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她总是会提前下一站地,默默地走上一走,感受一下这里的车水马龙。
其实,真正吸引她的是一家橱窗里塑料模特身上披的那条围巾,说来奇怪,那天她坐在公交车上,无意间地惊鸿一瞥,就再也忘不掉了,那是一条暗红色与黑色相间的格子围巾。
她很想进去试一试,但看到轻飘飘的价签上沉甸甸的数字,心情就再也轻快不起来了。
8000多块钱,对于她而言太过奢侈,她打量了一下橱窗玻璃里自己的影子,全身上下行头不过数百元,工作十年,这笔钱她拿得出,只不过,她舍不得。家里太多需要用钱的地方,女儿学钢琴两年,老师说她很有天赋,她在二手网站上相中了一架进口钢琴,九成新,两万多,她计划着买下来,可是,家里面积太小,还不知道要放在哪里。这样一想,可能又要换个房子。
本来,这样的奢侈品和她生活是没有交集的。她也只会在下班路上偶尔地望上一眼,想象一下自己披上它的模样。
直到有一天,她真的看到它披了在别人的肩上。
前几日一次同学聚会,本来她是不愿意参加的,现在的同学会,不是高调的炫富,就是隐晦的暖昧。像她这样的普通人,不过是一片绿叶,是去为那些红花作陪衬的,既然是陪衬,多一片少一片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次据说,羊驼陈从德国回来了。
羊驼陈当然不是本名,晓玲记得,他的头发是天生的自来卷,人又比较白,大学时,坐在自己的前桌,总是安静地学习。
羊驼陈的外号不知道是谁取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传开了。
晓玲那时比较活泼,总是拉着他一起玩,比如将汉语拼音一本正经地写成英文的样子,让他猜,又比如,玩一些文言文的接龙游戏,有时候,开一些善意的玩笑,他也总是笑笑不生气。
羊驼陈大概是有些喜欢自己的,晓玲感觉得到,因为有一次上自习课,她趴在桌子上睡觉,夏日闷热的傍晚,头顶一阵微风,睁开眼,原来是羊驼陈拿着一本英语书在帮她扇风。
那一刻,她的心里是感动的,这辈子,除了爸妈,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
但年轻的心里承载不了那么细腻的感情,很快的,她被顾宇足球场上的几个漂亮倒挂金钩所吸引。
顾宇大她两届,身材健壮,略黑,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大白牙,在一群白皙孱弱的男生中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他是足球队的主力,是作为体育特长生招上来的。
总之,十年过去了,顾宇变成了她的老公,而羊驼陈呢,也不是昔日的羊驼陈了。
晓玲不禁暗笑,看来时间和金钱真的会把一个男人打磨得光彩照人。
目光向右移动,突然,她看到了那条熟悉的围巾,暗红色的格子,披在了那个女同学肩头,她的脸因而多了一份温婉和动人。
晓玲弄不清楚自己是羡慕,还是忌妒,她自认不是一个虚荣的女人,连顾宇后来也坦承,觉得她既漂亮又不物质,才选择了她。
可是,物质真的不好吗?
至少,她周围物质的女人都过上了物质的生活。
推杯换盏间,有人问她顾宇,他们的恋情一直是同学们口中津津乐道的传奇。
说是传奇,不过比别人多了一份坚持而已。
顾宇家在陕北农村,有一个小他六岁的弟弟,晓玲第一次将顾宇带到家里时,父亲听到他的家境,差点当场黑了脸,接着发动全家人,七大姑八大姨都轮翻上了阵,什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什么社会不是象牙塔,贫穷的爱情一钱不值;什么负担太重,你将来迟早会后悔。
大到世界观人生观,小到柴米油盐,苦口婆心地都劝过了,晓玲哪里听得进去?
