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前奉行一种理论,认为每一刻鲜活的体验都是独特的,所以没有必要中断体验,掏出手机来拍一张。无论是看展、看剧又或者是吃饭,重点是投身于当下去感受,因为一切过去就不会重来。也正因为这样,我不大看得上随时拿出手机来一通狂拍的人,觉得他们其实是在浪费生命。掏出手机拍摄的那一瞬间,人就从置身其中的体验者变成了与己无关的观察者。
但是昨天见了两位初中同学之后,这种理论受到了挑战。当时我们回忆了一下初中时光,双方各自提到了一些往事,但是对方都不记得自己曾在其中。也就是说,总是同学告诉自己,自己当年曾经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但是自己根本不记得,反之同理。于是,大家交换各自的记忆,相当于补全拼图。然而这种补全很奇怪,我只是在理性上相信同学的陈述,但是在情感上我认为那就是一片空白。在听完同学的陈述之后,我在空白区域构建一些场景,但是我并不清楚那是我自己的想象,还是真正激活了记忆。
小时候看王小波反复提及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暗店街》里的一句话:我的过去一片朦胧。我不理解这有什么值得说的,我的过去一片清晰,所有的事情历历在目,而且我相信会那么一直历历在目下去。现在我知道了,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说的是到了我这样的年岁,偶然回头望去,记忆严整辉煌的宫殿已经变成了一件小杂货铺,乱七八糟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回忆。我所觉得的所谓有,不过是角落里有那么一堆东西。而如果要蹲下去细细检视,其实更多的是空白和虚空,大多数当年的记忆已经消失不见,残余的部分也只剩下声音、颜色、气味的片段。
就像我记得去过同学家,但记忆里没有同学,也没有家,只有家门口的巷子,我记得那条巷子如何狭窄深邃,我记得巷子里的拱门,我记得巷子两边石灰粉刷成的白墙。但我不记得那条巷子在哪里,也不记得它和哪条街相连,于是我也不知道如何再去,在家乡的地图里找不见它。总之它就那么悬浮在我的记忆里,两头都已经被抹去,我在记忆里沿着小巷前进,很快面前就是一片虚空,大雾弥漫,一个机械的电子声在提示:资料缺失,建模失败。
我初中时世界上并不存在手机,也不存在手机拍照这件事情,于是并没有什么东西打断我的每一个当下。那么说起来我应该体验过当时的每一个当下,如同流水一般前后相续,于是我也应该可以逆流而上,重新想起过去的每一刻。但事情不是这样的,记忆之流的上游在不断坍塌消失,变得不再连续,只剩余一些片段,以及中间可疑的连接。那些连接我也不清楚是真实发生过,还是我基于他人的叙述而用想象力做的添加。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说的是勉强二字,勉强可以回忆,勉强把碎片连缀在一起,勉强从中找出点意义。就像是我关于同学家小巷的回忆,也许的确去过,但是我现在记得的景象可能是我去过之后很久,某次在梦中见到的场景,所以才会空无一人。
那么,把握当下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我不禁产生出这样的怀疑。因为所有的当下都是会被遗忘和损坏的,也是会被变形和遮掩的,每当这种时候到来,也许一页日记,或者是一张照片,要远比记忆更真实,更有用。或者可以这样说,当你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时候,它们能够帮助你唤醒沉睡的记忆。文字或者图片留下了许多线索,顺着这些线索你可以潜入记忆深处,发现其实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好好放着,包括所有的细节都在,于是就像是突然找回了自己的一部分一样。这样说起来,感觉掏出手机来拍照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我的过去一片模糊,但在手机相册里一点点重又清晰。
但是我又想,如果是5000张照片呢?如果是50000张照片呢?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照片的数量太多太杂,以至于你根本想不起来每张照片对应的事和人?我试了一下,在自己手机里上千张照片里随机挑选一张,点开去回想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和什么人一起,发现难度依然很大。就像是参加心理测试,面对桌子上的一张图片,要求自己回答那上面是什么。是啊,那是什么,在朦胧的过去里问题如雷鸣一般滚滚回响。
从这里出发,我终于有点理解为什么说人是天然的社会化动物---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是独自经历过去,我们是在人群中和他人一起经历。因此,所谓的记忆其实是每个参与的人在大脑里留下的一点碎片,把所有人的碎片拼凑在一起,才构成了完整意义上的回忆。所以我们需要他人,过去、现在和将来构成我们自己,而所谓过去的自己,被分散储存在不同人的脑海里,必要的时候可以通过集体回忆进行重建。如果没有他人,我们就只剩下此时此刻此地,过去的一切都会随风而散。至于说是写字,还是拍照,对此帮助并不大---它们无非是你曾经的观察和感受,而在他人那里存在着对你的观察。两下相加,那才是立体的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