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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8-10-05 19:19:18 作者:9666 来源:文章吧 阅读:

莽

  侄女结婚,我们国庆节又回到南充乡下。下车就看到屋后拉了条纹布的大棚,棚下两个大火炉很抢目,炉门内十多个煤球上下累叠,燃成红通通一片。主厨五十上下,身体精瘦,神色淡然,穿一件蓝红相间的方格衬衫,来往逡巡。

  助管餐饮妇女们在贯通前后院的那间中屋里搭上宽大木板,密密麻麻摆放拌好的凉菜。我们从那里穿行到前院,院子里排列了十数张方桌,上方也绷了一个棚,预防烈日雨水宾客已经不少,在声音嘹亮的乐音里伸着脖子费劲地交谈。

  乡村婚礼大致如此,只剩下一些喧闹。不必再指望哭嫁,也不会有摆礼,有趣仪式消失殆尽,西式婚礼早就席卷了中国的每一个乡村。

  幸好还有坝坝宴,关照了我们深情回忆。我们吃了简单午饭,又盼来丰盛晚餐,很满足离开餐桌,到后院去看烟花

  烟花放置在远处,水泥车道的交叉路口更为宽展,四周的柑橘树和它们累累的果实已经隐入黑夜大家仰头看炸开的烟花在黑色夜空绽放小孩子们尤其欢喜,呼叫着跑来跑去。

  可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她放声大哭,朝着黑夜里去了。烟花丝毫没有吸引她,一定是什么事让她伤心了。过了不多久,小女孩又哭着出现在我身边,我顺着她惊恐眼神,找到人丛里的一只手,那只手里握着一根带叶的树枝。我看了看手的主人,是一个陌生老妇,她个子很矮,满脸的皱纹纵横交错,像寒风中的嘉陵江水。我拽下她的棍子,劝她不要打孩子。孩子紧紧贴住我,小心防备着。老妇人狠狠地诉说道:“她不跟到我,四处乱跑。我要打她!”她喘口气接着控诉:“她是个莽子(四川方言傻子),十岁了还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她妈也是个莽子。”她迅速抬起手,打了小孙女一个耳光,力道里包含了对母女二人切齿的恨意

  又是大哭,小女孩躲到了我的背后。她隐约地感觉到我能够保护她,紧抓住我的手往别处走,试图离开她的奶奶。我于是对老妇人说:“她这个样子,你更不要打她,多可怜呀。”周围都是熟悉她的人,纷纷劝慰她不要打了,一看就是打怕了。

  我让老妇人到前院去玩,承诺帮她带孩子。她向旁人打听我,告诉我该叫她外婆,然后很松快地走了,让我这“嫂嫂”带十岁的“妹妹”。

  我蹲下来问小女孩,要不要吃糖,她明明白回答要。她原来并不是哑巴,只是不能像别的孩子自主连贯表达乡亲们叽叽喳喳,说老太婆不光打孙女,儿媳妇她也常打。有一回看见她儿媳手指上有镰刀割破的皮肉,就是她干下的罪孽。她的儿子傻,只好娶了个更傻的媳妇,这女孩原本有个弟弟,在一个很浅的水潭里淹死了,那水在石头的凹凼,正常的孩子怎么也不会淹死。现在她妈妈肚子挺起来,又要生啦。

  小女孩一直在哭,我又蹲下来哄。乡亲们散了,都穿过房间到前院,看人家唱卡拉OK。我想把她带到前院去,她摇头,很坚持站着,她对着中门,边哭边呆呆地看,像在等什么人。她声音虽小了很多,但不时要哼哭,鼻涕总是流出来。我叫儿子去寻纸,一会儿又流出来,另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也拿纸过来。她扎着马尾,个子比十岁的这个还高一头。七岁的妹妹捧住小女孩的脸,帮她擦鼻涕,还叫她不哭,那份温暖和善良很打动人。儿子和马尾小妹轮流送纸,半个小时过去,小女孩情绪稍微平静一些了。她蹲下来,不接受小朋友邀请,也不回应我的关心,一个人在一个懵懂又专注的世界里,盯住门口看。

  一蹲又是半个小时,小孩们也到前院去,门里偶尔有几个人进出,近处的邻居要回家去。常常剩我们两个在灯光炉火下,影子黑黑的蜷在脚边。

  带一个智障儿童劳累,因为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但只要今晚她不再挨打,我也不在意。正想着,一直呆呆的小女孩像看到鬼,一下子站起来,缩在我身边开始惊惶地大哭。仔细一看, 是她的奶奶从门里走出来。老妇人这回没想打她,舒开手掌,里面是几粒糖和几颗花生。小女孩很害怕,不敢拿糖,我帮她拿来。她奶奶说女孩的姑姑在打麻将,她一直在等着的是姑姑。女孩一直不跟她走,让她很生气地又骂了几句。

  骂完,她又走了,边走边威胁地叫道:“你不听话,就把你送给嫂嫂,让她把你带到黑龙江(我并不在黑龙江,可能在老妇的心里,这是个可怕地方)。”老妇人把她推给我,似乎随时想把她丢弃。

  儿子和先生在前院等不到我,就都来后院陪我们。乡亲们过那里总打趣,说我们一家人在守火炉怕人家偷走。

  我先生和姐姐了解到小女孩和他爸爸关系最好,就打电话,叫她爸爸来接。一个小时后,她的爸爸来了,一只裤腿挽得高,一只裤腿挽得低,是一个很老实大汉。他很温和,能够对话,比我想象状况好。我先生仔细地交代,叫她他自己陪小孩,不要让奶奶带,他答应着,问我先生怎么回家更近,然后一前一后,父女俩打着电筒回去了。

  先生认为我的斯文劝说是不管用的,等到他的“外婆”出来,他喊住她,很严肃地告诉她,打人违法,再敢打,就要让警察来抓她。那厉害非常的老人不知是不高兴还是被吓住了,转身走了,晚上没再看见她。

  我在彻夜的吵闹中休息,第二天要护送侄女到县城酒店去参加婚礼。可是有一种不安内心反复翻滚:一个早已被西式婚礼洗礼村庄文明却没有随之撼动彻骨的愚蠢狠毒,让人总不敢相信恍惚觉得,那个智障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尖利,她抓我的手越来越紧。或许是应该有一种力量,把困境中的孩子拉出来,将她们安放在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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