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包间的门开了，看到司亚楠袅袅婷婷地走进来，何泽的呼吸顿时有一刹那的停顿。

　　同学们热情地同司亚楠寒喧，她也含笑一一应着。

　　何泽注视着这一幕，内心颇为复杂，自从知道了司亚楠的秘密之后，他就从心底鄙视她，恼恨她，恨不得扒下她穿着的纤秾合度的旗袍，告诉所有人，看，这是个贱货，是个荡妇，是个没有道德的小三，她根本没有你们看起来那么清高。

　　可同时，他又不受控制地被她的一举一动所牵引，连她把包放在架子上时踮着脚的背影，他都觉得那么美。

　　他被两种矛盾的情绪弄得心烦意乱，最终，也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水。

　　这次见面，也算是“旧人相见，分外眼红”吧，但何泽却没有任何举措，成熟的标志就是要学会克制，他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随口和旁边坐着的同学闲聊起来。脑子里却涌现出他和司亚楠的点点滴滴。

　　何泽第一次注意到司亚楠，是他转学到县一高的时候。那时他读高三，之前他一直在镇上的二中上学，但二中的师资力量远远不如一高，他的一个本家叔叔看他几次考试排名都还不错，于是托人给他转到了一高。

　　有一次他去食堂打饭，排在他前面的，就是司亚楠。

　　那时的她清瘦，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她打完饭转过来的时候，因为太过着急，把面条撒在了他身上一点。她红了脸，赶紧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找纸要给他擦。

　　那一刻，她窘迫害羞的样子如林间小鹿，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一个人一旦注意到另外一人，就会有很多遇到的机会。他慢慢发现，司亚楠的家庭条件看起来不太好，她打菜总是挑最便宜的，穿的衣服也就那么几件。有一件绿色的上衣，她几乎穿过了夏春秋三季。

　　那是件普普通通的淡绿色长袖衬衣，有点大，她穿在身上就像一只细脚伶仃的鹤，有一种出尘的美，让他的内心生出情不自禁的疼惜。

　　司亚楠每次吃完中饭，总要在在学校的宣传栏那儿看一阵子。宣传栏里贴的是学校老师们的硬笔书法展览，大都是一些古诗词什么的。

　　那天她走后，他也凑过去看，那是纳兰性德的一首词：人生恰如三月花，倾我一生一世念。

　　这词句一下子蛮横而莽撞地闯进他的心里，就像是司亚楠，令他永生难忘。

　　2

　　但那时，何泽也没有别的想法，他们不在一个班，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高三学生前途未卜，谁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奔向哪里。

　　暗恋如皎皎明月，催他奋进，又让他对未来充满期许。

　　可让何泽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年，他不但和司亚楠考上了同一所大校，还成了同一个系的系友。

　　缘份来得如此奇妙，何泽高兴得简直要飞起。

　　美女如织的大学校园，司亚楠并不是多么惹眼，她不会什么跳舞唱歌一类的才艺，更因为家庭贫穷，不怎么会打扮。可何泽却觉得，她的美与众不同，那是一种安静的、内敛而质朴的美。

　　怀惴着紧张和不安，何泽向司亚楠表白了。他把自己自一见之后便念念不忘的整个过程，都通过信倾诉给了司亚楠。

　　他捧出的，不止是一封信，更是一个少年滚烫的心。

　　没有谁会拒绝那样的深情。司亚楠也是。

　　相恋之后，何泽觉得司亚楠比他想像中的更好。

　　她感性，一点小小的浪漫便让她欣喜。她懂事体贴，从不像那些城市女孩那样对男友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她沉静安稳的外表下，还有一颗有趣的灵魂。

　　他们常常在没有课的下午，穿越那六朝古道的每条小巷，去探寻几千年前那些文人墨客的踪迹。

　　夕阳西下，微风袭来，他搂着亲爱的女孩走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去吃一份热辣鲜香的鸡丁米线。

　　3

　　矛盾是从毕业时开始的。

　　何泽父母想让他回老家市里的重点中学当老师，可司亚楠不想回老家，过那种一眼就望到头的日子。她想体验更丰富的人生。更何况，她太喜欢这充满着古色古香味道的都市，这里的清晨与黄昏，微雨与小雪，都是一幅让她看不够的画。

　　何泽对于这个城市没有她那么深的感情，他们争执了许久，何泽还是依从了司亚楠。

　　他舍不得她。

　　在时代的大潮中，人如蝼蚁，渺小而卑微。毕业前夕，他终于和一家大型建筑公司签约，而司亚楠也如愿被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录用。他们租了一间四十多平米的小房子，像模像样过起了日子。

　　但生活的残酷就在于，我们自认为了解某人，朝夕相处之后才发现，两个人骨子里如此陌生。

　　何泽的性格是随遇而安型的，他对于工作没有太大的野心，拿着差不多的工资，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至于以后，走到哪儿是哪儿。

