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雨天,说个杜十娘与你听。
二、
杜十娘携几匣珠宝坠江而亡的消息,传到了教坊司。杜妈妈正喝着新茶,微微一怔后,她站起身来:七岁买养,十三岁破瓜,十九岁正当红,你要从良。从良不是不可以,你挑那软骨头净脸皮的李甲。接客七年,妈妈我抽成万金,屋中琳琅千金,料你暗里有转移,不料你私下也积万金有余。
教坊司响当当的头牌姑娘,十娘你当之无愧。三柱清香烧与你。枉你聪明一场,却死于李甲,人财两空情也错付。替你不值。
三、
杜妈妈那三柱清香是烧给我的。
因在坊中排第十,大家叫我十娘,杜是随了杜妈妈,闺中单名一个微。我已经死了好几天了。鬼差来抓我,我不肯走。殷殷的求,哀哀的哭,拿整箱的珠玉贿赂鬼差:就容留我在水底,永世做个无依的鬼。一个女鬼的眼泪,闪耀的珠玉,不知是哪个起了作用,鬼差放了我。临走,一遍遍斥我:杜十娘,你可应了我,万不可上岸作怪,万不可害人性命,万不可兴风作浪?
能能能。
十娘只求不喝那孟婆汤。十娘不想这一世,就这样寥寥收场。这一世为女子,便要求一个女子的通透与敞亮。
四、
初次见李甲,是在半年前。
那日里,我没接客,与教坊司的几个姊妹,在三楼喝茶。说到兴致处,踱步到窗口,瞧了眼楼下。便是这一眼,十娘的人生,从此转了向。
底下有个少年郎。头戴方巾,手摇纸扇,眉是山峰聚,眼是水波横,眉眼盈盈处,万千和春住。谁说女人不贪色?心头情爱与凡胎肉身,自古皆是一体。来这买春享乐的,多半上了年纪,这样俊俏的少年郎,倒也罕见。
正打量着,少年往楼上看过来。四目交接,只觉周遭灯烛皆黯去,心头有琴音起。没来由的,羞红了脸,轻轻低侧过脸去。8岁起,杜妈妈便教我,见了男人要这样羞怯的浅笑,一遍遍的练,一年年的学,十娘有的是这些坐念唱打的本事。
可那些,都是戏。今日里,方是女子本能。
杜妈妈拦了他:公子,在坊里,可有相熟的姑娘?
少年定定站着,魔怔般,只顾仰着头,目光里吃了劲,一寸寸吸附于我,胶着不肯走。13岁,尝了这男女事。只当它是营生,是手艺,是活下去的保障。什么话没讲过,什么戏没做过,今日算知道,男女之间,有根看不着的丝线。若遇着了,丝会缠丝,藤会盘藤,从心里织出来,从眼里长出来。
丝丝缕缕,横线是情,纵线是欲,把灵与肉都织了进去。
五、
少年叫李甲。南京布政司的长公子。
年前,日本关白作乱,朝廷发兵征讨,为筹措军粮,暂开纳粟入监之例。这帮有钱的公子哥儿,纷纷用银钱捐了太学生的身份。
男人嘛,有了知识身份,就想要政治身份,这是来京城谋前程了。听人说,这次朝廷开纳粟入监,有两千多公子捐了身份。看今日这教坊司里,少年郎人来人往,挤满大堂,估摸着该有一半都奔京城来了吧。来了京城,怎能不来这鼎鼎有名的教坊司,来了教坊司,怎能不见见头牌姑娘杜微。
男人都说十娘长得好看,风情雅艳。大把银子,就为见十娘一面。是啊,好看和风情,是十娘的本钱。
六、
李甲也好看,让女人想和他亲近的好看。
可思量男人的好看,对十娘来说,太奢侈。七岁被爹卖入教坊司,十娘挨的打,受的罚,比吃的饭还多。人总是先求饱暖,再思其他。这个其他,十娘不配,也不敢。
第二日,李甲和一个叫柳遇春的公子,下了拜见帖。
可十娘哪有那么好见。不仅是钱,人也很关键。杜妈妈那里把了好几道,她知道如何拣择客人,如何吊足他们胃口,她知道如何把十娘卖出个好价钱。通常,一日里,只陪一人喝茶。连喝三日,再陪下棋。七日后,才能等来十娘抚琴吟唱,把酒一盏。
至于其他,既看银子也看权势。杜妈妈有眼力,会算计,她知道好货不烂卖。
七、
我已经和李甲喝了七日的茶。
不,确切的说,是和他的朋友柳遇春一起。遇春,是那种让人第二眼记住的男人,敦厚,踏实。若说,李甲是春意盎然,遇春是冬日暖阳,一个撩拨人,一个安定人。他俩是一个男人的一体两面。我喜欢和他俩在一起。不是生意,而只是男与女。
第八日,我染了风疾。起初咽涩,而后腹痛,再是咳喘,一日日消瘦起来。坊司的医生来过了,只说汤药加静养,但小半月过去,咳喘只愈发深久。
夜里咳醒,辗转难眠。竟有点想念李甲和遇春。夜有思,日有应。次日,李甲来了,带着他的草药。他说,他有祖传的止咳方子,但少一味药引子,这几日不曾探望,便是雇人去山里找了。喝完那碗草药,杜妈妈破例让李甲与我叙谈几句。
李甲只是愣在那,殷殷切切说了句:真心疼你。
成日浸淫男人堆,什么心肝宝贝没听过。唯独这句,真心疼你。堤坝轻轻裂了道口子,什么东西跑了出来,眼角泛起湿。抬头,发现李甲手背有伤,问起,只说是上山采药时跌了一跤,给划拉了。
划得不轻,殷红的血口子还在。想想这些年,十娘收过祖母绿、夜明白、朱砂红,但没收过一个少年郎的赤血丹心。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一刻,我突然憎恨起自己,我急切的想要一个男人,我想要一个男人干净的心,滚烫的身。
八、
我和李甲在一起了。我们成了彼此的学业。
我再没接其他客人。我俩整日介,消磨着光阴,也消磨着青春的肉身。有了李甲后才知道,同样的话同样的事,不动心神的说与做,是应付,是生意。动了心神,才是鱼水欢,男女爱。
据说后世有个叫兰陵笑笑生的公子,写尽了男女欢爱的种种场景。其实,古往今来,男欢女爱,不过就是棋逢对手的搏杀。往低了去,是肉肉搏杀;往高了去,是妖精斗法。搏斗到山穷山尽,俩人同是一脚生一脚死,魂儿升天,身儿坠地。死生一隙间,见万花吹雪,也见万里清光。
尔后,幻灭。从仙境的那头,跌落回人间。情欲的尽头,不就是这些吗?(未完待续)
下雨天,随手捏个故事新编,解解乏。以后就一篇正经文,夹一篇掉粉文。保持总量平衡。
闰四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