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苏州城烟柳蒙蒙，我身上衣衫单薄，风吹来的时候，料峭寒意如轻灵的刀光。
彭老三是五虎断门刀的传人，在苏州的一家赌馆上班，偶尔接济一下我这样的无业游民。
当初我认识他，是恰逢有人出老千，夺路而逃时撞在我手里。
彭老三请我吃饭，慢慢混成了酒肉朋友。
苏州城最大的酒楼是齐云楼，有七层之高，雕梁画栋，吴歌楚舞，是个销金的好去处。
地点当然不是齐云楼，而是齐云楼旁边的小店。
其实我与彭老三不是很熟，不过正因为不是很熟，所以有些话才好说。比如工作上的烦恼，妻子天天催他买房的唠叨，江湖混了十几年，仍旧无法成名。
这种话，同事朋友不好讲，我这种比他混的还差的，反而能给他些安慰。
小馆子里，沸水烧开，两壶浊酒上桌，羊肉牛肉在水里滋滋儿一烫，人就像是打开了心扉。
彭老三向我诉苦，说最近他压力很大，新冒头的江湖少年越来越多，赌馆的老板已经对他很有几分不满。
我叹气，说人到中年，是这个样子的。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那我们这顿饭，就像往常所有聚餐一样，酒饱饭足，回去平躺等死。
奈何出了意外。
彭老三正嘟囔着，酒过三巡，已经频频发言，诸如兄弟，走一个，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这样的话。
嘭，一声闷响。我俩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就有具尸体砸下来，汤汁四溅，溅我俩一身。
别说喝了酒，就是没喝酒，我也会当场懵住。
彭老三大怒，拍案而起，转身抬头，发现尸体似乎是从斜上方被打进来的。
斜上方，乃是齐云楼。
我迟了一步，没拉住彭老三，彭老三已经扯开嗓子，朝齐云楼呼喝。
“哪个王八犊子在楼上砍人？”
齐云楼四楼，施施然走出一群人，为首的青袍佩刀，眉目间带着分冬雪未融的凛冽。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认得这个人，这人是西北万马堂的头号刀客，名叫白碧空。
万马堂作风剽悍，江湖一霸，哪能听得了彭老三这样叫嚣？
堂中的小弟纷纷跃下，顺手一刀，又把彭老三咔嚓了。
彭老三还半醉着，刀都没拔出来，颈间的血一飚丈高，他再也不用担心买房的烦恼，媳妇的唠叨了。
我叹了口气，说万马堂果然好刀法。
万马堂的眼光又悠悠飘向我，而早在这些小弟望来之前，白碧空的目光就一直凝在我身上。
我默了片刻，骤然拔腿就跑，怕是当时的速度，楚留香都比不上我。
我听见背后有万马堂的大笑，我忍不住想翻白眼，我能怎么办，我们这种江湖小虾米，即便死的是至亲好友，该跑也得跑。
更何况，死的是个酒肉朋友。
这顿火锅三两银子，是彭老三一个月的工资，可惜没有机会还他了。
二
我不知道白碧空还记不记得我，那年我初出茅庐，村头的翠花嘴撅老高，恨不能挂上弯刀。
翠花气呼呼的不理我，村头的桃花开得很好，姑娘站在桃花下，春风粉面，叹息如兰。
那会儿，我想这是我扬名天下的开始，即便十九战我都败了，我也坚信我能混出名堂。
毕竟第一战的时候，我只能在彭老三这样的人手里出一刀。最后一战，我已能从白碧空手下出三刀。
可惜后来多生变故，我挥别江湖，藏起我的刀，六七年前狂烂熳，都付与春风酒一杯。
如今，我只希望白碧空不记得那三刀。
苏州的天开始有些阴沉，这让我想起白碧空在齐云楼上的眼神，我叹口气，这两天还是找个城外的工作，去避避风头好了。
江湖里工作很多，像彭老三这种压力山大的中年人，陪他们喝酒聊天都能挣钱。