　　但司亚楠不是。也许之前的贫穷经历根植在她内心，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暗伤；也许工作之后，见多了出手阔绰一身名牌的女性，她深埋的欲望一下子被激发了出来。她开始拼命加班，把握一切能把握的机会，两年之内跳了三次槽。

　　她的收入越来越高，他们的争执也越来越大。他嫌她越来越物质，不再是当初那个质朴的见人就脸红的女孩。他说，你忘了吗？大学时你一件十块钱的白T能穿一个夏季，现在为什么就不可以？

　　她说，那是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能够选择，谁愿意舍真丝长裙而穿白T？

　　她也嫌他不够上进，对未来没有规划，没有给爱人幸福的能力。

　　争吵让爱情最初的甜蜜荡然无存，家成了一个彼此抱怨发牢骚的地方，他们都觉得对方已变得面目全非。

　　终于，在一次大吵之后，司亚楠收拾行李，离开了他们租住的小屋。

　　他跑到窗前，看着深秋凛冽的风卷起她的衣角，梧桐焦黄的叶子在她身后纷飞落下，她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视线里。

　　他很快后悔，向司亚楠求复合，但她决绝冷硬，坚决不肯回头。

　　就这样，司亚楠成为埋在他内心隐秘地方的一块石头，长年硌得他生疼。

　　4

　　三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居然再次遇到了司亚楠。

　　他们经理让他给他们一个姓常的副总送一份材料，他在约好的那个停车场，远远看到一个女孩从副总的车上下来。

　　车门打开的瞬间，何泽惊呆了，虽然已经年未见，但他依然一眼认出了她。为了确认，他举起手机，调了一下相机焦距，把镜头拉近到女孩的脸，真的是她，司亚楠。

　　他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那个表面上温文尔雅的副总，便伸出手，在司亚楠的屁股上亲昵而猥琐地掐了一下。而司亚楠娇笑着推了一下常副总的手，反而又被常副总顺势一带，拉进了怀里。

　　何泽震惊了，他早就听闻，已有家室的副总风流成性，外面的女人不计其数，却依然想不到，昔日清纯质朴的司亚楠，居然也成了他的盘中餐。

　　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是顺手，何泽按下了拍照键。随后，压制着内心的痛心、震惊和不适，目送司亚楠走远后，才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把材料送给了副总。

　　但他想不通，司亚楠为什么从当初一个倔强质朴的农村女孩，沦落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是利益的交换，想用自己的青春和肉体换得更加体面的生活？还是为情所困，被副总的花言巧语和衣冠楚楚所欺骗？

　　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总之，那个被他始终珍藏在内心的白月光，破碎了。

　　这次同学会上，何泽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翻江倒海。他趁中场大家都在休息叙旧，走到司亚楠身边。

　　他想和她显得亲近点，却逃不脱客气与疏离。当他举起手里的酒要和她碰杯，她摇摇头说，我不喝酒，你忘了？

　　何泽尴尬地笑了。这么多年，司亚楠还没有学会喝酒。记得当初她想要学电视上的女人那样，一边优雅地举一杯红酒一边在阳台上深沉地欣赏落日，她买来一瓶红酒，非要何泽陪她喝，结果她刚喝了两口，便歪倒在他身上。他看着她难受的样子，觉得她可笑又可爱。

　　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这样的过往。

　　分别的时候，何泽要了司亚楠的微信，司亚楠犹豫了一下，还是加上了。

　　回到家，女友已经熟睡，她蜷成一团，如同一个婴儿。何泽拿来一条被子，轻轻盖在女友身上。

　　同司亚楠分手后，何泽认识了现在的女友。谈不上有多爱吧，他已经历过沧海，对他来说再没有爱不爱，只有合适不合适。

　　女友就是一个合适的人，他们的感情温和从容，如河水缓缓流过。

　　何泽觉得挺好。太盛大的感情，也往往太凌厉和尖锐，他不想再被伤害。

　　5

　　没有打扰女友，他回到客厅，坐下来斟酌了一下，想着怎么给司亚楠发短信。

　　他们公司还缺一个总监，而常副总分管人事，他自问条件和资历都够，但他们所在的这个企业，颇有些国企的味道，人员的上升有时还需靠关系。他和女友马上要步入婚姻，他也想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

　　何泽点了根烟，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似乎有些无耻，但他更想得到那个职位，他掌握着她的秘密，他在道德上占有优势。相比她的所作所为，谁又比谁更高尚呢？

　　抽完烟，他慢慢斟酌着写微信：亚楠，向你提这样的要求，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但我女朋友怀孕了，我想给宝宝一个家。我们单位你也知道，凭能力根本得不到重用，最近单位要提拔一个总监，而常总是分管人事的。听说你跟常总关系不错，不知能不能在他面前美言几句？

