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的回忆——— 一个人的遭遇
汤声豪
这人世间的一切都处于不停地变化之中，如太阳的东升西落，月亮的阴晴圆缺，春夏秋冬四季的更换，还有人们常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的遭遇也是一样，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不会一成不变，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坍了“，古今中外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所以我们在黑暗中要看到光明，在绝望中要看到希望，不要妄自菲薄，“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也不能变，那就是不管身处何境都必须要加强自身能力的培养，不断地提高自己的素质，要正确认识自己，要审时度势，抓住机会，否则就算命运青睐了你，你也难以胜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们要取这种态度。
他曾是我上世纪 80 年代初在钢厂子弟中学教书时共处一室的同事，现在是“大款”。
我们那个钢厂是上世纪 60 年代由上海钢铁厂帮助援建的，当时是为了防止美帝，苏修可能发动的侵略战争而成立的一个三线工厂。它远离城镇，地处偏远，四周青山环绕，各个车间都相隔好几里路，有几个
车间是生产炮管的，戒备森严，轻易不许入內。通讯地址带着阿拉伯数字。子弟中学设在一个山头上，初髙中都有，是一所全日制的完中。学生绝大多数都是本厂职工子弟，我大学毕业后被分到此校任教。学校住校教师学生较少，一俟学校下 午放学，这里基本上便是“寂静的山林”，这样的环境对看破红尘，心如止水，修身养性的人来说，倒不失为好的去处，但对我们这些好动，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有时却感到难奈的寂 寞，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同在学校居住的我和他便有相似的生活轨迹一一一
我们一起玩过牌，打过球，下过棋，钓过鱼 ，我们有时形影不离，日近日亲。他很爱下象棋，曾手录了一首不知何人填的清平乐词，我现在都记得：楚汉相对，谁研棋中味，胜固欣然败亦喜，落子古松流水。将军偶试豪情，当年百战风云，多少天人学业，从容席上谈兵。他下棋也很有意思，象个顽童， 胜券在握时，便满脸得意，打着响指，大叫：
＂咱们工人有力量！”有时看着对手在棋局的关键时刻马被他绊住了脚不能发生作用时，他兴高采烈，便模仿日本电影《追捕》中人物的口气：“跳哇，往下跳哇。怎么不跳了，唐卡不是跳下去了吗？你也跳呀……”看着对方双眉紧锁，苦苦思索时，他越发得意，用手摸一下 对方的将帅，故作悲哀的说：“哎呀，都快零下 40 度了”，令人哭笑不得，又不好发作；但看到自己要输时，别人如法炮制，兴高采烈，他便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象霜打的茄子。有时赢了不太熟悉的人一盘棋，他就不下了，说是要“保持名誉”。我和他经常走车跳马。记得有次星期六晚上，我们从 7 点钟开始下，讲好 20 盘，谁输谁请客下馆子，我们一直下到凌晨四点多钟，眼睛朦朦胧胧，哈欠连天，实在坚持不住了，一看纪录，打了个平手，便各自上床呼呼大睡，一直到下午才醒。他棋风还好，不赖棋悔棋，观别人下棋也不做声，有一定的君子风度。假日，我们有时逛街，有时去钓鱼，有时又一起在媒油炉上烧吃的…… 那时， 我们亲如兄弟，无话不谈。
他不止一次地向我诉苦：“唉！我前世可能造多了恶，这世注定受折磨，什么倒霉事全让我碰上了：小时候，正是长身体时，却碰到了三年困难时期，吃不饱饭，饿得哇哇直哭，人瘦得皮包骨；到读书的时候，又碰到“文化大革命”，强迫中止学习，响应党的号召，天天跟着造反 ；后到分配工作时又说我不“根红苖正”一棍子把我扫到农村去“战天斗地”，干活时累断了魂；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招工到了工厂，却又分到干最苦最累的活，下班后精疲力尽， 浑身汗臭人皆捂鼻还美其名曰“革命的需要”；幸亏“文革”结束，赶上了“末班车”，发狠弄到了文凭，招聘进了学校，但想成家找老婆时，却落在这闹女人荒的“夹皮沟”似的工厂一—
—连有工作的寡妇都两眼朝天，你说有多难；实在熬不住一一老娘成天唠叨，又不想和尚一辈子，只好到外面找了个她，可又牛郎织女，天隔一方，怎么也迁不到一块来，哪怕是这深山老林的工厂也难以上青天，因她是“农村户口”，在这等级森严的社会，只有排队等“农转非”后才有可能，可在这僧多粥少的工厂，每年那点可怜的指标，任资排辈，我老婆的户口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农转非”迁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知道，家属没有户口， 在这工厂被称为“半边户”——不能分房，不安排工作，人皆侧目，低人一等，连有“城镇户口” 狗屁不懂的傻大姐，对“半边户”都充满了优越之感，动辄就是，你还不想想你是什么户口。家不象家。“更要命的是，”他激动起来“我儿子也 是农村户口——规定子女户口跟女方走，尽管他出生不在农村，尽管他爸爸是‘城镇户口’，这 日子怎么过哟？”他一脸愁云，欲哭无泪。