我在城外找到的工作，是陪一位姑娘演戏。
剧本是这样的：某位少侠经过，我挥舞大刀，狞笑，姑娘喊救命，喊非礼。这场戏的目的，很显然是用来勾搭少侠，姑娘说，这是给他回来的一个惊喜。
这种工作放往常很简单，只可惜最近江湖不太平，万马堂很江南烟雨阁天天对砍，路上都是往来的杀手。
这就导致一个后果：我一听到马蹄声，就会举起大刀，姑娘则瑟缩着准备大喊。
马蹄声近，我仔细瞅了瞅，是个大胡子硬汉。
姑娘面无表情：不是他。
如是反复几十次，我俩都没什么情绪可酝酿。
我提议，要不改天再约？
姑娘狠狠地白我，说少侠今天来，能改哪天？
没人的时候，我就跟姑娘聊天，问姑娘怎么看上的少侠。
其实故事很简单，不过是少侠在姑苏城内路见不平，姑娘在高高的闺房阁楼上窥见，从此一颗芳心便悬在少侠身上。
二人匆匆相见，姑娘装成江湖儿女，请少侠吃了顿饭。
少侠还笑话她，说明明是闺中小姐，一看就没见识过天下，你还想骗我这个老江湖？
姑娘眨眨眼，很大胆，说那你愿不愿带我去见见天下？
少侠被酒呛到，一阵猛咳，脸涨得通红。姑娘咯咯直笑，那顿饭两人都很开心，只可惜少侠要回江西师门，次日便走了。
姑娘家有钱，托人打听了少侠的身世，少侠是江西人，这两天要来寒山寺赴约。
姑娘托腮，笑，说那天的春风很深情，那天的剑光像前世的影。说到一半她又突然停住，脸微微红，侧头看我：真是的，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嘿嘿笑着，很喜欢这种江湖里的小确幸。
只可惜那天从清晨到日落，月上中天，姑娘的少侠还没有来。
我不断劝姑娘回家，说真碰见劫色的，我这两手刀法怕是护你不住。
姑娘咬唇，不服气，偏要在小树林里等。
我能有什么办法，也只好站在旁边陪着她。很久以后她问我为什么，我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她还欠我工钱没结。
那晚夜深之后，姑娘撑不住，睡下了。
我轻轻把姑娘背起，一步步走回城里。她爹娘早急疯了，见我过来，都大惊失色，说你，你把我女儿怎么样了？
我哑然失笑，说我能怎么样，我就一打工的，当然是把老板完璧归赵了。
她娘很慌，一直在念叨，这可怎么办呐，这要是传出去还怎么嫁人啊……
她爹就比较果断，当场就叫来一群护院，要把我打出姑苏城，绝不给流言蜚语创造机会。
七八个护院，虎狼般扑过来。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当然只能跑路。这些年过去，我什么功夫都放下不少，唯独轻功还算凑合，七拐八拐，甩开了追兵。
大半夜的，我孤身走在苏州城里，夜凉如水，渗过薄衫，透骨得寒。
那天我睡在护城河的桥边，水雾升腾起来，冻得我更加无法入睡。半梦半醒间，我听到蹄声嗒嗒，仔细分辨，才发现是有万马堂的人从桥上走过，他们肆无忌惮的笑着。
说有个从江南而来的少侠，看不过他们飞扬跋扈，竟然自不量力，要与他们比剑。
少侠被他们一刀封了喉。
至于苏州城外是不是有个姑娘在等，是不是还会等很多年，这座江湖从不在乎。
那些万马堂的人在我头顶经过，一点点远走，我想说算了，冻了一夜，你身手早就僵了，跳出去也不过是个死。
我又想起我答应翠花，再也不动刀了，然后又想起欠彭老三的火锅钱。
我叹了口气，握紧刀柄，听见自己说：算了，这座江湖不在乎的，我在乎。
那一夜，苏州护城河里飞起一道刀光，人们说刀风悠悠拂过，像是情人的青丝掠在耳旁。
这一刀叫情人叹，是当初翠花不让我踏足江湖时，桃花树下留的一句叹息。
叹息声里，一名刀客连人带马，被我斩成两截。
