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

　　——父亲素描之一

　　说到父亲，用“普通”“平凡”，可以说是最贴切的了。

　　父亲未读过书。虽然祖父是长房长孙，且是独子，在当时的农村，算是条件还不错的了，但父亲就是未上过学，这让我一直很是不解。

　　不过仔细想，想或许也能推测出来个大概。祖父虽是独子，但一生结过三次婚，这在当时，不能不说是很大的事。我的祖母张氏，不到三十岁就去世了，遗有一子一女，这就是我父亲和我的姑姑。可惜这位姑姑我未见到过，她还在未成年时就夭折了。这之后，祖父又续娶了一位欧氏。这位欧氏结过婚，有过两子，且身体不是太好，不久去世了。再后来，祖父又续娶了一位金氏。金氏祖母生下了我的叔叔，他比我父亲小了十二岁。也不知是否是为自己的“命硬”烦恼，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听说祖父晚年还抽过大烟，因此田地渐渐被变卖了，这让这个原本还不错的农家走向了贫穷。据说曾祖在世时特别喜欢父亲，这或许是因为祖父的作为，而把希望寄托在我父亲身上的缘故吧。

　　父亲为人忠厚，话很少，近于木讷，性格憨憨的，不论面对什么事，看不到一点着急的样子，这也许与他早早就不得不把家庭的担子在肩上有关。曾祖去世早，祖父也在他二十三、四岁时弃世，留给父亲的，除了几间还算不错的房子，就是未成年的弟弟。或许这在和平年代不算什么，但祖父去世前后正是中国抗战结束、内战又起的时候。赤贫的家庭，几口人要养活，要有经济来源，更重要的是，因为一个弟弟的存在，在当时民国政府“二丁抽一”的政策下，他还不得不担起这一“丁”的责任。万般无奈下，他选择了一个既算应差又能顾家的“两全”的做法，在就近的乡里当了“保丁”。这个差事需要他经常去外地“出差”，主要的江南、合肥等地，这让他多少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家庭主劳力的角色，让父亲在祖父去世后还做起了重振家业的梦。他趁着战乱之际土地便宜的机会，在即将改朝换代的那个时期，准备陆续置买一些田地。好在不久解放大军南下推进到白山，“国民政府”匆忙撤走，他的梦才终止。他的这一做法，差点让自己在后来的“土改”中被划成富农或地主。

　　进驻的南下大军是从白山走出去的家乡子弟兵。团长顾鸿是本地人，剿匪的同时，扩充军队，那些原本“自卫团”的“保丁”都是熟人，就差不多都被吸收进他的队伍。父亲就在这种情况下参加了解放军，成为顾鸿警卫排的一员。不久，顾鸿团被抽调去大别山剿匪。这就让父亲又面临着极大的难题：祖父刚去世不久，我大哥刚出世，我的叔叔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这一切的一切，让“家”成了他无法割舍的地方！军队驻扎金寨、霍山期间，他和几个想家的同乡偷着跑回来了。这个“草率”的决定让他在后来的十多年里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惊。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的大哥埋怨他当初的决定，并以欧氏祖母前夫之子这位在军队中留下来升了官与他现在的处境作对比。这个时候，才少有地见到父亲瞪眼训斥我大哥：“当初不回来，还不晓得有没有你？”可见，在父亲的心目中，家庭的责任是他做出那个重大决定的主要原因。

　　父亲手巧，也能吃得了苦。重振家业的“梦”难圆，他和我的母亲首先尽起了长兄长嫂的责任——替渐渐长大的弟弟娶妻成家。可惜贫穷之外，也由于生理上有些癞头的缘故，说亲之事颇多不顺。好不容易说定了一家，可成亲之时，对方见面之后，决绝地离开了。为了生计，此后父亲烧过石灰，做过窑工，做过炸山砸石子工，甚至自学了篾工，而不是只守着做工分。也幸亏如此，才在那个饿死人极为普遍的六〇年前后，艰难地度了过来。记得父亲经常像是“表扬”又像是教训说我二哥：“那个时候，才七、八岁的小家伙，竟然独自一个人跑两十里的路去窑厂，要不早饿死了。”我与二哥相差十岁，这之间的两个哥哥，就是在那个时候饿死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六〇年吃大食堂，我家那几间差不多是全村最好的房子有三间被征去做了食堂。有一天夜里，突然失火了，全烧光了。估计是饿急了的人夜里去寻找食物，用火不慎造成的。而之后队里给的补贴只有二、三十元，重新造屋在那种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人总得有地方住呀！在困难面前从没有过愁容的父亲是如何度过那段日子的，我无从知晓，但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我家房子是三间五桁的陋屋，后来大哥成家后分出去两间，父亲就在剩下的一间山墙外，搭了一间不算正屋子的披厦，旁边通门，砌起的土炕床之外，人过还需得侧身。平常光线很暗，所以我上学之后，学会了用墨水瓶制作煤油灯，用铁丝扭套挂在墙上，那墙被熏得黢黑。一逢下雨，必是盆桶齐出，用来接漏。小伙伴们偶尔来我家玩，戏称可演“地道战”。就是在这样的困难时期，父亲坚持着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重建了三间虽还是五桁但比之前好多了的房子。那个时候，一个当家男人不能在自己手上建起像样些的房子，他们自己总觉得是一种耻辱。

　　二哥的亲事也很费了父亲的心血。二哥本是个手很巧的人，一开始眼界也有点高。可惜由于和小叔同样的原因，也可能还有家贫的缘故，婚事一直很不顺。母亲甚至一度打起了小姨家表姐的主意，不成后又有花钱娶川女的想法。后来终于在近三十岁的时候结了婚，二哥的锐气被磨得个差不多了。可能是出于同情过得差的心理，父亲在平常，照顾帮衬上不知不觉就有些偏向，这就引发了大哥一家的不满。但父亲一直不曾改变。作为一个很早就跳出兄弟纷争漩涡、并且在情感上有些倾向大哥的我，多年来一直在探究原因。八十多岁以后，特别是我母亲去世后，我想安排好他的生活，可他宁愿和一直一个人生活且身体病歪歪的小叔一起，也不接受我们的安排。我在想，这肯定不是他喜欢谁不喜欢谁这么简单，同情弱者，尽可能帮助过得不好的人，应该是是父亲发自本心的原则吧？

　　父亲一直到去世前都是如此，哪怕他那时思维不再敏捷，甚至有些思维混乱，但我仍能从他的言行中清楚地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