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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线
日期:2018-09-21 22:49:55 作者:494 来源:文章吧 阅读:

平行线

  四月的一天,梓清突然拉着我说想吃C大西门的饺子了,他微撅着薄唇,面色苍白,一双眼里充满了期待。正好婉如姐从家里煲了汤带过来,我于是答应了他,只是不确定时间过去几十年那家店还在不在。

  从医院开车到C大,不到一个小时车程兜兜转转找到从前那家店,饺子依旧卖,店主却换了人。寒暄几句,才知道老店主早已在十几年前去世,现在的店主是他的女儿。百年老店,一代一代人继承下来,物是人非大概说的是这个理。

  开车回医院的路上,我脑海里又回想起那家饺子的门牌,回想起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梓清第一次带我去吃那家饺子的时候,手揣在牛仔裤里,有些得意的把门口的对子念给我听。那是用篆文写的几个字,说“三十秋回望,五万里飘香。”我依稀记得那也是一个暮春的天,有几分细碎春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槐树叶洒在他深蓝色外套上,洋溢着笑意的脸上,眉眼间,我那时只觉得生活美好,且对充满未知未来满是期待。可时间流转,到如今才恍然发现之后这几十年的悠悠岁月,早在那时我俩一起踏入一间叫“如梦”的饺子店的时候,就给出了答案

  A市的气候,一到夏天就闷得不行,几十年来都是如此。可现在夏天还未真正到来,打开车窗,坐在车里也觉得有些喘不上气。生活的沉重似乎都散落在了空气里,而生命又是那般轻。梓清没生病前,我与他相望于祖国的南北,三五年不曾见面一次,一年到头不曾联系一次,也未觉得活着有所欠缺。可十年二十年就那样过去,这浩浩荡荡的岁月就那样过去,年轻时候的那些执着的爱啊恨啊,早就在某些不经意的时间缝隙里隐去。而到了需要面临生与死的距离的时候,才知道能相识已是不易

  梓清的气色这几天要比之前都要好。他早上醒得早,我就推他到医院后边的公园里去散心。他的话也似乎变得多起来,像是要把我俩空缺的几十年的话都补上,又像是怕以后没机会,要把这辈子想说的话说完。我就坐在旁边的草地安静的听,听他从念书时期讲到工作时期,再到有了家庭的生活,听他从父亲母亲讲到他的妻子孩子,讲去过的地方,吃过的食物……他说有机会还想和我再去爬一次泰山,从前是他拉着我,现在他想我拉着他。梓清的语气显得清淡平稳,可听在我耳里却似未放糖的咖啡,苦得不像话,我终究是别过脸去。

  路过建和路时,我突然想起梓清前几天说想要再读读诗,遂下车到书店挑了一本。又想起他生病以后的某个黄昏,我推他路过公园到医院之间的小径,恰好有一阵阵潮湿晚风拂来,几片梨花打着旋儿落在他的肩上,发间。他伸手将腿上的几片梨花拈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抬头问我还记不记得曾经写给我的一封信,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却又故意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他笑骂道我薄情,又试着引导我去回忆,我只是摇摇头。他像是放弃了,转而低下头捣鼓起那几瓣梨花来。那天晚上睡觉前,他唤了我的名字,连名带姓,他说他这辈子只给我写过那样的话。我盯着他不说话,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帮他关了旁边的灯。我哪能忘记呢?在分别后无数个春秋恍惚间,无数个从柴米油盐中抬头喘息的片刻里,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着那几句情话,试图将其刻入我的生命。

  越靠近医院越发觉得闷得慌。坐电梯到三楼,远远看见梓清的病房外堵了一群人。我能清楚感受自己心跳开始加快,又安慰自己梓清这几天的状态明显好转。强作镇定的走过去,隔着人群,我只瞥见宛如姐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有几个面熟的人在旁边相劝,梓清安详地睡在床上,春光溜进房间,隔着珠帘在他的脸上斑驳,我深喘几口气,眨了眨有些干涩眼睛,转身下楼去。

