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来给秋镜提亲的,是陈老爷的顶头上司,户部尚书崔达的夫人。
崔夫人笑容可掬地进门,报了对方的家世姓名后,陈老爷和婉茹,一时都有些震惊。
居然是九王爷的长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子,萧钧。
九王爷和皇上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但关系并不亲厚。皇上登基后,九王主动卸掉原来担任的职务,做了不务正业的闲散王爷。
他热衷于书法绘画,又精通音律,府里常年养着大量的歌姬舞姬,整日管弦丝竹,歌舞升平,不食烟火,也不问政事。
除此之外,据说九王爷风流多情,除了九王妃外,还另有六房姨娘。
坊间对九王爷的评价普遍不高,说他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但对他的长子萧钧,却是众口一致的赞誉。
萧钧幼时,九王爷亲自教他习文,饱读诗书。后来,又师从当朝武将镇西大将军,练就一身武艺,可谓一表人才文武双全。
只不过因为九王爷闲云野鹤的性格,对皇上的态度始终淡淡的,既不攀附也不亲近。因此萧钧在皇上诸多的侄子里面,并不得宠,也没受到重用。
可是,即便如此,到底也是正宗的皇亲国戚,九王爷怎么会让嫡长子,娶新近上任根基尚浅的户部侍郎的女儿?
02
满腹疑虑的婉茹,犹豫片刻,还是直言不讳地提了这个问题。
毕竟是关乎女儿一生幸福的大事,对方的来龙去脉、想法用意,她都必须要辨得清清楚楚。
崔夫人坦然含笑:“大人和夫人都不要多虑,你们虽然刚来,应该也听说了九王爷的性子。他愿意结交的,就是你们这种在京城没什么根基的人家。清清白白简简单单,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也没有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
顿了一下,她又意味深长地说:“这些年,九王爷远离朝堂,就是怕别人误会他拉帮结派呢!”
婉茹和陈老爷对视一眼,这倒也正合他们俩的心意,他们本来就希望女儿嫁于一个闲散富贵之家的公子哥儿,夫唱妇随,逍遥度日,不用劳心劳力,殚精竭虑。
因此,经过暗地里多方打听,确认萧钧为人忠厚善良后,陈家应承了这门亲事。
03
秋镜的终身大事,终于尘埃落定。
作为哥哥,秋铭也兴奋异常。兄妹情深,他为妹妹虽历经波折,但终于觅得良好的归宿而欣慰。
私下里,他偷偷告诉秋镜:“镜儿,这次绝对靠谱。我都寻摸着问了,萧钧是个正人君子,和我一样,向来洁身自好。这种男人,只要认定一个女人,绝对白头不相离!”
秋镜哑然失笑,调侃哥哥:“哥,你这明明是借着夸别人来捧自己。而且……你现在懂得还挺多啊!”
秋铭笑了,笑得一脸得意,也一脸灿烂。
秋镜似乎是突然发现,哥哥最近变化挺大的,整个人一扫过去的萎靡沉闷,整日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也似乎变得开朗活泼了。
她依稀觉得,哥哥好像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又理不出头绪,忙忙乱乱间,转眼也就忘了。
04
那日,婉茹来秋镜的房里,看到兄妹俩正神情愉悦地谈天说地。
亲密和谐的画面,让婉茹一时有些喟然。
因着秋铭的身世,她和老爷这些年心里一直疙疙瘩瘩。对秋铭虽也呵护有加,但始终不像对秋镜那般喜悦宠爱。
秋镜的及笄之礼后,他们俩都是一门心思考虑女儿的婚事,却完全把儿子置之度外了。
婉茹和陈老爷商量后,觉得是时候考虑儿子的婚事了,便也着手托人为秋铭物色媳妇。
但出乎意料的是,秋铭对这事并不热心,甚至还有些排斥。
婉茹一连为儿子选了好几个官宦人家的小姐,无一不温婉贤淑,大方知礼。但秋铭根本问都不问,一听名字就连连摇头,没一个满意的。
这让婉茹很是不悦,却又无计可施。
眼看秋镜的婚期慢慢临近,她只得先忙着打点女儿,给秋镜准备嫁妆。
05
这天晚上,陈老爷、婉茹、秋铭、秋镜正在房里静坐闲谈,絮絮地商议秋镜婚事的细节。
忽听外面丫鬟报,说赵知县的夫人前来拜访。
婉茹一时没想起是谁,待丫鬟领进来后,她才发现,是赵寅那个俏生生娇滴滴的夫人。
遂又想起,赵寅因为冯世伦被杀事件受牵连,已经被贬到京郊做了知县。
之前,在秋镜的亲事上,这个赵夫人曾狠狠地摆过他们家一道,害得秋镜差点儿嫁给一个混世魔王。
这会儿怎么还有脸再来?
