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贾平凹，我怕他，又渴望着他。我怕他的作品中那些和母亲活得极其相似的人物，但同时我又在不断渴求着，想要知道与母亲极为相似的她们，到底是何出路和结局。
《黑氏》里写道：“女人抬起头，被驾着跑，终不明白这路还有多少远程，路的尽头，等待着她的是苦还是甜，是悲还是喜？”母亲就是黑氏，现实中的黑氏。
算命先生常说，脸型尖瘦，颧骨突出，且嘴唇如刀刻般单薄——这样面相的女人，命不好。确实，我母亲，命不好。
母亲已知天命，清瘦的身体，干瘪苍黄的脸到处是褶子。松弛的皮肤挂在骨头架上，唯她的小腹隆起一个小包。母亲经常叹气，不张嘴，发出闷哼的一声伴着压抑在喉咙里的咳嗽，尽是劳累。
2
她是处在父亲与哥哥间的“第三者”——极力平衡一切矛盾。最后，被伤害的总是她。 父母白手起家，年轻时忙于事业，哥哥便被放养。
因为从小受尽贫穷苦难，当家里渐渐好起来的时候，父母只关心给哥哥的钱够不够，却从未和他好好说过一句话。
初三时，哥哥学坏了，在外借了一万多块钱——十八年前，这钱已经不少了。父亲知道后，把哥哥的四肢反捆，吊在了房梁上，用马鞭抽他，听舅舅说，邻里都去劝架，但都无济于事，哥哥被打得全身都是血印，鼻子、嘴里也都在滴血。
母亲跪在一旁求父亲停手，然苦苦哀求却并未改变什么，父亲反而怪罪母亲没有教育好儿子，连着母亲一起打。
后来哥哥又在外面学会了吸毒。父亲非常气愤，第一个找的人是母亲。他掐着母亲的脖子，质问她为何没有管教好哥哥。母亲喘息着，掰着父亲的手，从喉咙里传出恐怖的信号。
我怕父亲喝醉省不住力道胡来，正想上前解围，他却突然放开了母亲，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我胡乱的流着泪，父亲浑厚而带哭腔的声音显得他那样无奈又生气，父亲咬牙切齿：“我恨不得掐死你妈，自己也撞墙死了算了。
3
十年间，哥哥的毒瘾反反复复，父母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然而母亲彻底沦为奴隶是在我九岁的那年。哥哥因吸毒不断向家里索取，甚至以死威胁。
父亲是凶狠的，他不能容忍自己儿子的错误，更不能容忍自己儿子母亲的惯纵使儿子一错再错。
于是母亲被扇了一个大耳光，脸上肿着五根手指印，很疼，但母亲不敢吱声，只能捂着脸默默哭泣。
父亲叫母亲自己想办法解决。我只是亲眼看到母亲嚎啕大哭后，嘴角用力抿着，脸颊两侧的咬肌突出，而后正经的、敦实的、噗的一声跪在了哥哥的脚边。
她抖着自己的臂膀，却伸直了食指指着哥哥的鼻子，声音有些颤抖但又近乎于咆哮“我求你能不能别吸毒了，老娘宁愿打断你的狗腿，养你一辈子。”
母亲的泪一行行流进了嘴里，她用左边的衣袖糊弄了一下便上前去扯哥哥的裤腿。哥哥一直在啜泣，不停的擦泪，不敢看母亲。
母亲见他无动于衷，忽然垂下头，低下腰身，趴在地上，给哥哥磕了一个响头。那“咚”一声，很轻，却又很响，轻到有一点点声音便可淹没，响到在我心头久久不见散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做母亲的给自己的孩子磕头下跪，我震惊且恐惧，站在旁边不敢咳嗽一声乱动一下，哪怕是挠头。父亲只是说母亲活该，从未表现出一丝怜惜，母亲也不想与父亲争吵，于是任他撒气。
除了心疼，我亦怨恨——为何母亲这样“不争气”？为何这样卑微？又为何这样委屈求全？我的泪水不止又愤愤不平，可我终究是麻木了。
4
我不知道这些年母亲是怎么过来的，她一边受父亲的气，一边劝解哥哥，极力维持世界和平。只要家里出一点动静，她便惊慌失措，然后回过神来怪我声响太大。母亲从未体验过安全感是什么，她眼神里写满着“不安”，非常空洞，非常疲惫。
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和父亲离婚，她说：“对不起，怪妈妈无能，没能力让你过快乐的生活。但爸爸也是爱你的。因为你，我不想再让你失去母爱。”
小的时候， 父亲常与母亲吵架，他总说：“要不是你，我早就和你妈离婚了。”
虽满是怨意，但我知道自己是父亲与母亲之间最后的维系。父亲爱喝酒，我知他喝多了难受，只是没酒他便不能麻醉自己，不能入眠，便也不再劝他。
常常凌晨四点他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微黄的灯下，他极力低着头，时而皱眉，时而发呆。烟灰燃了大半，承受不住摔在地上，散成粉末，他也浑然不知。