  我把那条从医院通往公园的路又走了一遍,把我俩常去的地方又去了一遍,最后坐在那片草地上,难受得想哭。但我不能哭,我答应过梓清不能哭,这才只是一周不到的事。前几天陪他吃饭的时候,他有意无意说起从前和此后的事。

  “活到这岁数已然无憾,遗憾的是为自己而活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年。”

  “当时很多话一直没勇气说出口,后来有勇气说了,已经没有了意义。”

  “晓晓还小,只有十二岁,婉如一个人容易希望你能多多少少扶一扶。”

  ……

  我在一旁听着,一直没说话,我看着他,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却已经白得差不多了,面容疾病缠得日渐消瘦,我突然感到一阵阵心酸,便像二十多年前一般,将脸埋进他的掌心。他不再说话,房间里只有钟表滴答声和我的啜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握着我的手说:“我俩逃了一辈子,我希望这一次,你不再逃避。若我真有一天熬不住了,你不该是在一旁抹眼泪的那个,而是学会宽慰别人的那个。”

  我看着他,没说话,只微微点了头。之后他又说起几件往事

  “从前你老是笨得可爱,约好七点在校门口见面,六点钟就跑去等。”

  “约好每天晚上说晚安,吵架的时候也没停过。”

  ……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俶尔一笑,又说道,“约好这辈子最后一场情事,之后竟真再也没有联系。”

  他看着我,接着说,“在我这里,你从未失信过,我知道这次也一样。”

  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梓清病房的窗口,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分明看见梓清倚在窗边,笑着对我招手。闭上眼,过去的事又偏偏一幕幕在眼前放映。

  我看见二十五岁的我,得知梓清将要结婚消息后,在法国莱茵河畔灯火通明的夜里抹了一晚上的眼泪。

  我看见梓清婚礼上,风尘仆仆从国外赶回来站在人群外的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他满脸笑意的牵着新娘,便落荒而逃

  我看见三十岁的我,将自己要结婚的消息告诉梓清后,脸上似是报复成功的得意。

  我看见自己婚礼上,当神父问我愿不愿意对新娘终身不弃时,我回答道“我愿意”后,猛然瞥见人群外的梓清,他靠在车上,只微微点头,朝我浅浅一笑,然后驱车离去

  我看见三十七岁的我,因百年校庆,时隔十多年,再一次有机会和梓清并肩走在C大的每一个街头巷尾时,脸上掩不住的欢喜

  ……

  睁开眼,我知道我不能再继续想下去。顺手拿起之前买的饺子,机械般咀嚼,脑子里却满是那句”三十秋回望,五万里飘香。“我开始感到有泪水在眼里打转,想起刚才买的一本诗集,张枣的《春秋来信》,想着要转移注意力,谁知第一首诗只读了一句,眼泪便似决堤的水,再也忍不住,哗哗往下滑——

  几十年了,在梓清那里,我从未失信过。二十六岁那年,我留学归来,见了梓清一面,彼时他已经结婚,在我的再三要求下,我俩在他家附近的宾馆里最后一次赤裸相见。离别时他送我到火车站,我告诉他此后便不再纠缠,然后固执的留给他一个背影,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从祖国的南方到了北方。此后二十年间,我都没有回过头。年轻时有几分少年意气,后来年长了,又觉得没有必要。在认识梓清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梓清那里失信了。于一个满眼春光的人间四月,我哭得不能自已。我知道,从此这世间,只剩我一个人去流浪

  我一直在南方待到春天彻底结束才动身离开,说是要陪婉如姐度过这段伤痛期,何尝不是给自己一个借口企图在她身上找到几分梓清生前的影子。从济民路到西华路,从静和桥到百川桥,我陪她一一走过。婉如姐比之前更加沉默,但我依旧能从她偶尔的只言片语中窥见那个男人身影——守在产房外忧心忡忡的他;初为人笨拙的他;孩子第一次家长会上紧锁眉头的他;骑单车接女儿回家不由自主哼着曲的他……那些都是我既熟悉陌生的梓清,三十五岁到五十五岁,我们彼此错过了二十年,也就错过了一辈子。

