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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李翠娥的女人,决定在这个春节,咽气。
日期:2020-02-20 14:15:14 作者:甘北 来源:甘北 阅读:

一个叫李翠娥的女人,决定在这个春节,咽气。

  本文作者甘北&祝东风

  首发公众号:甘北

  李翠娥77岁,老伴走了三年了。

  今天是他的忌日,按农村习俗,有很多规矩要做。她从一早起来就开始忙活,烧了一桌他生前吃的菜,其中一个是面筋包塞肉。她把肉剁得很碎,里面拌上料酒、葱姜,细细的姜丝混进去后,才猛然想起来,他不爱吃姜。

  李翠娥一边懊恼拍拍记忆力逐渐退化的脑袋,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根针,极有耐心地,一点点把姜丝挑出来。

  眼睛花了,姜丝太细看不清,只有一小点嫩黄的影子。她又去拿老花镜自己的旁边还放着他的。李翠娥的老花镜是红框的,他的是大黑框的,依偎在一起,很可靠样子。又像两张看不清眉目的脸,却硬生生瞧出一种举案齐眉的味道

  她搬着小板凳,坐在案板前,失去他时光,浓稠而绵长。她越发不怕做一些琐事,只怕事可做。就像厨房门口的那袋绿豆,她已经倒进筐里筛了好多遍,拾出坏豆,扔进前面的院子里,知道永远不会发芽,因为是死物。

  在面筋里塞满肉后,李翠娥满意地笑了,脸上竟生出一丝类似怜爱的表情老头子,今年猪肉涨价,贵得要死。我都舍不得吃,多吃点。”

  然后,她迈着小脚到村头的商超,买了一瓶块钱的二锅头。这一套做完,已经快八点了。

  二儿子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去上坟。他已经在德国定居了,来来回回机票太贵,而且过年刚回来过,也就不再花这个钱了,说好视频上坟”。但毕竟隔着七个小时时差,儿子也要睡觉。

  李翠娥说:“你姐姐还没到呢。”

  “我给她打电话!这么大人了一天到晚做个事磨磨唧唧的。”儿子有些生气

  李翠娥坐在门前,看着屋外的日头,天已经很亮了,薄薄一层雾气也散开了。她叹了口气,看到女儿发来的微信语音,一个小红点,在屏幕上,显得亮晶晶的。

  “妈,我已经进村了,你要不挑着扁担先出来?”

  李翠娥回过去一个好,有些费力地把扁担挑到肩上。其实一点都不重,前面的筐子里是饭食,后面的筐子里是纸钱、纸衣服、纸房纸车,还有老伴去世那天,停灵时放在棺材底下的一双鞋。

  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李翠娥堪堪直起弯着的腰,觉得实在,这些都是要给老伴的,每一样都是她精心备好的,就像细密针脚,亲自来,不会错。

  李翠娥挑着扁担,和女儿汇合,孙子刚过三十,已经有发福的征兆。“姥姥,奇奇今天上兴趣班,他妈妈送他,就没来。”孙子见面的解释,更像是寒暄

  “没事没事的,你们都忙,我知道的。赶紧去吧,你小舅舅已经到了。”

  那是她的三儿子,就住在镇上,离公墓也更近。

  女儿打开后备箱,拿出一瓶婀娜九,放到李翠娥前面的筐子里,然后指使儿子来挑担。李翠娥不说话,卸下扁担的时候,把二锅头压在了梦九上面。

  一路上,大女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讲生意难做,说媳妇偷懒,埋怨儿子上手慢,家里那口子不靠谱。

  “哎,小陈呢?”李翠娥给女儿吵得脑袋疼,突然发现女婿没来。

  “他啊,今天我们那个工程的老板,他妈忌日也在今天。我们催款半年多了都催不到,陈盛去堵他了。据说那老板是个孝子,清明肯定要上坟的嘛。”

  李翠娥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心里升起一阵悲哀,如果老板也想到这一点,还会去上坟吗?