婉茹神情漠然地站起来,正要抢白挖苦她几句,却见赵夫人满脸笑容,歉然道:“恭喜陈大人陈夫人,恭喜大小姐!之前的事,都怪我识人不淑,差点儿造了大孽。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家老爷被斥责贬谪,也算是受了惩罚了,还望大人和夫人看在同乡的份儿上,不要怪罪……”
06
伸手不打笑脸人,看到赵夫人这般模样,虽然知道她说的都是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却也让婉茹不好意思讥诮讨伐她。
刚强忍不快和她寒暄了几句,就见赵夫人带着几分神秘说:“对了,前几日从洛城来了故人,听说陈大人家的千金就要嫁进王府,也欢喜得紧,非要让我带来道贺呢……咦,你怎么还在外面傻站着?快进来啊!”
说着,赵夫人朝门外摆了摆手,示意什么人进来。
门帘轻轻掀起,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婉茹诧异地看过去,只见一个衣着简陋寒碜的瘦削中年妇人,正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
进来后,却也不走近,就在门口处站定,抬头四下张望着,带着一脸惶然的笑容。
婉茹只觉得这妇人有几分眼熟,便皱眉细细打量,片刻后,浑身一凛,震惊不已。
居然是一别经年的夏绿蕊。
07
多年未见,夏绿蕊老了很多,一身粗布大褂,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已经有些灰白的头发凌乱不堪,只简单地在脑后挽了个髻。
整个人早已不复曾经的明艳照人,就连神情间,也没有当时身为陈府三姨娘和后来掳走秋铭时的狠辣跋扈,而是有些怯生生的。
赵夫人斜眼审视着陈老爷和婉茹的表情,皮笑肉不笑地问:“这位故人……陈大人可还认识?”
陈老爷在夏绿蕊跨门进来时就认了出来,心里不禁一沉,不知道赵寅两口子探到了什么,这会儿带夏绿蕊过来又所为何事。
但他并未显出惊慌,而是冷冷地瞥了夏绿蕊一眼,语气森严地问:“你来干什么?”
这么一问,倒也把赵夫人的问题顺便回答了。
夏绿蕊惊慌失措地垂下眼皮,讷讷道:“是赵大人和赵夫人,非要带我来京城,我本来不愿意来的,后来……”
陈老爷打断她,目光锐利地看向赵夫人:“哦?看来赵大人这知县做得很清闲啊,居然无聊到这种地步!”
他是户部侍郎,而赵寅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因此,陈老爷自然可以用这副讽刺不满的腔调跟赵夫人说话。
08
陈老爷的话,让赵夫人有些讪讪的,但她还是强打精神,带着洞悉了什么的傲慢,侃侃道:“记得陈老爷之前说过,府里的三姨娘生了死胎,悲伤过度,便削发为尼,要在青灯古寺了却残生。但现在看不是这样啊,三姨娘过得很滋润嘛,你知道她现在和谁在一起?老冯,冯孟初,还生了两个儿子,长得人高马大的,壮实得像一对铁塔……”
陈老爷和婉茹都松了口气,原来她和赵寅知道的,不过也就这些而已。
婉茹便轻描淡写解释道:“三姨娘后来确实又嫁了人,而且还是个熟人,怕传出去不好听,所以才对外那么说。”
赵夫人一怔,阴阳怪气地说:“是吗?那就奇了怪了,好端端的,放着堂堂知府的三姨娘不当,干嘛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
陈老爷直视着夏绿蕊,淡然道:“她生下死胎后,无意中知道高僧关于我不能纳妾的断言,怕了,怕待在陈府以后还有别的灾难,就半夜偷偷逃走了。我呢,因为愧疚不安,也就由着她去了!”