天光微凉，我身上还笼着水雾，血气从刀身上散发出来，渐渐温热了我的身手。
万马堂的人反应也快，没有多问一句话，脚步交错中便拔刀出鞘，我听见刀风如筝鸣，刀光卷起水雾如幻影。
我又想起翠花来，翠花病逝前的那些天，应该跟姑娘一样，都站在村口林旁，张望着等我回去。
我没有回成，路上被一群山匪耽搁了。
那些遗憾，本可以不存在于世间，那些江湖里的小确幸，本不必沦为泡影。
刀光从筝鸣幻影中掠起，宛如流星逆击，直上云霄。
我身中三道，肋下渗血，水雾血气散尽后，围攻我的万马堂人纷纷倒地，只剩下一个。
我慢慢走上前，敌人有些慌张大喝一声，他挥刀如电，当头劈下。我挺直了身，长刀直刺过去，锋刃破风，其势方急，快他一线。
刀光一闪，刀已在咽喉。
我割下他们的头颅，系在马上，这几天城门的守卫如同虚设，我大摇大摆的进了城。
我又去找昨天的姑娘。
姑娘的家门紧闭，我没有敲门，一刀劈开，惊醒了他们全家。姑娘的爹娘吓坏了，追我的护院更是面色惨白，踉跄后退。
只有姑娘没有被吓到，她仿佛想到了什么，直愣愣看着我，问我这些人头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的少侠被他们杀了，你雇我演的戏，还没开场观众就散了。于是我杀了他们，谁让他们害我丢了工作呢？
姑娘抖着身子，噗通跪倒，嚎啕大哭起来。
三
姑娘对我说，他要去寒山寺，既然她的少侠死了，那她就该替少侠赴约。
那是三日后的约，我沉默片刻，说好，我与你同去，只是我要先在你家养伤，你帮我拿些药来吧。
姑娘点点头，出门的时候忽然回头看着我，说谢谢你。
姑娘很聪明，她知道我的意思。我杀了万马堂的人，姑娘又与我有联系，如果我不在姑娘家中，万马堂迁怒下来，惨的还是她家。
我挥挥手，躺在姑娘的闺房里，闭目养神。
姑娘的爹娘焦头烂额，不敢赶我走，又担心我坏了他家姑娘的名声。
这家人怕是搞不清状况，姑娘不是那种花痴的人，世上或许真有一见钟情的事。姑娘寒山寺赴约后，多半就是要去万马堂报仇。
命都保不住，父母还在想那些名声。
我思绪纷乱着，一夜未眠，又有伤在身，很快睡了过去。
我是被痛醒的。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姑娘正在给我涂药，包扎，她的神情很平静，像是风过松下。
见我醒了，姑娘淡淡一笑，说恐怕你不能继续休息了。
我说，你爹娘没拦你？
姑娘又笑，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是你们常说的话吗，倘若少侠还活着……
我打断了她，摇摇头，说人上了年纪，听不得这种话，你刚才说我不能再继续休息……是白碧空找我？
白碧空把我约在齐云楼，我这辈子都没去过这么堂皇的场所，我笑着对姑娘说，换了从前的我，一定会说“今日就算死在这里，也不枉此生”。
姑娘点点头，说我懂，见识了天下之大，死又算得了什么？
我默然，这厮一定又想起她家少侠了。
那天白碧空设宴，歌女是姑苏城最美的徐楚楚，酒是寸光阴，千金难买，三杯必醉。
白碧空身后还站了许多万马堂的汉子，一个个都怒目而视，恨不能将我生吞。
白碧空对我说，倘若你愿意加入万马堂，我把我的位置，让给你。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整座齐云楼仿佛都凝固了。
姑娘在旁看着我，我嬉笑着，说我去不了万马堂，我答应过翠花，此生不动刀了，昨晚那是梦游，得罪贵帮，实在抱歉。
白碧空也不意外，他自酌自饮，说十年前我就见过你的刀，那些年，你是这个江湖上最有天赋的刀客。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昨天你杀五个三流刀客，竟然也会负伤。