  李翠娥叹了口气,说:“你们就不能改天再去吗,今天让人家好好上个坟啊。”

  “你在农村不知道,我们让他好好上坟,他让我们好好过日子吗,拖欠这么长时间,每次去公司都找不到人……”大女儿骂骂咧咧地讲开来,路上其他祭扫的人纷纷侧目。

  李翠娥想讲她,又不敢。看着孙子挑的扁担里,那些被压出折痕的纸房子,只觉得老伴收到住进去的时候,可别被磕碰了才好。

  说来也怪,一直念叨到三十岁的小姑娘,莫名其妙就结婚了,莫名其妙就做生意了,莫名其妙就赚大钱了。日子久了,她不由得对女儿生出一丝说不出的疏离。

  那样的排场,挥霍的分寸,让从来节俭的她很不喜欢,尤其不喜欢的,是女儿由内而外透着的陌生。她几次想跟女儿聊聊,但女儿听个几句就说什么三观不同,低头刷着手机笑哈哈的。她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三观是什么意思。

  后来,陈盛出轨了公司里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女儿回来哭了一场,有点小时候的样子,李翠娥安慰她,给她做了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猪油拌面。

  女儿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嘴,砸吧着说“真香,好久没吃到妈妈做的面条。”李翠娥听着这话就想哭,女儿多是喊她“我老太”,有时候喊“妈”。“妈妈”,就像女儿小时候有着奶香味的嗝。

  这种温馨并没有持续太久,吃饱喝足后,女儿恢复了战斗力,快刀斩乱麻地就给陈盛打电话,情感、孩子、公司利益流畅地砸在他面前,就像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在读一篇稿子。

  李翠娥满腹的安慰就那么憋在心头,看着对面已经杀红眼的女儿,说了几句之后,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

  老伴在的时候,总是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管那么多干嘛。他们的日子,让他们自己过去吧。”但她还是忙前忙后地操心这个,叮嘱那个。大家都嫌她啰嗦,总是不耐烦地打断她,听不完就把电话挂了。她知道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就是有种莫名的底气,有当妈的架子,有长辈的感觉。

  可现在老头走了,她一夜之间就像个被针扎漏的气球,三年来,话一天比一天少,也不再叽叽歪歪地去做孩子的人生导师。

  而且,随着日头的推移,她对孩子们竟然有了畏惧,总觉得自己一孤寡老太太,面对着三大家子,心里也没个主意。二儿子定居德国倒还好,小儿子永远都那副厚皮样,最怕的还是大女儿。

  女儿每次回来都甩下厚厚一沓钱,吃个饭就走。其他老太太总夸李翠娥有福气,女儿真有出息。李翠娥都不吭声,她看着那些钱,总有种女儿变成自己老板的感觉。她怀念做生意之前的女儿,甚至,那天嚼着猪油拌面痛哭流涕,还在卧室住了一晚的女儿。

  很快,老伴的坟头就到了。小儿子一家倒是齐的。大女儿先拿出手机跟二儿子视频,二儿子隔着屏幕,冲坟头絮叨了几分钟,就挂电话睡觉了。

  李翠娥站在墓碑前,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即使三年了,还是悲从中来。小儿子上前来牵住她,从她手里抢过皱皱的手帕给她擦眼泪:“不要哭了,每次来都哭,三年了!”

  李翠娥推开小儿子的手,蹲下身在扁担里拨弄,把碗筷和饭菜朝外拿,小孙子一下看到那个面筋包揣肉,抓着就要往嘴里塞。儿媳妇差点没看住,失声叫到:“放下来,那是给死人吃的!”

  小孙子明显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就把那个饱满面筋包扔进了沟里,鼓鼓囊囊像一个小球,滚了一会才停下。李翠娥背着身,装作没听到,但余光不住地往沟里瞥,觉得实在可惜。

  大女儿过来拿梦九,小儿子馋酒,一眼就看到了,说:“姐,给咱爸喝这么好的酒啊?”

  “那不然呢?给你喝啊?”

  “爸一个人喝多寂寞,我陪爸喝!”小儿子嬉皮笑脸,伸头就要看扁担里有没有多余的酒杯,被李翠娥打了一下。

  “你把这酒拿回去吧,你爸喜欢喝二锅头。”李翠娥平静地说。

  小儿子上手就要抢,大女儿一下子挡住:“不行,这是我给咱爸的心意,你怎么这么不孝顺?”

