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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枫
日期:2018-11-09 05:44:30 作者:5们 来源:文章吧 阅读:

红枫

  对于世界,你是一个人;对于我,你是整个世界。

  1.

  幸运的是,透过病房窗户,有些许阳光照进。窗户外的街道两侧种满枫树,行人很少,特别安静,似独立喧闹城市之外。

  小雅告诉我,这些枫叶是城里最早红起来的,第一丝秋风吹过,整条街都会变得通红,红透天际。那年,我非常期待秋天的到来。

  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闭上眼睛,远处亮点闪烁着,逐渐变大,变成了一团团火焰,在我眼里游走着、跳跃着,所到之处一片温热红色眼角冲了出来,脸上一阵冰凉。我睁开眼,偷偷擦掉眼泪,见眼前之景,失落感油然而生

  这间房南北宽10步、东西长15步,据小雅说是医院里最安静的一间。几个月前,在我被诊出是慢性肾炎需要住院后,我就告别了校园开始漫长治疗时光无奈之下,我申请了两年的休学期,面对着休学申请书,手有些发抖,觉得自己平凡凡活了20年,突然有此遭遇,一时觉得人生前途迷茫,不敢下笔。

  小雅在一旁抱了抱我的头,劝我说:“赶紧写吧,有啥大不了的,病好了继续上呗。”

  她又笑起来,接着说:“不过等你再回学校时,我已经是你‘学姐’了,你得满足吧,到时候让你体验下和‘学姐’谈恋爱的感觉!”

  我被她逗乐了,心情好了很多,顺利办理了手续,从宿舍里搬走时候,室友一一告别,都说等你回来呀,床位给你空着,我有些感动同窗难以言表

  父母来接我,坐在车上,拐了几道弯,就看不到学校了。小雅应该正在上课吧,我心想。小雅和我一样,都选择了攻读医学,只是专业方向不同

  第一次遇到小雅时,我正流着鼻血。小雅坚持认为我流鼻血是垂涎她的美色所致,并且每次与朋友说起咱俩的故事来,这一段剧情是必播的,不允许快进。而且随着故事讲述次数增加情节越来越复杂,我的戏份莫名变多了。经过与她的多次‘友好’协商,最终小雅敲定了我俩的相识桥段

  大三暑期的某个中午时分,我和她不约而同地提前回校,在五号教学楼下相遇,当时她正穿一袭绿色短裙黄色短袖,披肩长发还没晾干,手里拿着厚厚的课本正往教室去自习,从容地走过一个略显猥琐男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鼻血就这么流了出来。她扭头莞尔一笑,看着那个男生的窘相,轻声说了句,同学你鼻血留下来了,而后离开,在空气里留下的她的清香,以及那个男生加速的心跳声。所以,那位男生瞬间沦陷了,陷入了对她的爱慕之中,成为爱情里的一个奴隶

  而事实是那天我提前来学校,是想着做点兼职,卖电话卡给大一新生,暑期天气太热了,忙活半天没喝水,就在教学楼的厕所里用冷水冲了冲额头降温结果刚出厕所转个弯,鼻血就流出来了,迎面遇上来自习的小雅,她突然看到下半脸都是血的我,一声尖叫后,抓狂地夺路而逃。

  这才是真实版本。小雅说:“你就不能诗意一点吗,爱情需要一些艺术加工。”

  我说:“和你谈恋爱又不是拍电视剧,是咋样就是咋样呗!”

  小雅摁了摁我脑门:“我怎么就被你追到手了呢,谈恋爱浪漫一点不好吗?”

  关于小雅是如何追到我的,这个事儿确实无法解释。似乎每个学校都有一条蜿蜒的小河,小河边都会有一片孤独而又隐秘的小树林,就在和小雅数次进出小树林之后,牵上了手,成为了恋人为此,小雅多次要挟我补上对她的表白,要真情感泣鬼神的那种。

  我回她说:“一千字议论文不够?”

  她白了我一眼说:“那你写呀!”。

  当我真的将千字之文递给她时,她却哭了。

  我问她:“你哭啥啊,我只是帮你写了个论文作业,你这么感动啊!”

  “我不管,这就是你给我的第一个情书!”小雅伏在我的肩头泪水都弄湿了作业纸。

  我心想:完了,得重写了!