我默然无语——我不知道这“户口”竟有如此大的威力，社会看重的不是人的素质，人的才 能，人的可塑之处，而是一纸莫明其妙的出身证明，这实在是荒唐，它必定会阻碍社会的发展， 以后肯定会改革的，但谁也搞不清什么时候改，怎么改？这是‘肉食者谋之’的事，我等庶民百姓又能怎么办。无奈之下我便只好用电影《列宁在 1918》里瓦西里的语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安慰他：“不要急，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机会终于来了。
不久，这“城镇户口”也象商品一样可以买了，这无疑为这些＂半边户”带来了福音。但标价奇贵，售价六千元一个户口。他又傻眼了——这当时对他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他月 薪才几吊钱啊？老婆又没工作，也没有“外援”，怎么办？买不买？他夜不能眠，又陷入了巨大痛苦中，正似伍子胥过关一夜愁白了头，脑海中整天浮现的就是钱、户口。反反复复考虑了几天，最后，他一咬牙，买！——在这户口决定待遇的工厂
租农房度日，家不象家，低 人一等，想起就难过的日子他实在忍受不住了，最主要的是他不能让儿子生活在阴影之中。他决定：先尽可能争取“外援”———向亲朋好 友借债，然后哀求领导照顾他老婆做点临时工，节省一切家庭开支，他工作之余“下海”——虽然他从未涉足，连秤上的星点都不是很清 楚，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何况当时是“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等开张，”也算是紧跟潮流，后他总算是竭尽全力，拳打脚踢湊足了钱买了一个户口，可欠了一屁股债一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大批农民工进城，大批工人下岗，工厂的住房，用人制度的调整，这“戸口”再也不神通了，他费尽心机借的巨额钱款打了水漂，他恨自己沉不住气，肠子都悔青了。
他第一次“下海”是卖鱼。许多年后谈到这，他感慨万千……
“那是个星期天，天气特晴朗，我运气也特好，鱼儿排着队上我的钩，很快我的鱼篓就滿了。我兴冲冲地回家，留下几条后就抓起了秤，但一刹那，我又犹豫了—一咱毕竟是老师，这“师道尊严”，——虽然这日子过得没尊严，可在学生面前还得要有点人模狗样呀，这“真刀真枪”的，碰上学生，这……＂他仿佛看到明天他去上课，那调皮的学生挤眉弄眼地故意问 他，老师，这魚的营养都有哪些呀？……我两脚象灌了铅似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不久又烦燥了，这有什么，不偷不抢，不就是做点生意吗？老师也要生活也要家呀，但……眼看活鱼都快变成死鱼了，我还没拿定主意，脑海中两种思想还在激烈碰撞……突然，我无意中看到墙上我儿子的照片，是那么的可爱，虽然才读小学一年级，但眼中似有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我呆呆地凝视着，我想到不久前一天儿子哭着回家告诉我，由于户口不在这，又没交借读费，校长把他从教室里赶了出来，并
告诉他，期末不能在这里考试，要到户口所在地考，“我户口在哪呀？要在哪里考呀，爸爸？” 他抓住我的手，一边哭 一边摇。想到这，我眼睛红了，血“腾”的一下冲上脑顶，浑身象是着了火，还犹豫什么？还要什么贼脸？我暗骂自己混蛋，抓起鱼篓，发疯似的向菜场冲去……”
此后，他便一发不可收拾，什么面子，虚荣心等统统抛到九霄云外——租房养鸡、贩卖服装、 倒换国库券、炒股……总之，什么来钱就干什么，什么钱来得快就干什么，有时在课堂上， 有人打电话向他提供来钱的途径，他两眼放光，电话一接就是半天，把学生晾在一边，有时请“病假”去外地进货，一去就是几天，班上只好请其他老师代课，考试成绩严重下滑，家长意见很大，纷纷向学校反映。这严重地影响到学校声誉，校长找他谈了几次，他就这几句话，你们不要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也想搞好教学，这买户口欠的钱我总要还吧，我不也是逼得没办法吗？什么时候你们解决了我的困难我自然就不会做了。可能尝到了甜头，他胆子越来越大，去了一趟广东深圳以后，他决定放手大干，连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铁饭碗”也不要了，主动辞职，开起了饭馆当了老板……正所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后
来他竟然“发了”——在浙江据说有好几处房产，存款据说有 6 位数以上，在当时“万元户” 就算是有钱的年代，这可算得上是大款了，他老婆也一改过去低眉顺目，寒酸穷样，讲话嗓门也亮了，穿金戴银，浑身珠光宝气，引得我老婆羡慕不已，总是对我嘀咕：“你看人家……”我无话可说，自感不如。
许多年后，有一次我们在街上邂逅，很久未见,他异常兴奋，他拉扯着我，非要做东请我喝两盅，我盛情难却，只好随他。他打的找了个最好的餐馆，拣了个最好的包厢，点了几个最好的特色菜，我们一边饮酒一边叙谈，彼此都很开心。酒足饭饱后他又带我去泡了脚，躺在舒适的沙发上，服务小姐为我们熟练地按摩，真舒服呀。后又找了家豪华的歌厅包间唱卡拉 ok，我们尽情地吼了几嗓子。我是大姑娘上轿，享受了一回以前从没有享受过的阔佬生活，全是他买单，其间他流露出的那种财大气粗的神态，与往日在学校卖鱼时 捉襟见肘的他相比真是判若两人，不可同日而语，谈起往事，我们都感叹不已……
这真是，运去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时也，命也，这人的遭遇命运谁人说得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