　　他颤抖着手，把这条短信看了又看，终于按了发送键。

　　微信发出去，何泽等了很久，感觉时间都停止了流动，终于，他收到司亚楠的回信：对不起，我和常总不熟。

　　何泽觉得自己的血液在冷却，耻辱，愤恨如漫天冰雪，刹那间淹没了他。

　　和司亚楠在一起的时候，他一片痴心，他几乎用光了自己所有的感情积蓄，直到现在，午夜梦回，他还会想起初见时她的样子。可她，却毫不犹豫地和自己、和曾经的过往彻底决裂。她抛却他的真心真意，无耻无畏地扑向一堆华丽的腐肉。

　　而今，她只需要动动嘴，就决定了自己的前途，她却无情地拒绝了他。

　　他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一个月后，一个小三被打的视频燃爆了整个网络。

　　画面中，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女孩，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女人围殴。她们揪她的头发，掀她衣服，一边用肮脏的语言骂她，一边把她剥得近乎赤裸。她饱满白晰的胸部暴露在全网面前，供所有人观瞻。

　　而她虽然竭力抱住头，但她一侧脸时，仍能看出清秀的脸部轮廓。

　　是司亚楠。

　　那是一场全网的狂欢，男人们怀着不明所以的笑，一遍又遍地欣赏着她的身体，女人们则义愤填膺地充当着正义的使者，批判，谴责，幸灾乐祸全都挂在她们讥俏的唇角。

　　很快有网友人肉出了司亚楠的一切信息。她的手机号，她的工作所在单位，她的所有隐私，都成了大众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6

　　那天晚上，何泽坐在网络前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网友们的评论，那些恶毒的、残忍的语言，如同一支支利箭，不但射向屏幕中的司亚楠，也彻底地洞穿了他。

　　他再也忍不住，把手机狠狠砸向墙壁，碎裂的声音砰然作响，如同山崩。

　　他闭上眼睛，却依然清晰地看到，司亚楠脸上如待宰羔羊般的绝望与痛楚。

　　一个星期后，司亚楠跳楼身亡。

　　他在网上看到她的照片，不甚清楚，但仍然能看到鲜血四溅，她的身体如一只折翅的鸟，无拘无束而又无声无息地摊开在地上。

　　那时的何泽正在南方某个城市出差，半个月前，他被提上人人觊觎的总监职位，并被单位派到这个地方出差。办完事情，他在街头吃完饭的时候，刷到了司亚楠跳楼的新闻。

　　他在街角蹲下，热辣辣的阳光照着他，他却依然觉得遍体生寒。之后，他的胸口一阵翻涌，刚吃完的鸡丁米线全部喷射而出。

　　路人嫌弃地远远避开他。

　　他只不过想小小地惩罚一下她，所以把在停车场拍的照片，打印后匿名寄给了常总的妻子。可就在这之后没多久，他就得到被提拔的通知。他不知道这是否是由于她在暗中助力，还是仅仅是因为他自己的能力出众。但喜讯让他喜悦，也让他清醒——不管怎么说，就算她做小三有错，就算她并没有帮他，他也不该暗箭伤人，是他过份了。

　　而此后，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他的掌控，它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发展着，倾塌着。

　　他的一点点小恶，终于酿成大错。

　　他也是事后，从警方公面的调查结论里才知道真相。

　　常副总觊觎司亚楠是真，但司亚楠并不是他的小三。

　　当时的司亚楠父亲车祸身亡，母亲心力交瘁中风住院，她刚上高中的弟弟情绪崩溃，准备休学。在巨大压力之下，司亚楠急于从常副总那里得到资源，只能对他虚与委蛇。常副总夫妻关系不好，处于离婚边缘，妻子早就想抓到铁证，以便在财产分割时占到优势。因此何泽的照片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瞌睡时送枕头，于是她也顾不得细察，急不可耐地先发制人，上演了当街爆打司亚楠的一幕。可怜司亚楠家里的一团乱麻尚未解开，自己又被泼了这满身脏水，百口莫辩又走投无路，绝望之下选择了一死了之。

　　人们总是觉得自己看到的那一点点就是真相，而真相往往困在一团迷雾中，可又有谁有耐心去去窥察和发掘？人们往往以自己的得失来定性他人的善恶，就像何泽失去司亚楠后，心里其实就充满了怨怼，潜意识里想要报复，而她对他的拒绝，不过是给了他报复她一个站得住的理由而已。

　　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在人间最美的四月天，何泽蹲在那里，街心花坛里，不知名的紫色小花随风摇曳着，他的眼前，是少女司亚楠如同小鹿一样惊慌灵动的黑眼睛，她羞涩地说，同学，对不起，对不起。

　　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街角的这个男人，他呓语一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