  “怎么就不孝顺了?今年咱爸第三年,我们可以脱孝了。”小儿子据理力争。

  “给他吧。”李翠娥淡淡地说。

  大女儿好歹守住了底线,告诉小儿子后备箱还有,把这瓶酒全倒给了老头。

  李翠娥逐一把东西摆好,然后一边碎碎念着一边把东西烧完,期间又哭了两回,分别被孙子们劝了起来。烧完老伴的鞋以后,就要回去了。李翠娥看着那摊布料和橡胶底的灰烬,觉得身体里的活物,又少掉一样。

  中午在镇上的小儿子家吃饭,他一直心心念念着梦九,非要开车先拐到李翠娥村上的停车场,拿完再回家。一来二去的,在路上时间就长了。

  李翠娥本来就晕车,再加上心里难受,实在没忍住,哇的一下吐在了装纸钱的塑料袋里。

  车里瞬间就安静了,大家都不说话,小儿子从反光看她,问了句:“没弄到地上吧?”

  大女儿一边说没有,一边抽纸给李翠娥擦,数落着弟弟不懂事。

  儿媳妇不说话,默默地打开了车窗,吹得李翠娥打了个寒噤。

  折腾半天终于到了小儿子家,大女儿和儿媳在厨房里忙活,她想去帮忙又被劝出来。小儿子和两个孙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李翠娥插不进去,聊得都是她听不懂的话题,而且,现在胃里还一阵阵地难受。

  她搬着板凳坐到院子里,太阳晒在身上还是觉得冷,她想老头子了。可是,老头走了,把她丢下了,不要她了。

  想着想着,又默默地哭了一会。

  吃完饭后,大女儿把她送到家,急匆匆地就要回去,陈盛“逮到了”那个老板,正在谈回款的问题,她必须回去助他一臂之力。

  大孙子自然也不愿意跟她这个老太独处,跟着妈妈的车就走了。

  走了以后,家里瞬间清净了。

  日头慢慢往下落,太阳已经变成了橘黄色,可还是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李翠娥到房间里,把老头的外套拿出来一件,坐到院子里,披在身上。

  老头的衣服一件没洗,三年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有的上面还有老头的味道,闻着安心。她想着之前两个人并坐在一起,也不说话。一个人背痒痒了,就让另一个人挠挠,岁数大了手拐不到后面去,有个人挠背才舒坦。

  现在的痒痒挠,举起来,感觉是那个地方,但好像又不是,终归落不到点上,还是少了那么些活人指甲的触感和温度,恰到好处的精准,就像在背上猜字谜,无聊也有趣。

  老头的脚步声好像还能听见,另一个空空如也的藤椅上,分明还有他坐过的痕迹。如果老头没走的话,现在两人应该在大棚里弄草莓。

  老头在的时候,弄了个大棚给她种草莓,因为她爱吃,多的就分给孩子们。现在,她已经三年没吃过草莓了。

  想着想着,李翠娥睡着了。

  天擦黑的时候,她才醒,腿一软差点没站住。她扶着墙慢慢挪回屋里,撕下一页日历,日子又过去了一天。

  往后的日子里,李翠娥继续着自己平淡如水的生活,一日三餐,吃喝拉撒,偶尔去村头找朋友聊聊天,要么就是在家,给小孙子和重孙子做棉鞋。

  她知道,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再穿棉鞋了,之前自己花了两个多月熬出来的虎头鞋,跟儿子一起留德的洋气的上海媳妇,收下来却没给孩子穿。另外买了双“哭泣”,她也不知道“哭泣”是什么,为什么要叫这么奇怪的名字,一点都不吉利,还没有她做的虎头鞋好看。

  孩子都让她不要忙活,没事就在家歇着。可是,天天歇、日日歇、时时歇,有什么好歇的呢?这么大岁数,老头又走了,真的很寂寞,再没点事做,活着的每一天都难熬啊。

  孩子们总是大包小包拎着东西上门来看她,她也想给他们带点什么走,这样才觉得自己还有点用。她心里清楚,自己做的衣服鞋子,送出去孩子们也不会喜欢。但还是坚持着。

  不只是衣服,老头走了以后,再没人吃她做的饭菜。自己腌的咸货根本送不出去,孩子干脆不拿。现在城里人都讲究,说这种高盐高脂肪的东西会致癌。她觉得可笑,自己吃了一辈子也没得癌症,“可爸爸是胃癌走的啊!”孩子们总拿老头子举例,听得她心里很不舒服,搞得是被她害的一样。

  关键是,孩子们不仅不要她的,也不让她吃,一副很关切的样子。有时候看到她桌上有咸肉,二话不说就倒掉。

  李翠娥心里委屈,一年365天,我350天都是这样过的,你们难得回来,数落我一顿,说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倒完以后丢下一堆钱就走,那我呢?我这么大岁数了,要钱有什么用?还不如桌上那几盘菜!