  从菜市场回来,在楼下等电梯的时候,婉如姐突然偏头叫了我一声。我望向她,看她欲言又止。电梯到达十八楼,她站在旁边迟迟没有出去。我轻轻唤了一声,她深深换了一口气,说道:“你哥走之前留了两句话给你。”我沉默着,期待里又间杂着害怕忐忑。“他说对不起,还有谢谢你。”婉如姐说完已经先一步走出去。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脑中一直回荡着那两句话。对不起什么呢?我又有什么是值得梓清感谢的呢?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真到了可以自己做主的时候,许多事情已经来不及。活到这个年纪,也看过了太多的奋不顾身,可结局呢?往往是欢者少而悲者多。在这段拉扯了几十年的感情里,感谢和抱歉都是相互的。

  我回北方的那天清晨,天微微亮,婉如姐送我到机场,一路缄默着,谁也没说话。临别之际,她从包里取出一个上了锁的铜色盒子,说道:“这是梓清叫我去取给你的,他说密码你知道。”我接过盒子,有些沉。

  她的目光看向远方,仿若没有焦距。“梓清这辈子,力求面面俱到,谁也不辜负。在晓晓面前,他是一名合格的父亲;在我面前,他是一名合格的丈夫……”她深深叹了口气,又缓缓说道,“唯独……唯独不是一名合格的爱人。“她抬头望向我,眼里充满了哀伤,“于你,于我,都不是。”我只微微愣了一下,刚想开口说什么,她已经打断了我。“我那天欺骗了你,梓清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转告你。”她的眼睛已经发红,却又倔强的紧咬着唇。“他说他爱你。”只在那么一瞬间,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沿着她爬满皱纹的脸一路往下滑,她转过身伸手擦着泪,我也在不觉间红了眼。

  盒子的密码是我俩初见的那天,一九九二年农历三月十五日,我一直都未曾忘却。那时候大家多年轻啊, 肆无忌惮的谈论文学诗歌远大抱负理想,可终究还是败在了生活,败在了时间无垠的荒漠面前。盒子里有一枚调到12点整的怀表,那是我送给他三十岁的生日礼物;一封泛黄信封,那是我在国外留学时寄给他的信;还有一张老旧的照片,那是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我和他的合影,在C大开满樱花校园里,我俩搂着肩,笑意从眼里溢出来,掉入身后无尽的春光里去。

  我不由想世间所有的相遇,似是两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从高原峡谷,从北境到中原,在某个未知的清晨或黄昏交错,然后又继续朝着不同方向奔腾而去。彼此留下了一些东西,又带走了一些东西。又觉得我和梓清之间,似是从未真正交错过,鲜有的几次交错,细想起来,也不过是彼此拍打着沿途的礁石,尔后溅起水花碰撞到了一起,更多的,是漫漫数十年,在为各自生活奔波劳累的缝隙中,某些低头思考的恍惚间,两颗心的遥遥相望。我们逃了一辈子,躲了一辈子,谁都没想过要回头和过去和解。或许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梓清试图和解过,却都被我有意的忽视,以至于到他最后一口气落下,我也只能站在人群外遥遥相望。

  “巴黎下雪了,纷纷扬扬飘落在身上。想伸手去接,入手就化,怎么握也握不住。我看见有好几对恋人牵着手走过,细雪洒在他们金黄色的发上,不经意看,像是一起白了头。我想回国后找机会和你一起去趟北方,去体验下一起白头感觉……”

  我将信放回信封,锁上盒子。二十六岁,我从南方到北方,至此一个人看了几十年的雪,头发也真看白了。四十五岁,也是从南方到北方,我在心里盘算着待到明年开春搬回南方住,出走半生,固执半生,时隔二十年,第一次,在一切都为时已晚的时候,我开始想回头。

  我在飞机上做了一个梦,我又梦到那年春天,梓清第一次带我去C大西门吃饺子时,手揣在牛仔裤里,有些得意地念着门口的篆文,“三十秋回望,五万里飘香”,彼时有几分春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槐树叶洒在他深蓝色的外套上,洋溢着笑意的脸上,眉眼间。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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