“人们说你十九连败，其实不是，你只败过一次，败给了一个村姑。”
我心底一颤，眼前似乎有桃花的碎末飘过。
春风粉面惊鸿一现，又转瞬被凄冷的刀光泯灭，那是白碧空抬头，目光里射出刀来。
白碧空说，你知道吗，我很讨厌你们这种人。陷在生活的泥潭里，庸庸碌碌，一事无成，自甘堕落还沉醉其中。
“浮生仓促，不去指点江山，展胸中抱负，也该执着一事，窥其大道。”
白碧空看着我，干了第三杯寸光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两天后万马堂与烟雨阁在寒山寺相会，和谈罢战，你若想通了，加入万马堂，我的承诺依旧。”
四
回家的路上，姑娘走得很慢。
姑娘想了许多办法，她下意识就想让父母躲出去，但万马堂势力这么大，能怎么躲呢？
如果逃不掉，又不想连累家里，难道只能让身边的汉子投奔万马堂？
姑娘叹息，正准备开口说对不起。
我打断她，闭着眼说：我正在练刀，你不要讲话。
姑娘皱眉，不太明白我练刀是要做什么。
我笑了笑，说其实我们还有第三条路走的，不必死，也不必委曲求全得活。我们还可以杀了白碧空，杀出一条血路。
姑娘怔住了，她沉默良久后哑然失笑，笑得很是落寞。
姑娘说，看来我真不是一个江湖人。
那两天里，我经常闭着眼睛，养伤的同时，脑海中掠过我十年前所看过的所有刀。我以为那些刀都模糊了，没想到刀意分明，一道道都刻在我脑海深处。
姑娘日常为我换药，熬汤，有闲暇就拿起柄剑，自己瞎练。
说是瞎练，其实那一剑还有几分气度，后来我才发现，那一剑有江西丹霞派的影子。
我忽然明白过来，姑娘是在模仿少侠曾经出过的剑。
江西丹霞派，也算是江南烟雨阁的边缘势力，这次去寒山寺，或许能见到少侠的师父。如果能把姑娘托付给丹霞派，我会放心许多。
毕竟对上白碧空，我没有一分胜算，只是寄希望我死之后，白碧空能放过姑娘和她家人。
寒山寺之约，很快就到了。
五
临走的时候，姑娘的爹娘以为我们要去闯荡江湖，她爹负气不出门来送，她娘倒是来了。
她娘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姑娘娇弱，但心气很强，我们拦不住你，也拦不住这孩子，你可莫要欺负她，莫要委屈了她。
我很有些尴尬。
特别是最后的时候，姑娘她爹还是出来了，长须飘飘，拐杖点地，冲我瞪眼睛。
她爹说，别以为你仗着有功夫，就能怎么样，你要是对我女儿不好，老夫这一把骨头，也能敲下你几颗门牙！
姑娘笑得前仰后合，泪都飞了出来。
去寒山寺的路上，我们良久无语，姑娘突然开口，说你知道吗，刚才我爹娘嘱咐你的时候，我时常会想，站在我身边的该是另一个人，他会满脸通红，说绝对不会委屈了我。
姑娘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握剑握得很紧。
看她这副模样，我很不放心，我如果死在白碧空手下，她她娘的一定还要报仇。
唉，算了，江湖仇怨江湖了吧。
那天我们来到寒山寺，其实万马堂与烟雨阁的会盟，就相当于两个公司的商业合作。
厮杀过，彼此知根知底，有什么事也就好说了。倘若谁手底下还有人，竟念着仇恨，想要破坏会盟，那一顶小人的帽子，就会给你扣下来。
无论会盟结果如何，小人都会死无全尸。
所以丹霞派掌门当然不会去做小人，少侠的死，掌门深表遗憾，继而又表示少侠一人之死，不过是秋风中的一片落叶而已。
姑娘突然崩溃，她剑指掌门，扬声大骂，说你根本不配做少侠的师父！无情无义，寡廉鲜耻，你才是该死的那个人！
