，心连心，就是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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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