在陈老爷犀利的目光下,夏绿蕊尽管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却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09
说完后,陈老爷厌恶地看向赵夫人:“真实情况就是这样,是不是让赵大人和赵夫人失望了?妇人改嫁,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儿,偏偏你们俩像拿到什么证据似的,带着人来我府里问东问西……谁给你们的胆?”
最后一句,他凛然一喝,吓得赵夫人和夏绿蕊都是一哆嗦,忙悻悻然地退了出去。
在一直旁观的秋镜,此时心里满是疑惑,爹爹被高僧断言不能纳妾的事,不是上次她为了应付赵寅夫妇,信口胡编的吗?怎么今天从爹爹口里说出来,倒像真的似的。
自秋镜记事以来,府里关于三姨娘夏绿蕊的传闻,都是讳莫如深。偶尔有人提起,也都说她不幸生了死胎,悲痛之下看破红尘,到静若寺当尼姑了。
却原来根本不是这样,她又嫁了人,还生了两个儿子。
看她现在的样子,应该过得很贫寒凄苦吧。那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开陈府,抛弃锦衣玉食的优越生活?
带着满腹疑虑,秋镜情不自禁地看向门口。
不期然地,她看到夏绿蕊也正频频回头,每一次都把目光锁在她身上,痴痴地上下打量着。
这一幕,秋镜突然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10
刚出了房门,到了回廊上,恼羞成怒的赵夫人,对着夏绿蕊就是一顿训斥。
前段时间,赵寅夫妇回洛城探亲,无意中在街头邂逅了离别多年的故交冯孟初。
会面之后,赵寅惊讶地发现,冯孟初的老婆,居然是昔日陈府的三姨娘夏绿蕊。
赵寅好奇地追问冯孟初缘由,冯孟初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一看就有猫腻。
这次遭到贬谪后,赵寅对陈老爷的嫉恨,更是变成了深深的仇恨,他本能地觉得,宁安侯嫡子被杀,是他们家暗中搞的鬼。
所以两口子都想方设法地套夏绿蕊的话,企图抓到陈家的致命把柄。
可夏绿蕊却像一个没有见识的乡土妇人一般,要么守口如瓶,要么偶尔说两句话,也是牛头不对马嘴。
赵夫人见状,便生了一计,假装和夏绿蕊套近乎,说他们不日后要返京,到时候邀请她同行,一起来京城逛逛,见识下京城的繁华。
刚开始,夏绿蕊说什么都不肯。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在他们离开洛城前,又表示想来一趟。
于是今天晚上,赵夫人干脆带着夏绿蕊一起来陈府,想面对面地刺探窥视一番,不想吃了这么大个无趣。
11
这会儿,她把怒火都发在夏绿蕊身上,横加指责,骂夏绿蕊事先不说清楚,让她误认为陈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夏绿蕊垂头不言,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实际上,她根本没听到赵夫人骂的什么,她满心都在想着她的女儿。
秋镜都长那么大了,亭亭玉立,又标致又伶俐,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而且,她很快就要嫁进王府去了。
这么想想,夏绿蕊就激动不已,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再正确不过。
唯一让她失望的是,秋镜好像对她没有任何印象。
想想也是,已经十年了。那年夏绿蕊掳走秋铭时,他们还都是五岁的小娃娃,而且又是夜晚,灯光朦胧,影影绰绰,她怎么可能还记得她。
现在的夏绿蕊,确实像变了个人似的。
经历了去年的一场旱灾,熬过了刻骨铭心的饥饿,在生与死的边缘走过后,夏绿蕊整个人,都有那么一种大彻大悟的通透和开明。
她自然知道赵寅夫妇想干什么,看样子,他们和陈家关系不和,想利用她给陈家使绊子呢?