骂到最后，姑娘又哭起来，她本已拔剑出鞘，可从少侠那里学来的一剑，却无论如何都刺不下去了。
丹霞掌门站在那里，面对群雄目光，咬牙切齿，又不便动手杀人。
我猜想，这厮一定会在事后动些手脚。
我深吸口气，笑了，转头冲白碧空说：“我想通了，我可以加入万马堂，我也不要你的什么位置，我只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白碧空冷冽的眼神中，有久违的一丝激动，“你说，何事？”
我指指丹霞掌门道：“杀了他。”
白碧空想都不想道：“容易。”
群雄莫不震恐，丹霞掌门更是双目怒睁，说：“白碧空！我烟雨阁的‘平生剑’柳大侠也快到了，你不能……”
话音未落，人群中只见一道淡淡的青影闪过，有刀光如线，未闪即没，半空中存了分潋滟，除此之外，再无痕迹。
只有那句戛然而止的话，随着丹霞掌门的表情永远定格。
须臾，掌门才咚然一声倒下去。
本来震恐惊怒的群雄，见了白碧空这样一刀，再没人敢出来找死。
姑娘也停了哭泣，怔怔望着白碧空，她什么都没有看到，丹霞掌门就死了，这样的刀法，她何时才能报仇？
白碧空仍旧负手站在不远处，他的短刀就拢在袖中，十年前他斩出一线刀光时，那道线还很亮，很清晰，倒映在我瞳孔里久久不散。
我叹口气，说你的刀法越来越好了，我真的不懂，你非要我入万马堂做什么。
白碧空罕见得激动起来，道：“只有你的天赋，让我感觉到了压力，天下第一刀易空群我见不到他，我想寻求刀道，只能用你练刀！”
我想起白碧空在齐云楼里的话，指点江山，展胸中抱负，他已经做到了。
白驹过隙的一生里，他这是要再窥大道。
“你现在，可以加入万马堂了？”白碧空问我。
我挑挑眉，笑道：“抱歉，还不行。”
白碧空：“哦？”
我笑得很不好意思：“我反悔了，不行吗？”
群雄哗然，都觉着我这是在作死，还是抢救无效的那种。
唯有白碧空，仿佛早就料到了我会如此，他点点头，说那好，那你等死便是。
我嬉笑着，说别吧，你要不再给我次机会，十年前我在你面前出了三刀，不如你让我试试，如今还能不能再出三刀？倘若我还撑得下来，我们一笔勾销。
群雄看智障一样看着我，不明白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无名刀客，从哪来的信心。
我只看着白碧空，催他快点，“平生剑”柳不知今天也来，等他到场，机会不是你想给，想给就能给了。
白碧空瞳孔凝起一瞬，我知道，他愿给我这个机会。
山下的风猎猎而起，骤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寒山寺外渐渐静寂如死。
我与白碧空相对而站，神情肃然，包括姑娘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自觉的让出了一个圈子，屏息凝神，盯紧了我们二人的刀。
青蒙蒙的光一闪，像是闪出一片云雾。
白碧空出手！
众人只见到青蒙蒙的光雾，却连白碧空挥手都没有看到，更不必说看到白碧空的刀！
我闭上眼，四周都是寒意，心中盘旋的一丝温暖，恰是翠花在桃树下的一声叹息。
我挥出一刀情人叹，在白碧空的刀影中斩出一条生路，刀意掠过我的身旁，肌肤绽出无数细小的伤痕，单薄的青衫刹那间被染红。
姑娘惊呼出口，群众大气不出。
白碧空振起精神，又出一刀，天地间似乎只剩他一线刀光，那一线刀光又转瞬即逝。
当我察觉之时，刀光已经贴在我胸前，我大喝一声，十年前的江湖意汇在刀中，十年前赶不回家乡的遗憾，也都涌在心头。
六七年前狂烂熳，三千里外思徘徊。
刀意出手，终于在那一线刀光破胸入腑之前，挡了下来。
只是出刀太晚，两股力量在我胸前撞击，仍旧让我饱受巨震，横空飞了出去。