  寒假快到了,小雅天天粘着我,抓着我每天和她一起自习,说是要弥补寒假期间不能在一起的时间。那年是2006年,小雅和我约定了好多事情,列出了长长的清单,最期待的还是去北京看奥运现场。晚上和小雅去过几次自习后,不知为何就感冒了,冬季流感横行,我以为我被感染了,就去医务室挂了几瓶水,但不见好。我一直撑了一个月还不见好,小雅比较担心,就让我去医院检查下。

  去了医院后,我才明白“讳疾忌医”是什么感觉,正如当时的我。被诊断为属于慢性肾脏炎,我自己翻阅了些资料,也问了学校里的几个老师,瞬间清楚自己的未来需要面对些什么。

  2.

  住院以来,小雅每个周末都来看望我。

  医院生活枯燥,我告诉小雅:“后面有个小花园,里面铺的鹅卵石有1716个。”

  “你咋知道,一个个数过呀?”小雅问。

  “是呀,花了一个星期数完,真是1716个,对了好几遍。”

  小雅听完沉默了,好久才说一句话:“数什么石头呢,你应该和我一起数星星去。”说话间,她眼睛红了。我将她揽入怀里,不一会儿胸口就湿了。

  那年秋天到来时,病情反复发作起来,医生严格限制了我每天的行动,并立下规定——不可以再离开病房。小雅扶着我,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街道,枫叶红了,宛如一道红墨,涂在眼前。

  小雅突然打开窗户,抓住了随风飘上来的一片枫叶。她捏着叶柄,透过阳光,放在了我眼前,对我说:“超然,你看,是通红的世界,我好喜欢呀!”

  我将那边树叶夹在了床头的书中,一直到冬天都没枯萎。学校开始放假了,她过来看我,坚持要留在病房里过夜第二天再回去,我不同意:“睡这里只有硬沙发,睡不好的。”

  “那我也得住这里,明天我就回家了。再见到你就得过完年,开了学,那得好久呀。”

  我劝说无果,就只得任由小雅留下来。我撤了一层床垫,给她铺上,她抓住了我的手,用很低的声音说:“别铺了,一起到床上挤挤吧。”

  病床太小了,我只得侧着身子,俩人才勉强睡下。熄了灯,我就和小雅面对面地并排躺着,大眼瞪小眼。

  “你为啥不睡觉啊!”

  “你不也没睡呀!”

  说完俩人继续沉默着,呼吸声逐渐平缓此起彼伏

  突然,一只小手伸进了我怀里,像是一条蛇,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农夫胸膛,慢慢苏醒,由冰冷变得温暖,再到炽热,农夫的心脏冒出了火苗。蛇钻出胸膛,扭扭曲曲往下滑去,又停了下来,轻轻地缠抚着,火苗在胸腔燃烧了。蛇不安分地上下游动着,试图唤醒沉睡的农夫,又张开了嘴,吐出长舌,一口咬了下去。农夫胸腔内的火苗随着血液四处蔓延,沸腾了起来,骨头也化成了熔浆,却怎么也冲不出皮肤,无论深处的火热如何冲撞,农夫纹丝不动,眼泪流了出来,觉得自己很没用。

  小手没有察觉到这一切,便无功而返,被我紧紧抓住。

  “小雅,我会不会以后一直这样?”

  “别多想了,医生不是说了吗,病好了就什么都好了。”

  “小雅?”

  “嗯?”

  “离开我吧!”

  小雅挣脱开我的手,“蹭”的一下坐了起来,“什么!”

  “分手吧,我这样子还怎么继续下去?”

  “李超然,我告诉你,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了,喜欢是一辈子的事情,你甭拿多坏的未来唬我。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吗,说起了这些?”

  “你我都是学医的,都知道这个慢性病是咋回事,你怎么就这么傻呢?你到底明不明白啊?我陪不了你看星星,你要浪漫,要感动,我给不了那些,你明不明白!”我把床头的灯一下子拍开,“你瞧瞧我,仔细瞧瞧!我都这样了,我天天激素药,我胖了60斤,脸都肿成猪了,头发都快掉没了,你是瞎了眼吗,还喜欢我?你是不是傻了!你说!你他妈是不是傻了呀!”

  小雅捂着脸,双手撑着膝盖哭了起来。

  “我喜欢你,就是要喜欢你,我有啥错啊!为啥每个人都要我离开你,现在连你也让我离开你,这是为什么呀?我为什么就不能和你在一起呢?别人都说我傻,你也说我傻,我也知道自己傻,我就愿意做个傻子!”