呸,她夏绿蕊才没那么傻,一介民妇,去和一个朝廷大员作对,不是找死吗?再说了,她女儿和陈府那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巴不得陈家越来越兴旺呢。
至于秋镜,夏绿蕊现在更是不会贸然去认。女儿要嫁人了,嫁的还是王公贵族之家,她才不会在关键时候添乱呢!
12
三天后是花朝节,一早,秋镜就带了两个贴身丫鬟青杏和碧桃,出门赏花。
婉茹因为忙着打点秋镜的嫁妆,没工夫出去。她特意关照女儿好好逛逛,不日后到了婆家,时时处处都要拘着,就不会再像闺中女儿这般畅快了。
马车刚驶出府门,秋镜忽听车夫大喝一声“吁”,然后怒气冲冲地质问:“你谁啊?没长眼睛吗?”
秋镜好奇地掀窗一看,很是吃惊。
居然是那个夏绿蕊,她提着个包袱,正惴惴地站在马车前,好像在等什么人。
看到探出头的秋镜,她的眼睛瞬间一亮,溢满了惊喜,一溜小跑过来。
她从贴身的小衣里掏出一个手绢,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白玉手镯。
然后,夏绿蕊目光灼灼地看着秋镜,柔声道:“听说姑娘就要出嫁了,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早年间的饰物,就只剩这一件了,送给姑娘当做嫁妆吧!”
13
秋镜看到那个手镯通体晶莹,温润剔透,自知价值不菲,说什么也不肯接。
夏绿蕊却二话不说,硬把它塞到秋镜的手里。
她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声音却微微有些沙哑哽咽:“今日我就要回洛城了,走之前能再见……姑娘你一面,这一趟也就无憾了。”
秋镜看着夏绿蕊瘦弱的身体,以及谦卑讨好的神情,心里涌起莫名的酸涩。
她想也没想,从头上拔下一枚金簪,飞快地插在夏绿蕊灰白的发间:“既是送我嫁妆,也容我回礼吧,这枚金簪,路上做盘缠……”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顿了下,小声道:“您一路顺风!”
夏绿蕊什么也没说,伸手抚了一下头上的发簪,迅疾转身。秋镜目送着她,恍惚间,看到她在脸上揩了一把。
现在才二月,自然不会是汗,那就是,泪了。
直觉告诉秋镜,夏绿蕊和爹娘之间,肯定藏着什么不为人所知的恩怨情仇。这个曾经的三姨娘,有点儿太不对劲了。
她怔怔看着,胡乱猜测着,因此根本没有注意,府门一侧的砖墙后,有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把她和夏绿蕊的这一番举动,都悉数看在眼里。
14
马车驶到郊外,秋镜的心立刻欢快起来。
暖风和煦,阳光温暖。粉白的杏花,绯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金黄的油菜花……都一一竞相开放,万紫千红,生机盎然。
穿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把事先剪好的五色彩缯或彩笺,都贴在花枝上,这叫赏红,用来祭祀花神。
那天,秋镜也依样学样,剪了五色彩笺,取了红绳,把彩笺结在花树上,又带着青杏和碧桃一起,去花神庙里进了香,祈求花神降福保佑。
一直到天色微黑时,她们才回到城里。一进城门,秋镜就惊喜地看到,街道两边的花树树梢上,都张挂了“花神灯”。橘黄色的灯光与绿树红花相映成趣,好看极了。
就在这时,秋镜突然看到斜前方不远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居然是哥哥秋铭。
秋镜一声惊喜的“哥”正要脱口而出,却一下子愣住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到,哥哥秋铭正和一个姑娘亲亲热热地走在一起,一边左顾右盼着,一边脚步匆匆地穿进一条小胡同,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秋镜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正张望着,马车的帘子忽地被掀开,一封薄薄的信笺,仿佛从天而降似的,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
秋镜茫然四顾,周围都是赏花神灯的人群,这是谁的信笺掉进来了呢?
她犹豫着,慢慢打开,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只见白纸黑字,言简意赅地写着:秋铭和一个姑娘同居多日,在琴台胡同的一个小院,门前有棵大槐树。