  每次孩子回来看她,都觉得有种“鬼子进村”的感觉,还要提前把咸肉咸鱼的藏起来。

  人老了,不想顿顿做,腌一次能吃好久,每次蒸一点就行了,又方便,还不容易坏。她一个人在家还有什么好折腾的呢。难不成天天出去买菜?还是像女儿那样,每顿不同的蔬菜水果,洒上酸奶做成沙拉?确实健康,可是太浪费了,而且她也不喜欢。

  老头走了之后,角色就反过来了。孩子们更像家长,关心中总带点命令式的口吻,帮助里夹杂着教育式的念叨,不听他们的就是“老太真不让人省心”,可是她念叨了那么多次不要喝酒不要熬夜,又有谁放在心上呢?

  她老了,真的老了。她跟不上这个时代了,她跑不动也不想跑了,眼睛看不清了,耳朵听不见了,为什么非要推着她呢?

  有一次,李翠娥家客厅的灯突然不亮了。她赶紧打电话让小儿子来修,小儿子不知道是在吃饭还是在打牌,周围闹哄哄的,一连说了好几个“等会”,就把电话挂了。

  天黑以后,李翠娥又打了一次,小儿子说,太迟了,开车来回再到家,孩子都睡了,讲明天再来。

  第二天,太阳快落山了,小儿子还是没有来。

  就这样,拖到周末,小儿子拖家带口地来了。李翠娥故意换了长度到膝盖的中裤,露出自己被桌椅撞得青青紫紫的小腿。

  她以为儿子会看到,会内疚,结果谁也没发现自己这点小心机。儿子登高爬低,不到一分钟就把灯泡换了,下来以后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玩手机,儿媳妇带着孩子写作业。

  李翠娥忍不住抱怨:“就这么几分钟的事,你能拖一个星期!我眼睛不好,黑了更看不见,摔倒怎么办。”

  “我这不是忙嘛。”儿子头都不抬地应付着。

  “你忙,你忙什么忙,天天跑出去打牌……”儿媳妇倒是先数落起来,明显积了不少怨气,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掏了出来。

  儿子听得不开心了,手机一扔就跟儿媳妇吵架,孙子倒开心,溜出来往沙发上一躺,玩他爸爸的手机,明显已经见惯了这阵仗。

  李翠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干巴巴地问孙子:“你作业写完了?”

  孙子瞥了她一眼,说等会写。

  李翠娥给他拿糖拿瓜子,那都是为了讨好孙子们特地买的,可惜有时候摆坏了他们都没回来。

  孙子在那玩,李翠娥就喂他,没喂几口,儿媳妇就冲过来,枪口调转冲她:“妈!他都蛀牙了你还给他吃糖!”

  李翠娥拿着糖进退两难,打了个圆场说:“你们难得来一趟嘛。”

  儿媳还在气头上,干脆利落地反驳:“那也不能一直给孩子吃糖啊,对眼睛也不好。”

  好吧,李翠娥不知道为什么吃糖对眼睛不好,她只是觉得,孩子都爱吃糖。人老了,再想吵架,嘴皮子也不利索,倒是眼窝子变浅了,总是想哭,老头子在就好了,哪会让她受这种气。

  时间一天天过着,李翠娥明显觉得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有次洗澡,差一点就滑倒了,幸亏她眼疾手快抓住了水龙头,虎口直接被烫掉一块皮,腰也隐隐作痛。她想给孩子们打电话,想来想去还是算了,没什么大事。自己已经八十了,本就是个累赘,孩子上班也辛苦,不想遭人嫌弃。

  但拖了半个月,她受不了了,腰越躺越疼,甚至走路都困难。她思来想去,还是给女儿打了电话。女儿晚上开车过来,说要接她上北京,问她有哪些行李需要整理。

  她躺在床上不想动,就指指衣柜和床头的抽屉。女儿一边翻得乱七八糟,把老头的衣服袜子眼镜全甩到地上,一边惊讶地看着些旧物问:“老头都走了六年了,你还留着呐?”

  李翠娥心疼,想发火,没力气又不敢,凄凄哀哀地叫:“捡起来啊,都是干净的!”