  “我喜欢你,就想和你在一起,你变成啥样子我都喜欢……”

  我又悔恨起来,紧紧地搂住了小雅,她在我怀里哽咽着,直到天亮俩人被冻醒了,才发现抱在一起睡着了。

  小雅临走的时候告诉我她父母知道我的情况了,不允许她和我交往。她为此大发脾气,和父母闹僵了,她准备回去再做做家里人工作

  “明天春天过来你要是康复了,我们结婚好不好?”

  “啊?我们还在上学呢!”

  “都到法定年龄了,有啥不可以!我们要做学校里第一对结婚的学生夫妇,从此校园里都会流传着我和你的传说……”

  “女一号,醒醒!你该走了。”

  小雅离开之后,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又对一切失去了兴趣

  3.

  年后,还没等到小雅开学,我就离开医院了,回到老家休养。一是因为接下来只需要接受药物治疗,没必要住院了,二是因为住院费也挺贵,父母为了我这个病已经四处筹钱。主治医生语重心长地说:“接下来就看药物治疗的效果了,心情也很重要,要积极点,小伙子!你这么年轻,不会有大问题的,会好起来的,对自己也要有信心。药要按时吃……”

  与医院相比,农村的老家显得更为安静。行动自由了,也没有了人限制我,但一把无形的枷锁把我牢牢拴在家里。药铺满了一桌子,我拍了张照发给小雅,她回复我:“加油,超然哥!”在家养病的日子里,除了无聊还是无聊,看书又看不下去,又不能运动,干躺着数着秒针滴滴答答,一时间觉得自己大好年华就这么流逝了,内心不甘起来。又开始幻想着如果没得这个病,这会儿正和小雅在校园里散着步,聊课题,聊作业,聊人生,数星星吧!

  有一次实在无聊,便去了农田间溜达,有几个小孩在那边玩耍,他们用奇怪眼神看着我,隐约听到有人说了句“他好像猪八戒啊”。

  是呀,猪八戒想嫦娥,我想着小雅呢。

  在这无聊的日与夜里,只有与小雅的通信时光是最值得期待的。一千多公里外的邮票还散着墨香,这充满仪式感的通讯,是苦闷中的惊喜,是孤独中的狂欢,是寂静中的呐喊。拆开信封,我慢慢阅读,只怕翻过页之后就结束了。

  这些信件,不是情书,只是些日常的琐事一行行记下。或许一通电话,短短几分钟,就能把信中所有的内容说个遍,但少了“仪式感”与“神秘感”。

  小雅在信里说:“我终于理解家书对于古人是多么重要的存在。每当我拆开信,我就像掉进了字里行间,跟着你的笔迹,见你所见,闻你所闻,你的开心失落,都一笔一划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信纸上有水渍,是小雅的泪吗?

  邮差大哥对说我,咱这个村,就得给你一人送信了。

  我满怀期待地拆开,是一片红枫,叶子上有两行字,写着:“对于世界,你是一个人;对于我,你是整个世界”,枫叶在手里变成了一团火焰,在我眼前燃烧着,点亮了我整个世界。

  还有一封信,每当深夜失眠时,我总会拿出来反复看,直到安心睡着——

  “超然,文字果然是能触碰到人的灵魂,尤其在夜深人静之时,我会拷问自己,鞭笞自己,关于我对生命、对爱情以及对你我的思考,一直到寻找到内心真实的答案。

  超然,表达对一个人的爱,我以前认为‘我爱你’三个字是多么地肤浅,但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此时此刻脱口而出‘我爱你’是多么需要勇气的一件事,我很庆幸,我拥有着足够的勇气说这句话。爱到底是什么,我说不明白,但我能肯定的是,爱是陪伴。我希望你不要再以‘为了我好’的缘由,说出‘请你离开我’这样的话,要知道,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因为我爱你。我爱你,无论生死。

  想不到吧,我也会向老天爷咆哮——还是请你想象一下吧——为什么选择了你来承受病痛的折磨。老天爷不会回答我,若真回答了,也不值得相信。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它让我觉得生活的不公平,又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渺小,为此我更加坚定了学医这条道路。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在一次次梦中惊醒,最终我发现一直以来困扰着我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自己。这么长时间了,我才能接受你患病久治不愈的事实。这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而现在开始,我决定直面它。

  关于你,超然。我父母无数次告诉我,离开你在道德上我不会承受任何的职责,甚至你也这么对我说过。但是,这无关乎道德,这是我对你的喜欢使然。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吗——喜欢你就是喜欢,喜欢就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时常感慨造物主的神奇,它缔造了自然法则,人类因爱情而繁衍。在欧美国家,结婚时神父会问新娘‘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新娘说‘我愿意’。

  是的,我也会说‘我愿意’。”

  4.