恋爱大过天,有情饮水饱,末了,她低着头,从嗓子眼嘣出一句话,跟着他吃糠咽菜我也认。
所有人便都沉默,但其实,哪能这么惨,晓玲想,两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起努力,日子应该不会过的太差。
都说婚姻是两个家庭的结合,十年前的晓玲不懂,十年后的她,却深刻地明白,有些事,不是你努力就可以的。
这么多年,不是没有过期待,但那些都如同海面上泛起的小小涟漪,被她眼观鼻,鼻观心地慢慢磨平了。
但这条围巾却成了她怎么也过不去的坎,让她时时刻刻魂牵梦绕,不能自已。
今天是她33岁的生日,顾宇,她是不指望的,结婚八年,他送过她最昂贵的生日礼物就是一个全自动家用吸尘器。
他觉得,她虽然漂亮,却并不贪虚荣,这一点,他常在酒桌上引以为豪。
他不知道,其实,她一直在压抑自己,为了这些通常意义上的好妻子,好母亲,好儿媳的名头,她已经忘了自己首先是一个女人。
这次,她决定奢侈一回。
刷卡的过程很快,她目不转晴地盯着售货员,看她仔细地将它叠得方方正正,用纸箔包好,放在一个系了粉色蝴蝶结的盒子里。
晓玲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自己的包里,她有些心疼钱,但很快的,那一丝丝惆怅就被随之而来的甜蜜憧憬所淹没。想到自己披上它的样子,她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她甚至想好了,要穿哪条裙子才与它般配。
家里的防盗门是虚掩着的,一看到门口那老式的布鞋,她心里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顾宇的爹沉默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叭搭叭搭地抽着旱烟,他的弟弟窝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电视遥控器。
室内一片烟雾缭绕,她默默地将窗户开了一个缝,又将女儿哄到书房写作业。
公公与婆婆一直住在陕北老家,而他的弟弟,去年在他们附近买了房,距离她家二十分钟的车程。
他们并不经常来往,但每一次来,怎么说,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晓玲的感觉果然应验了,他弟弟做生意赔了十几万,过来借钱。怕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又特意不远千里地拉上了陕北老家的爹。
顾宇的家真是一个永远都填不完的无底洞,晓玲刚结婚的时候,他弟弟没考上大学,嚷着要去日本打工,可中介费就要5万元,他来借钱,说是两年以后,等他回来就连本带利地还给他们,那时,他们手里正好有一些份子钱,就借给了他。可是,他在日本好吃懒做,根本吃不了一点苦,不到3个月,就被遣送了回来,钱是打水漂了。
可是后来,事情逐渐变了味,他老家翻修房子从他们这里拿钱,他弟弟从找工作,到结婚,到生孩子,到买房,无一不从这里拿钱,更别提平常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钱,还像模像样地打了借条,却从来没有还过。
若是一心一意过日子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弟弟夫妻俩好吃懒做,前一阵子,说是失业了,吃不上饭,刚在这里拿了5000块钱,转眼就在朋友圈晒俩人去云南旅游的照片。
她的弟媳,每天在朋友圈晒表,晒包,晒戒指,欠他们的钱却从来不提。
晓玲心里极其不是滋味,她和顾宇的收入并不差,这么多年,全都搭在了他家和他弟弟身上。
她曾表示过不满,可顾宇红着眼睛说,他们全家勒紧裤腰带供他上大学,现在是他回报的时候,他不能让老爹担心,他的弟弟他得管。
晓玲不太明白,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要管到什么时候,又怎么会有人用借来的钱心安理得的挥霍无度。
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再借了。
顾宇与他爹都很惊讶,他们没有想到,一向温顺的晓玲怎么会如此坚决地说出“不”字。
“说是借,什么时候还过?”晓玲一字一句道,
“他是我弟弟,”
“顾宇,你为这个家想过吗?”小玲环顾了一下四周,“它小的连一架钢琴都放不下,老师说小妮很有天赋,她不应该耽搁在我们身上。”
“他会还的?”