  “干净什么啊,你看这边,全是洞!”女儿翻翻羊毛衫,扯扯绒裤,空气中一股霉味。可是,李翠娥能闻出来,里面分明混着老头的味道。

  拾到一半,大女儿不知怎的,越收越来气,直接打电话给小儿子,怪他不关心妈妈,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

  李翠娥趁大女儿在客厅发脾气,艰难地爬起来,从行李箱里拖出自己的部分衣服,又把老头的给塞了进去。终于装完,她已经疼得满头大汗,这时候,她的手机也响了。

  李翠娥吃力地接起电话,是小儿子的怒吼:“妈你什么意思?腰扭了给我姐打电话?我离你更近好吧?是我对你不好吗?我不关心你吗?你什么意思这么大岁数搞这种名堂!”

  李翠娥被兜头一冲,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大女儿一把抢过她的手机,刚做的美甲,上面的钻划得李翠娥耳垂生疼。

  姐弟俩又这么吵了起来,李翠娥的眼泪一阵阵往上涌,人老了,没用啊,给人添麻烦又惹人嫌。她只是想着,小儿子家困难,而且孙子又小,女儿家条件好又没负担,这才打的电话。她自己也不想去北京,谁也不认识,重点是,她不愿意把老头一个人留在这屋子里。

  世界上的人,只剩下老头懂她了。儿女结婚,自己有了家了,她的家里,却只剩她了。李翠娥谁也不怪,只怪自己命长。

  先走的人,最幸福。

  李翠娥已经很老了,皱巴巴的脸像一只干掉的橘子。腰每况愈下,在北京也治不好,几次三番给拖出去针灸,人实在很受罪。

  李翠娥莫名其妙就瘫了,吃喝拉撒都要在床上。她对所有人笑,尽量不在晚上起夜,虽然成人尿不湿垫得不舒服,但好歹是在家里。她害怕被送进养老院,之前在农村,老朋友被子女接到城里的养老院,总是活不了几年就死了,她害怕。

  在这种翻身都要人帮的时候,挠背已经成了奢侈。而且,也没什么人愿意碰她。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很难闻,那是洗澡也洗不掉的,东西坏掉的味道。

  之前,女儿拗不过她,给她用老头的棉袄缝了一床被子,她也退了一步,允许女儿把老头的衣服扔了一些又洗了一些。

  那个棉袄的位置,就在她的心口上。虽然人老了也不缺觉,但看着那一块,总是特别安心。现在,李翠娥觉得,儿女其实是外人,不懂她心里的苦,很多事情她不想说也不敢说。只有老头是亲人,不用说,他就懂。

  女儿请来的保姆,每次把她从被窝里拔出来再塞回去,都像在拖一个麻袋。她能看出保姆脸上的不耐烦。自己的身子,已经再不能给子女做什么贡献。

  她就像墙上的一颗锈掉的钉子,之前能挂挂壁画,现在连毛巾都撑不住了,因为毛巾挂上去会脏,会沾上她的锈屑,就只能作为一颗光秃秃的钉子,虽然不碍事,但有时还是挺碍眼的。

  真正让李翠娥下定决心的,是小儿子的二宝出生了,过年时上大姐家,抱给李翠娥看。李翠娥看不清,但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她开心啊。结果小小的婴儿看到她,却拼了命地哭,儿媳妇心疼,有些急地把孩子抱过去,哄了一会却怎么都哄不好。

  李翠娥依稀听到,儿媳妇在说,小孩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老人味之类的。

  她心里陡然沉了下去,摸着心口那块已经磨毛的布,觉得是时候了。

  出了正月,李翠娥借由胃口不好,开始拒绝吃饭。任凭女儿换着花样的买蛋糕、肉松和酸奶,她一概不碰。只是叫保姆把老头的衣物拿过来,一件件往身上穿。大家要脱,她就是不让,拼命折腾、使劲地闹,这是老头走后整整八年,她最自在最任性的几天。

  大家都觉得她疯了,只能由着她,眼不见心不烦,女儿也懒得管了,完全把她丢给保姆,叮嘱道:“我老太现在神志不清了,你多费心。”

  过了好几天,李翠娥突然说,自己想吃面筋包塞肉,小保姆大喜过望,以为老太终于正常了。赶紧屁颠颠地去厨房做。李翠娥在屋里虚弱地叮嘱:“多放肉、不要姜丝……”

  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保姆一边抱怨这个难做,一边给她把圆滚滚的面筋包塞肉端过来。

  李翠娥只看了一眼,用尽全力伸出骨瘦嶙峋的手,颤颤巍巍地一只接一只抓着,并列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上,老头的棉袄罩着她,就这么咽了气。

  -甘北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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