  那年夏天,小雅大学毕业,她发给我一张照片,是她在图书馆前的留影,看着她穿学士服的模样,我不由得也为之开心起来。我多想能与她一起毕业,站在她的身边,共同经历这人生重要时刻。

  小雅告诉我,她已经买好了火车票,过几天就过来陪着我。那几天,我心情特别好,拿着她寄给我的红枫,站在太阳底下,痴痴地看着。鲜红的阳光照进,一笔红墨映在眼帘,整个世界都是通红的。我眼泪流了下来。

  小雅决定读研,考取更好的学校,但又担心我病好了之后,她去了外地,俩人又相隔两地。她已经在为我俩的未来作打算了,她鼓励我康复之后一定要继续读书,不能放弃。

  从夏天到冬天,在小雅的陪伴下,我心情每天都是无比快乐,但病情却是越来越糟。

  初冬时节,枫叶落尽。小雅的父母也来到了我家里,先礼后兵,招数出尽,但小雅最终还是没有跟他们回去。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她拿出那片红枫,告诉我:“你看枫叶,离开了树,还能一直鲜艳着。”

  但在我看来,那片枫叶却是灰色的。

  那时,我的病情恶化,精神状态奇差,甚至还会昏睡过去。有一次,当我醒来的时候,小雅站在床边,我父母也在,门外有一些亲戚朋友聊天的声音。我可能发着热,感觉身体置身于火炉里。我尝试说话,他们听起来很费力。

  真当死亡来临时,却不害怕了。

  小雅趴在我的胸口说:“等你好起来,我俩继续读书,你一定要向我浪漫地求婚,跟你以来,你都不会说些情话给我听听。我们要去那条铺满红枫的街道拍婚纱照,对了,我们要生两个孩子,我喜欢女儿,都得生女儿……”

  小雅的声音变得浑浊起来,我感觉身体凉了下来,又睡过去。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激动之余,母亲告诉我,在我昏迷的第一天,小雅就已经彻底崩溃了,她告诉我母亲,她以为能够陪我走完最后一段路,但是她做不到,她无法看着我消失在这世间。

  小雅离开之前说:“如果他只是睡着了!”

  那个春天没有倒春寒,我奇迹般地醒了。这让主治医生都激动了,说我是大福之人,才有此福报。之后医生又特别叮嘱我要继续吃药,病情正在好转,但完全康复的机会还是不大,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主治医生还不忘鼓励我:“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有积极的生活心态,这对你康复事半功倍。”

  我笑了笑,对医生说:“我现在的生命已经是加法了,每多活一天,那便是上天的恩赐。”回家的途中,几声闷雷过后,2008年的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了。我与母亲互相靠着半躺在后座上,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将手机递给我,说:“打给小雅吧!”我接过手机,手止不住地颤抖,闭着眼,关于小雅的一切又出现在脑海里。

  眼泪止不住地流,隔了好久,我将手机放下。母亲紧紧抓住了手,欣慰地看着我。

  爱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陪伴是一种,放弃也是一种。

  5.

  之后的一段时间,医生说可以停服激素药了,整个人就开始暴瘦,眼睛深深地凹陷了进去,身上的皮也皱着,看着镜子里的我,我愣神了。突然,客厅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玻璃杯摔碎的声音,我走出房间一看,母亲正神情紧张地看着电视,电视里播着突发新闻,她的抹布碰到了茶杯,摔碎在地上,水泼了半桌子,她也顾不上收拾,只盯着电视画面,又扭头看着我,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电视里正播报汶川大地震了,死亡人数在不断上升。我的脑袋爆炸了,一片空白,耳朵里都是“嗡嗡”的耳鸣声,我几乎站不住了——小雅就在汶川!她怎么样了,我不敢多想,抓起电话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对死亡的恐惧和害怕。

  拨打了无数次,电话那头都是忙音。

  又是一年秋时,我已经对秋天失去了期待。这条街的红枫如过去一般绚烂。我拿出那片红枫,“对于世界,你是一个人;对于我,你是整个世界”随着枫叶一起飞向远处,汇成了鲜红的液体,流进我的身体。

  那片红枫,与我以重生,但我的爱情没有重生。

  她以为我死了,我以为她死了,这就是我与小雅最好的爱情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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