“还?”晓玲跑到卧室里,捧出了一个黑色的铁盒子,打开盖反手一扣,一堆白花花的纸条飘飘扬扬地落在了茶几和地上,“这是这么多年,他打过白条,一共多少钱,你自己数数,有哪个还过?顾宇,我受够了,我不想我辛辛苦苦攒的钱,去拿给别人挥霍。”
房间里突然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顾宇的弟弟仰在沙发上,盯着电视,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
顾宇的爸爸叭嗒叭嗒猛吸了两口烟,转头看了看顾宇,操着浓重的陕北腔道,“儿子,你这个媳妇,还真是有心机。”
顾宇笑着起身,突然抬手给了晓玲一巴掌,晓玲被打得晕头转向,顾宇却没有看她一眼,扶着他爹往卧室走去,“爹,你别生气,先休息一会儿,我保证,钱我会尽力出的。”
晓玲捂着脸怔愣了好久,她明知道她与顾宇家里的战争从来没有赢过,却还是没有想到居然挨了一巴掌。
电视机里,漂亮的女歌手声嘶力竭地唱着“好日子”,晓玲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黄昏的街头,霓虹初起,她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
她不敢回娘家,她不想让父母担心,更不想听他们说,唉,当初如果听我的有多好,这种凤凰男就是不能嫁,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她后悔了吗?
晓玲知道,她只要拨通包包里那个黄色便笺纸上的电话号码,她所烦恼的一切都可以解决。
那是上次同学会,羊驼陈偷偷塞给她的,他说,有任何困难打给他,言语间,流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暖味。
羊驼陈现在是德国一家企业中国区的CEO,住在富人区的别墅里,开着她在电视上见过的跑车。
作为一个成年人,她何尝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她也明白,这十一个数字,按下去意味着什么,她更明白,凭她现在的姿色,消费的也不过是大学里他未完成的遗憾。
她多年的教育,教育她做一个好女人,她也是一直这么做的,可是好女人就要一直受苦吗?
电话接通,她没有说话,羊驼陈的声音却在那头响起,是你吗,晓玲?
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
放下电话,她倚在街边的梧桐树下,秋天来了,金黄色的叶子飘然落下,她大脑凝滞,什么都不想去思考。
那辆惹眼的车嘎地一声停在了路边,
晓玲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是女儿稚嫩的声音,”妈妈,你在哪儿,爸爸给你买了好大的生日蛋糕,快回来吃吧!”
晓玲心头一暖,女儿和丈夫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她想起大学时她小腿骨折,顾宇楼下楼下,上课下课背了她三个月,她还想起,他每日逼她喝小米粥,硬是治好了她多年的老胃病,她还想起,她第一次面试失败,顾宇牵着她的手,一直陪着她走,走累了,俩人倚着河边的栏杆,他没有安慰她,只是说了一句,我养你,就是那一次,晓玲决定嫁给他。
八年里,顾宇虽然没有钱给她买昂贵的围巾,可饭桌上每晚都有温热的饭菜;她虽然没有像样的大房子,却拥有一颗真心实意爱着自己的心;爱情也许不是豪华车上闪闪发光的车标,而是寒夜里一灯如豆的温暖守候。
羊驼陈的电话紧接着打了过来,铃声响了又响,晓玲犹豫了一下,终于按了红色的拒绝键。
晓玲又一次走进了那家奢侈品店,将还没有来得及拆开包装的围巾退了回去。
漂亮的店员睁着涂了浓浓睫毛膏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她,“女士,这款围巾现在正当季,天气眼看着就要转冷了,又实用又漂亮。
晓玲笑了笑,”不好意思,我老公给我买了同款。”
店员笑着收起了围巾,”你真是幸运,嫁了个好老公!”
晓玲沉默地笑了笑,走出了门口,看到店员又将那条围巾重新披在了模特身上,不知道它将会披在哪个女人的肩头,但她已经不羡慕了。
深秋将至,街上不知何时起了风,晓玲抱了抱肩膀,想起应该给小妮买一件新外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