姑娘飞奔过来，双手颤抖着，想给我包扎却无从下手，她泪水扑腾腾往下掉，说原来江湖就是这个样子吗，原来这就是江湖吗？
我想对她笑笑，咧嘴，全是哇哇出来的血。
但我还是能笑，我说怎么样，怕了吧？
姑娘只是摇头，说不怕，不怕，却说不出其他什么话来。
六
风从寒山寺上方吹过，白碧空忽然抬头，众人随着他的目光上望，才发现有个剑客正躺在屋檐上喝酒。
平生剑柳不知到了。
柳不知懒洋洋一笑，说哟，白兄在玩啊，没事您好好玩，玩完咱们再谈。
柳不知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又补充道：“不过这人杀丹霞掌门，白兄你得把他玩死，不把他玩死，我没法回去向阁主交代。”
柳不知又笑，笑得疯癫，说我总不能，总不能杀了你去跟阁主交代吧？
白碧空眯起眼，有了点火气，他望着柳不知道：“我不打算杀他了，你想要交代，有本事就来杀我。”
柳不知笑道：“好啊，我来杀你，想要万马堂烟雨阁和谈的弟兄们，去杀那个无名刀客。”
白碧空脸色一变。
而剑光已到身前！
群雄都转头望向我，我浑身浴血，又受内伤，正是个最软的柿子。
我浑身无一处不疼，我苦笑着，说姑娘，咱们这次怕是走不掉了。
姑娘攥着剑，很笨拙，但我知道，她这次不会再像刚才一样，情绪激动，剑都挥不出去。
我对她说，姑娘，你已经是江湖人了。
姑娘道：“我早就是江湖人了。”
那天，我看着江湖群豪冲上前，又有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涌来，我想起翠花揪着我的耳朵骂，想起在小树林旁与姑娘演戏的时光，也想起彭老三请我吃的最后一顿火锅。
沸腾的水，肉一滚就滋滋儿响，贼香。
我忽然有了一刀。
姑娘还在我身前，咬着牙，要用她少侠的剑法御敌，但还不等出手，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白碧空！我有一刀！”
这声断喝如雷霆乍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正在拼斗的白碧空与柳不知，也分神向我一望。
望见了一道刀光。
转瞬间，刀光却又消失无踪，只剩下一条长街，有小贩沿街叫卖，偷偷留火烧给自家孩子，酒楼热闹，朋友们感慨着中年危机，醉意上涌时，又会想起自己年轻时与妻子相遇，笑得灿烂无比。
满街都是火锅的滋滋儿响，都是少年少女低眉羞。
烟火升腾而起，所有人仿佛都看到了，一川烟雨满城郭，秋月坠江波。
当一切声音都消失无踪的时候，只有一把刀，横在白碧空和柳不知的颈上。
白碧空有些恍惚，他问：这一刀叫什么？
我有点累，有点困，说我觉着我快昏了，你保住我和那姑娘的命，等我醒来就告诉你。
白碧空：……
我哈哈一笑，把刀丢给白碧空，朝姑娘一眨眼，放心倒了过去。
倒映在我眸中的，是红尘江湖，万种烟波，渐渐目光上升，定格在湛蓝的苍穹里。
微博：@房昊曰天
——作者介绍——
网络作家，知乎知名写手。早年曾在《今古传奇武侠版》刊登过《荆楚长剑》、《柳生十一郎》等文。知乎脑洞类、故事类和武侠类高赞答主。以脑洞、武侠、解构神话为创作类型。
已出版作品：《世事如刀，我来领教》
同时，是狼人杀自刀狂热爱好者，谐音梗捧腹大笑之人，好顺口溜，好喝酒，希望有朝一日能跟唐大夫醉倒在同一张床上，同事们都亲切的喊他日天，但其实只有正常尺寸，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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