直到烟头烫到了手，他也只是皱下眉头，“啪”的一声任其掉在地上，踩灭，转手，又点燃另一支烟。母亲爱哭，她的每一滴眼泪都在恨老天不公，恨命运坎坷，恨生活糟烂，满是委屈，满腔孤苦，但她却从未真正指责谁，只是认命。
在这种极不平衡的关系中他们尽力搭建一个完整的体系，可是这个体系多么溃烂，这庞大的家族多么悲哀，仿若轻轻一碰便会“分崩离析”，似一个残破的窝，飞出去的燕子再也不愿飞回来。
5
现在我是那只飞出去的燕子，可是我必须飞回来。在家的日子无论怎么吵闹至少都在我眼前，出去之后，一切都是泡影。
母亲什么也不会和我说，我只能常常打电话，凭父亲的语气猜测家里的状况，但这一天天都无法真正安心。
如今父亲身体不好，五十六岁，头发花白，佝偻着腰，喝酒太急便要咳嗽喘气好一阵。公司越开越大，需要的资金越来越多，父亲身旁没有人帮他，全靠他一人顶着，压力巨大。
后来又因为帮朋友担保贷款，那人无力还债跑路了，父亲被迫偿还三千多万的债务——家里房子公司都抵了。
那些难的日子，我交不起学费了，要自己一个人坐车去另外一个城市上学，不能和朋友们一起下馆子，也没有买衣服鞋了，再没有出去过了。
这种东西仿佛是上天故意安排的，说来就来，没有任何防备，让我一下从天堂掉到地狱。家里之前虽没有特别富裕，至少，一切都可以满足我。
至少在十岁那天，父亲为我风风光光办了一百桌宴席的生日会；至少，父亲打麻将一晚上输好几万还瞒着我偷偷给我发红包；至少，他可以在艺考期间随随便便给我划十万生活费。
但现在，这些只能是曾经。
6
过年的第二天家里来了客人，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姐姐，他们一家四口人开着三辆豪车一路停在了小区楼下，非常惹眼。父亲告诉我，这个姐姐的亲爸因为吸毒欠债好些年前就跑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她的妈妈重新组建了家庭，她一直跟着二伯长大。
那时，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我和她情况没什么两样，为什么差别这么大？没爹没妈无所谓，至少，她风光，她有钱。
那天之后，我对世界充满了恶意。对养我长大的父母没有半点感激。母亲告诉我，在捡到我的时候，三伯父也想要个女儿，但是有没争赢。
我气愤，为什么不把我让给三伯父？他们住别墅开豪车，又为什么要让我跟着你们吃苦？若我现在是三伯父的女儿，根本不会复读，早就出国了，早就开着车满世界浪荡了，凭什么！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对金钱有极其大的欲望，我终于明白那句，越是缺什么，越想要什么。
这些丧气话在我染发母亲极其愤怒说我像社会小混混后被全盘托出。显然，母亲被震慑住了，不住的流泪，欲言又止。
我知她会伤心，可我偏要说，因为死要面子又虚伪的性格而落魄的现实又使我在朋友面前失了颜面，我将所有的怒气撒在母亲身上。看着她哭，我竟有一丝快感。
7
父亲，是一个极其传统的人。他在回家看到我的头发后大发雷霆。但他并不骂我，将矛头指向母亲，大骂母亲猪狗不如，怎么不去死之类的话也脱口而出。
我难受极了，躲在厕所抽烟，那时又开始心疼母亲了。于是偷偷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我会好好听你话的。
这句话是真的。
至此之后我一直在好好听她的话。并将头发染了回来。每晚陪母亲睡觉，她总是翻来覆去，背对着我的身影孤寂而又疲惫，我很想去拥抱，可我做不到。
「本栏作者」
歪猴六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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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话题：你永远也想不到母亲要经历多少悲哀，分享一下母亲妥协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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